
勿忘心安
夜幕推进,人归倦巢。
卸下清晨出门带上的面具,做回真实的自己。
独处是极好的。慎独——这是儒家风范的最高境界。《大学》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内心的声音常常很轻,只有当周遭的世界寂静无声方能听得见。此刻,分秒的宁静显得弥足珍贵。
于是,不枉时间。
记忆回到三十多年前。毕业上班第一天,我紧张地站在自己带的五年级学生面前,准备上课。班上有个叫李伟的帅气男孩,当年十六岁,小我两岁。我第一次登上讲台,他就送我“课堂崩溃”——他把前座的凳子抽走,那孩子跌了个仰八叉,头撞到桌腿上。李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经常聚众打架,班上的孩子都怕他。第一次月考,我在李伟的试卷上打上一个个粗粗的红叉,然后,在卷首用力批上一个“差”字,又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把他的试卷和书包扔出了窗外,我的内心冒出些许快意。为了开好第一个家长座谈会,我按照学校规定,认真检视所有学生以往的成长档案,李伟的那份我压到最后才看,却意外发现,他原来是从兰州转来的借读生。他的一年级教师这样写道:李伟聪明、开朗,功课工整,待人彬彬有礼,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他的二年级教师这样写道:李伟表现优秀、人缘颇佳,不幸的是他妈妈的绝症已进入晚期,家境艰难,孩子的日子有些困难。他的三年级教师这样写道:妈妈的离世对李伟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试图走出来,可他的爸爸却经常因醉酒对孩子拳脚相加,我们应该帮帮孩子。他的四年级教师这样写道:李伟经常逃学,三次因偷盗被打,最后进了少管所,他出来后,转到外地去上学。此刻,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为自己过去的态度感到愧疚。家长座谈会那天,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来了,唯有李伟一个人躲在墙角。天下起了雨,冷冷的,我送给孩子一双鞋,还有字典。李伟不再和我作对,帮我管理学生纪律。又一个阴雨天,许多家长找校长告我的状,说我乱收费。一调查,果真是李伟干的,若有人不交,棍棒伺候。我把李伟轰出教室,并要求校长必须开除他。直到半夜,李伟还没有回家,校长、大队辅导员和我到火车站冒雨找了两个小时……第二天,我在作业本底下发现一张纸条:老师,我不忍您自己掏钱给我们买东西。收同学的钱一分没少,您退给大家吧。我把您送我的鞋子穿走了。我哭了足足一个小时。后来,怎么也联系不上孩子。再后来,听说孩子又进了少管所。
我想:如果,我——懂得爱……
我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件事情会过去。可是,一圈一圈的年轮,掩盖不住心底的忏悔和回忆。每年新生入学,我都会想起这件事,想起自己曾经怎样因为片刻恐惧而显得无情。这个孩子成了我内心的一个“结”。一直以来,我为没有洞悉他内心阴霾夹缝中的光亮去求得破解之道而自悔。这个故事,我给吴国珍老师的学生讲过。吴老师曾在她学生整理的讲座稿旁加注:如果您现在还遇上这样的孩子,有信心把他培养成领袖吗?如果有,秘诀是什么?那股拧劲,还需要保留着吗?或者怎么变通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咀嚼这些问题重新思考,突然感觉一种渴望,那正是自己对于未来挑战应该持有的最好的态度: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执于一念,则困于一念,不如转念——每一个从我生命中经过的人,都是来成就我的菩萨。从这一方面来想,李伟用他的不辞而别来提醒我,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位菩萨,保持一颗安闲自在没有分别的心。
女儿待产我请了长假。
有一天,门卫打电话说有人找我,名字叫“李伟”,是个供货商。我自从做装备工作以来,供货商我都是远离的。放下电话,这事儿便丢下了。
“特别的礼物。”老公的语气有些不平静。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来。信没有署名,像忏悔录。还有一张银行卡,信的末尾有密码,是我的生日。
“谁送的?”
“是你的学生。”老公说。
我,多少年不和学生通信了?当老师那会儿,天天写信,我给学生写,学生写给我。当校长写信就少了,习惯打电话、发短信。这个学生会是谁呢?难道是他?
——李伟!当年,我写了无数封信让他叔叔代转给他,他一封也没回过。
三十年过去了,李伟终于有了音讯。他信中说,他现在在美国,是奔丧处理叔叔后事才来玉田的。叔叔是当年爸爸把他轰出家门后唯一肯收留他的亲人。上学那年,他就住在叔叔家。
我寻着当年的记忆,去了李伟叔叔家。
“是您!”李伟伸出手臂抱住我,平静地说。
“是你!”我有些激动。
李伟把我写给他的信拿出来,满满一鞋盒子。
“这么多年是叔叔在保管着。”李伟一直低着头,轻声告诉我。
他说,他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他在电视上看过我,我委托的老师也去过他家,但是他没脸见我。
我一再追问,原来他一直在经营非法公司,总部在美国,是网络诈骗。如今被查封,欠债800多万。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终于抬起了头,又迅疾收回目光。我仔细打量他。他的个头比小时高出两头,脸颊明显宽了。鼻子还那么挺,眼睛略显小,目光透着浑浊,肩背有点驼。那个帅气男孩的天真,被眼前中年男子的奸邪和沉静打败了。
我为什么要找他?我找到他能做些什么?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初心。
记得与李伟失联的日子,我不间断地资助大学生。有一个体校的孩子长得像李伟,大学我资助他四年,毕业后依然资助。他任聘于东莞私人会所当健美教练,我花5000元给他买了笔记本,花6000元给他买了苹果手机,花3000元给他交了在职培训费,花1800元给他买了网球拍,一次寄去6身运动衣花了7000元。每次寄新衣服,他总会拍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我仿佛看到一个——健康阳光的李伟。
眼前的李伟,我把他想象成卡夫卡。李伟小时文笔极好,他喜欢卡夫卡,喜欢黑暗时“情愿睁着眼睛走进梦里”。然而,惨淡淋漓的现实冲击着我。静心觉察,发现自己对爱的饥渴本质,是李伟们对爱的需求,包括将来。
离别了,我握着李伟的手,说:心安,才无惧!
李伟去了美国。他的平台换了个名字,叫“三妹”,重启中。
李伟有个女儿上小学五年级,妻子离他而去,由奶奶(李伟的婶母)抚养。李伟从美国发来微信:“老师,帮我照看孩子!”我没有眼泪,只有愧疚。
午间,接到李伟电话,他说,美国的事情清了。现在在天津机场做物流。最后,他说:心安,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