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鹿是只小鹿犬，小脸上长着对大眼，黄色，乖巧，安静。
　　 它来家的时候，正赶上侄子远行前的离别宴。我把饭后带回的一包骨头全给了老鹿。那天晚上，它啃着羊蝎子骨头，不亦乐乎。人全睡了，它还在津津有味地啃呀啃的。我的床榻离门很近，它的“卧榻”则在门边的走廊上。黑暗中，我把它叫过来训话：“天黑了，别吃了！吵得大家没法睡，知道不？”它走到床尾抬头看着我，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窗外的光线足以看清老鹿的表情，它不急不躁很认真地听我把话说完，看着它那个认真劲，我又轻声说：“回去睡吧。”它折转身回到“榻”上，过了一会儿，它忍不住又啃起来。我坐起身，再次把它叫到床榻前，再次警告它，不许再吃了，否则要狠狠地打，语气显见得比刚才那次严厉了。它这次好像听明白了，等我说回去吧，它又回到自己的地盘，斜斜地躺在卧榻上，回头看我一眼，安静的眼神递过来之后，再没有发出声音。我竟被它的眼神打动，有点怜惜它，唉，多有灵性的小狗呀！
　　 它经常站在床头，用两只前爪扒着床沿儿，下巴就蹭着床沿，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或女儿。总想要说些什么似的，但嗯嗯啊啊的，也让人听不懂。我也像《巴别塔之犬》的主人公一样，特别渴望它张嘴说话。然而，能做的只是猜测：是不是饿了？是不是想让人抱抱？是不是想出去玩儿？若恰好忙着不搭理它，它也就静静地趴在旁边，默不作声了。
　　 傍晚的时候，外面就下着雨，看老鹿一直有点抖抖的，以为它怕冷。爱心止不住地泛滥，就找来孩子的旧棉毛裤，准备给它做件衣服。比了一下后，因陋就简，直接把两条裤腿剪下来，在靠前的方向整出两个洞，两件衣服就做成了。穿上衣服的它似乎并不反感，依然静得可爱。只是脖子那儿显得稍有点儿紧，看着不大舒服。衣服一脱，它大约才觉出了自由的可贵，活泼了许多。它的所谓“卧榻”，也是用旧裤腿改造而成的，每隔一段时间，要扔掉旧的换上新的，一到冬天，觉得要做的针线活还挺多。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给它弄了件大红的披风，它套上后，俨然王后一样端坐。披风遮住了它的身体，连同四只蹄子，披风旁边还略有些拖地，只有一张小脸儿在脖子以上呈现出庄重的模样。彼时，我们还常在小客厅吃饭，挨着小厨房，它就在厨房橱柜的一角一直端坐不动，就那么和我和女儿六目相对。我们边吃边议论它，装作心不在焉，其实，一直观察着它的表情。以前一到吃饭总往饭桌底下钻的它，的确有了一种与往昔不同的气质。我们开始臆想着交流：它会不会类似青蛙王子里的青蛙，要么是某个公主、皇后变的，现在这副模样，就是提示我们不可怠慢？它是人变的还是外星狗变的？我们的声音并不大，老鹿耳朵转动了一下，依然不动声色。于是我们继续讨论：
　　 ——它要是能说上一句，我一定会全然的相信他。
　　 ——我也保证她不会吓着我们，我们会好好对待（会说话）它，是吧？
　　 ——或许它在告诉我们：它坚信聆听是件好事儿，它准认为自己和你说的“指鹿为马”的“鹿”，不是一个鹿。它想它是新品种，不会那么悠久。你忘了，它的祖先是狼狗。
　　 就在我们不着边际，扯着以往戏说且议论不休的时候，桌上不经意蹭掉下一块肉，很快，所有的猜想连同老鹿的庄重被打破了。此时，老鹿正打着趔趄，试图跳跃着走到那片肉跟前。
　　 我们自然知道它不是王后或是公主，可是，对于它如此认真聆听我们猜想，还是要给予赞赏和鼓励。天晴了，带它出门，老鹿立刻换了样子，全身充满狂野的力量，尾巴永远向上卷着，两只耳朵竖得挺立起来。假期的操场几乎没人，经过一排乒乓球台时，女儿跳上了球台，让老鹿干着急，跳不上去，嘴里直嘀咕。我不理他们，往另一头走去。老鹿跟着我走，女儿便在后头呼唤它。它就又跑过去。我则又把它唤回来，就这样，它跑来跑去，不厌其烦。后来，它跑到我这头时，我看见女儿趁机离开了球台，往它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我故意黑着脸，问它：“姐姐呢，怎么不见了？”（如今宠物界时尚的称呼，在这里可以省去真名的麻烦）它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刚才的所在，若有所思。我说：“去，找姐姐去。”（其实的意思是：别烦了啊，小狗要找小主人玩才配）它立马转身，一路狂奔向刚才女儿的所在。大操场，并没有什么地方真能躲起来，女儿只是横向走了十几米，站在篮球架边，鹿鹿很快找到了她，他们一前一后向我这里奔来。
　　 女儿几乎每天会带它在校园里四处闲逛。不过，每次老鹿还是到处要查看个仔细。那天我和女儿又带它闲逛，教学楼门都关了，它仍然把外面的楼梯绕一下，我若有所思地说：“那天的王后，你看出来了吗？它也有理想。”女儿十分疑惑，尽管她听惯了我的疯言疯语，但依然忍不住问：“它的理想是什么？”我说你老把它带来转，它一定以为这片校园都归它管，算它的地盘，它得负责，所以到处认真查看。它的理想大约就是这片天地归它管，每次总自觉地巡察一遍。你看，它连那片草也不放过。”女儿没有再问，只是被我的解释逗得呵呵笑，仿佛有所领悟似的，又难以反驳。
　　 有一种感觉，你处在其中的时候，它模糊难辨。一旦重逢，就会清楚地知道它存在的痕迹：曾经的某一刻，我的孩提时光，也是这般地度过的，尽管那是绝不一样的故事。
　　 老鹿在一旁，还在为它的“理想”而奋斗，到处地“巡视”。我说的没错，小狗也有理想哦，并不全然是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