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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变迁】钟声骤然响起(征文·小说)


作者:廖静仁 举人,3050.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28发表时间:2017-09-02 17:05:37


   那天下午三时许,一辆红色的士沿省道资江路急驶而来,绕过崩洪滩孟公塘崖咀,又上了白驹村口的联珠桥,车再往前开就是小镇唐家观了,位于副驾驶的老人仍然一脸心事,似睡非睡毫无反应。也许是转瞬又似乎听到被崖咀挡过来的滩啸声了,长寿眉一抖,故而扭头瞪眼朝司机喊道,喂喂喂,你咯后生,我说了是只到白驹村口的,你还不赶紧停车,这是要送我到哪里去呀?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大块头,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喊声嚇了一跳,遂一脚踩下刹车,哧地一声骤然减速,老人的身子便随之一俯,接着又是一仰,车终于停下了。
   搞么子鬼!脑壳都险些被你咯破车碰哒!老人的声音确实粗俗。
   司机便也一脸愠怒,说,大爷,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说话斯文点唦!心里却哼了一声,哪个晓得你是白猪村还是黑牛村呐,乡巴佬!
   他确实是个乡巴佬,1944年3月3日是他的出生日,在长沙上的士时,还跟司机牛皮哄哄地说,老汉今年73,属猴的。尊姓大名叫廖猴生。司机也不是长沙本地人,挑了他一眼,说,老人家你说这个我不懂的,我只懂得互联网+。请问你去什么地方,是付现金还是手机转帐?叫廖猴生的老人听了后似懂非懂,笑出一脸尴尬,我去安化,安化东坪镇的白驹村是我老家。他居然也用了“老家”一词。也许觉得有些拗口,稍一停顿后又说,下了高速经益阳、过桃江后有一条县道叫资江路,正好在我们村口过,到了我还是付现金给你罗!司机又丟了一句,东坪我去过,专程送你一个人,260元包空。猴爷并没有还价,他听人说过的,是这个价。心想一辈子也难得坐次专车。
   资江两岸十里不同音,一地一乡俗,白驹村老一辈人给儿孙取名字,多半是与属相有关,所以叫虎生、龙生、牛牯、兔妹的都有,这并不稀奇。猴生年轻时人称猴哥,随着年岁的增长,自然就有人叫他猴爷了。这些年他一直在省城长沙打工,是湘江世纪城地下车库的保洁员,同事中有叫他老廖的,也有喊他猴哥的,一看同事的年纪,一个个都比他小一截,就半开玩笑说,还是叫猴爷吧!也有同事拿他开涮,嚯,你倒会自封,猴爷比王爷还牛呢!他便笑道,自我安慰而已。
   那确实,我们都是命运共同体,本应该相互尊重才是。同事说。
   这一天是2017年3月3日,是猴爷的73岁生日。他照例一早就起床了,却没有去车库上班,而是简单地收拾过行囊,然后还去了一趟超市,他这是要回老家白驹村去。辞工手续昨天就去公司办过了。
   对于猴爷而言,老家不过只是一个概念,或者说是一个念想,他家里其实没有人,老屋在孟公塘崖咀处不远,当年离家时就又漏太阳又漏雨,如今肯定是不能再住人了。有件事他本人其实还一直并不知道,旧屋几年前就被儿子托人给贱卖了。好在他也没打算回家住,那是个伤心之地,宁肯直接到寺庙去。他老婆去世得早,是夫妻俩吵架喝农药死的,那年月村里喝农药的多,每年总有两三起。人死如灯灭,像这类死法的人连追悼会也没开一个,无非送一副白板棺材。后来农药也兴掺假了,药不死人,只需灌几碗肥皂水人就醒了,从死亡边缘打转的人还会无厘头来一句,真见鬼,农药是甜的,像喝红糖水!那时候物资奇缺,买红糖也要凭票,所以死而复生的人往往就很自豪。
   猴爷膝下有一独子,属牛,小名牛犊,曾在家跟他务过农,还把分到户的责任田也开了鱼塘,养的是王八,是从常德汉寿那边高价买来的鳖鱼种,来年初夏却一只不剩。这不是技术问题,更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天灾,是被一场洪水给冲走的。这事说起来做父亲的猴爷也有责任,人家养鳖鱼都时兴喂避孕药,那样才长得快,当年就可以出塘变钱,可儿子牛犊刚一动这念头,就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这种丧尽天良的坏样你也敢学?是要断子绝孙的!儿子无奈,只好顺从父亲整天翻地寻找蚯蚓喂王八。父亲更卖力,还鼓励儿子说,这才是地道的土鳖鱼嘛,人家买了吃得放心!牛犊20好几了,本想遵从父命靠勤劳致富,也好能赢得芳心定下一门亲事,谁知到头来鸡飞蛋打王八开溜,他一气之下就跟了村里的龙生去了广州。龙生是当年村里南下广州的前辈,据说在虎门还开有地下赌场和钱庄,猴爷的儿子牛犊是给龙老大当马仔,也有说他是去当打手或保镖的,但去了就没有回来过,猴爷扳着指头一算,儿子也50出头了,是生是死,也不明不白。
   老婆已故,儿子又外去不归,他在空空落落的家里守了有近20年,自己是早十年前才去了省城打工的,那时,他的一个堂弟在省委当后勤处长,经堂弟的介绍和推荐,在刚入驻长沙的世纪金源房地产公司打工。一开始是做勤杂工,后来年纪实在是超龄了,就照顾他做了车库保洁员,这当然还是看在已升任为省委副秘书长的他堂弟的面子上,不然早就给辞退了。现在的官不好当啊!不把信就进去了。这是猴爷在心里常说的一句话。他也只能是在心里说,从未跟同事透露过自己有个当省委副秘书长的亲戚,堂弟曾多次嘱咐过他少给他惹麻烦的。但他又确实没有少祈祷观音菩萨保佑他的堂弟能够平安无事。
   猴爷打了十多年工,虽然早年间也有过偶尔嫖娼的恶习,但如今毕竟已是老头一个,尽管骨头里有时也还发胀发痒,但几十百把块钱跟游荡在江堤上的女人来一次的事情,想都别想。呸!谁稀帘呐?老子乐得存点钱,回去供慈善山庙里的菩萨,也好保佑我来世当个处长!在他的心里,他堂弟才是白驹村里最有出息的人,是他们廖家祖上的荣耀。他其实心里还有句话没有说,也说不出口,那就是有朝一日儿子能够回来,自己这把老骨头又还能动,也好帮他盖栋房子。他说不出口的原因是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儿子回来。这些年出外打工客死他乡的不是没有,而是不少。他在湘江世纪城打工又不是没见过,就是在前几天,一个从湘西来打工的路面保洁员,为了在江边捡一只废纸箱不慎落水淹死,派出所也通知了当地,结果始终无一人来认领。
   这就是命呐!最后还是猴爷惺惺相惜,雷急火急去找了在省委的堂弟,再由堂弟出面协调环卫部门当自己的远房表亲给帮忙火化了。
   与你无关的事少惹些,我也懒得再管了。这是堂弟的最后通谍。
   好的,好的。猴爷的心里却在说,你老弟做了好事会有好报的。
   猴生这次回老家,大致有三层意思,一是来祭拜菩萨;二是来过73岁生日;再是来看老家到底真荒芜了没有。因此他刚一下车,甩给的士司机250块钱后,抽身就准备沿小路上慈善山,却被车里的年轻人喊住了,喂,老同志,明明说好260元的,你还少付了我拾元。
   猴爷说,老子头都险些被你撞破了,还冒找你赔精神损失费哩!
   司机见人生地不熟的,也就只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二百五。
   二百五就二百五,老子等于白挣了拾块钱。他也没想到自己刚回老家又会变得如此粗俗刁钻。在长沙的这些年,他偶尔也会去一趟当处长的堂弟家,当然是空着手去的。后来堂弟又升官了,成了能够管一群处长的副秘书长,家就已经不再住在省委宿舍,而是搬到了在鹅羊山的别墅区,那可是豪宅呀!进屋当然要换鞋的,这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有次弟媳正好出差去了,家里只有堂弟和堂弟儿子在,他就顺口说了一句,你们城里人呐,就是爱脱掉裤子放屁。这是一句歇后语,在城里长大的堂侄哪里听得懂呢?便举头问堂伯,伯伯,这话什么意思呀?他正要回答说,是多此一举。堂弟却接过儿子的话茬,回头对堂兄正色说,哥,不是我说你,你既然进了城市,就要学会遵守城市文明。堂侄似乎懂了,扮了个鬼脸说,伯伯又讲痞话了!这让猴生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堂弟一直是看在与他同一个爷爷的份上,给足了他面子,即使是说他一句两句重话,也确实是为他好。
   不为别的,就为了不给我堂弟丢面子,也得改。猴爷在心里说。
   他后来的言行就确实注意多了,上班与同事见面也学会扬手打声招呼,说一声,喂,你好啊!即使是下班他也还会回头跟来换班的伙计说上一句,我先回了,再见!这时,他见的士司机猛打了一把方向扬尘而去,心里也就有了歉疚,背着个大背包,埋头向慈善山走去。
   二
   慈善山上有一座古寺,叫慈善寺,却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始修于何年何月,连具体朝代也很模糊,如今只剩下半边了,另外半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就当成四旧给毁掉了,当初若不是古庙的一块楠木门方掉下来砸死了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是一地残砖剩瓦的废墟。
   当年砸寺庙的行动猴生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过,却也是围观者之一,他是想去看看庙里的菩萨到底灵不灵。阿弥佗佛!没想还真的惹怒了菩萨,一块门方不偏不倚砸了下来,那个右臂上戴有红袖章的年轻人,居然声都没有吭半句,气就断了,一股血柱从脑门冲出来有半丈高,脑浆也流了一地……倾刻间,大庙里仿佛有阴风袭来,有人惊呼,菩萨显灵啦!菩萨显灵啦!菩萨显灵啦!人们顿时便夺路而逃。
   正殿里的那一尊观音巨像,却依旧手持净瓶,打坐于莲台,样子一如既往地慈祥,还仿佛在目送众生,说,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香火却从来没有断过。第二年春上,有去破庙里给菩萨敬香的人回来还说,你说怪不怪呀?我亲眼看见那个年轻人流过脑浆的地方长出了一堆灰包菌,而那一块被血溅过的门方上还长出了一个个黑红的木耳。那分明就是一个个竖起的耳朵嘛!也不晓得那冤魂是想听到些什么?这话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从此,便再没人敢提慈善寺是四旧了。
   猴生原先是不信菩萨的。不就是个榆木脑壳么?自从那次出了人命后,才对菩萨有了敬畏。还真是有呢!他回家跟老婆说。老婆却爱理不理,半天没有吭声,她毕竟是大队革委会吸收的新成员,兴许是觉得自己不方便表态。这让猴生感到很没面子。他本来已经有了一肚子憋屈,老婆是对河鹊坪村人,上过公社中学,长得也还算端庄,前不久又当上了夜校的老师,没几天她还专门去小镇唐家观请吉裁缝做了一件浅灰色的双排扣列宁装,长辫子也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她这是在模仿样板戏里的某个演员,半夜里回来不是哼唱一首“雪山上升起红太阳”,就是来一句“抓革命促生产”。猴生祖上八辈子不是老实巴脚的农民,就是靠撒网捕渔的渔民,只晓得“一锄三棵粟”和“两只手抓一条鱼”,再说“雪山上升起红太阳”关我白驹村个屁事?他其实已经忍了很久。这次或许是存心想要撩发自己的女人,后来就又补了一句,还真是有啊!女人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知道男人说有指的是神明,就用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信者有,不信者无,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猴生一听就上火了,他最忌讳的就是女人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竟然一个耳光搧了下去,怒吼道,你个臭婆娘!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不成?没想到老婆也并不示弱,立即就跳了起来,砍的剁的,一顿大吵大闹,还说,老娘我不活了我!猴生顺口就丢了一句,真不活了是吧?趁早!杂屋里有农药。哪晓得她真的就去杂屋把半瓶农药一仰脖子给喝了……当时,他俩的独生儿子还才上小学。
   儿子拎着一双赤脚从学校回家,喊娘娘已不能再应声,瞪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问父亲,我妈是不是你逼死的?猴生吱唔着不敢看儿子。
   村革委主任闻讯赶来,见人已断气,也就只说了句,太没觉悟了。
   正值春末夏初,慈善寺门前的山坡上,映山红纷纷凋落,如血。
   哪有夫妻俩绊几句嘴就喝农药的呢?
   没准是撞到邪神或者是撞到鬼了。
   村里也有人议论起这事,而猴生自己却认为,一定是老婆惹怒了菩萨。但不管怎么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命,是前世注定的。
   数年以后,县里和市里来过好几批人,有民族宗教局的,也有文物管理所的。来人说,这座寺庙嘛,应该是始修于明朝洪武年间的。
   能有这么早吗?领路的是村上的贺老支书,他有些将信将疑。那还真是可惜了!他说。心里却在反省自己当年不应该支持破四旧的。
   猴生离开老家去省城打工的前一天,还专门去过寺庙,他带了些供果,还有香烛,无比虔诚地跪在观音的莲花座下,说,菩萨,我猴生要去外地打工了,特意过来给您告个辞,请保佑我冒病冒痛,能够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多挣点钱回来养老,也好经常来给您上柱香!
   他心里当然还说了,最好能保佑我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回来……神香袅袅中,他仰首举目,见菩萨依旧一脸慈祥,耳边还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你去吧,慈善寺一直会在,即使寺庙不在了菩萨也一直会在。
   也许还真是托了菩萨的福,这些年我喷嚏都没打一个。猴爷说。
   三
   他确实是个怪人,除了信菩萨,还有信他堂弟以外,什么邪呀鬼的,包括在一个车库里做保洁员的同事,也一概表示出一副不信赖的样子。他还时不时大言不惭地跟同事发牢骚翻古说,不是我对社会不信赖,而是这世道变得快,就说我早些年还在家里农务的时候,那一亩三分地,乡政府去年要我栽果树,今年又要我种蔬菜;为了响应号召搞多种经营,儿子把田改成塘,王八养了几百只,结果一只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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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实际上就写一个人,七十岁的廖猴生,熟悉人喊他猴爷。老伴早早离世,儿子是独子,年轻时羊王八,亏了,一气之下就跟了村里的龙生去了广州。龙生是当年村里南下广州的前辈,据说在虎门还开有地下赌场和钱庄,猴爷的儿子牛犊是给龙老大当马仔,也有说他是去当打手或保镖的,但去了就没有回来过,猴爷扳着指头一算,儿子也50出头了,是生是死,也不明不白。老婆已故,儿子又外去不归,他在空空落落的家里守了有近20年,自己是早十年前才去了省城打工的。如今却执意要回老家。家里老房子其实早就破败了住不了人了,他回农村老家有他想法:祭拜菩萨、过73岁生日、看看老屋。结尾,他到了半壁寺庙,香烛点燃,恭恭敬敬地跪拜,最后撞响了半边寺庙门前的钟。从此,寺庙就是他的栖身之地,与孤独为伴。小说通篇的叙述,极尽孤独凄凉的氛围,从故事本身,心理活动,环境细节,等等,无不渲染。读着让人体会到其中人生的无奈、孤独、彷徨,反映出人生的变化无常,微微有些宿命的味道,余味无穷。倾情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9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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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7-09-02 17:07:05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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