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变迁】钟声骤然响起(征文·小说)
同事甲说,嚯,看不出吔,你还文吊吊的,会来几个排比句。
这算得是文吊吊呀?三国、水浒我都能倒着背的。猴爷吹牛说。
新来不久的年轻伙计丙也接话了,说,猴爷,你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吧?那都是过去时了,如今的乡下,哪还有人管啦,一派荒芜!
乙干脆就停下了手中拖把,一副乡村教师的做派,也凑过来很认真地插了一句,说,管什么管哪?这叫休养生息,蛮好的。这伙计也是新来的,50多岁,戴一副像酒瓶底似的嵌铜边的近视镜,一看就是个书呆子,他接着又补了一句,若是没有乡村的荒芜,哪会有城市的繁华?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更不是讽刺。
也许是他这话说得太过高深了,和者皆寡,便再也无人接腔,各自就忙各自的事去了。但也就是因为这个书呆子的一句打哑谜似的闲话,却让猴爷想起了有天在江边上见识过的两个走黑白棋的高人……
车库保洁员其实就是个拖地的,但每年可以发两套制服,也分了双班倒,上午班早晨六点开始,到下午三点收工。猴爷年纪大,瞌睡少,物业公司就安排他专做上午班。他也乐得这样,收工回到集体宿舍,见房间无人,稍微坐了一会,拧开能装得下两斤半水的一个银灰色塑料壶,咕噜咕噜,牛饮了所剩茶水,再掏出一支软白沙廉价香烟来,嗤地拨燃了打火机,狠狠地吸了几口,拎条毛巾就朝江边走去了。
保洁员宿舍就在江边上,是几间板房,以前是做基建筹备处用。
他记得刚来长沙的那几年,一到初冬,湘江就瘦得像条蚯蚓,在越来越皲裂的河滩谷底艰难爬行。他有时闲得无聊,也会鬼使神差绕开滩涂上的淤泥,独自到江心去抹洗身子,还不免会犯几句嘀咕,这城里未必就那么多人?把江水都饮用干了。看了都让人心疼!也许是因为开阔的江面成了野滩后,他自言自语时无人能够听得见,才喜欢去江边洗脸洗澡吧。只要不是下雨的天气,他就总是会去江边,口中还会哼哼一句,河里洗澡板房里睡,无妻丢子下半辈。他心里苦啊!
江水枯了又涨了,没过几年,市里就在下游修了一座蓄水埧。如今的湘江世纪城河段,绿水盈盈,碧波荡漾,一年四季,就像个平湖。
他却始终适应不了城市生活,早年物业公司给他统一办理的农行储蓄卡,卡上已经上六位数了,而他思乡的心情也更重了,或者说是想念儿子的心也更切了。不管怎么说,儿子总是父亲的一个心结。在他当年决定来长沙打工的时候,就托付过新上任的村支书贺加贝,一有他儿子回家的消息,就请他打电话告诉他的处长堂弟,村上的支书也包括村民委员会主任,和猴爷他堂弟都是有着来往的,每年春节后还得代表村上带些土特产去给他拜年,堂弟也会跟县里和乡政府的领导打个招呼,在船过得舵过得的前提下,给白驹村多少解决些问题。
他曾听说,人一旦有了钱,腰杆子就硬,心就开始膨胀。他还听说过,要让人自取灭亡,先要让人疯狂。后者说得太玄,前者他是听得懂的。但自己毕竟是70多岁的人了,以前在老家种地,脸朝黄土背朝天,后来进城打工,尤其是这些年做车库地面保洁员,成天勾着一把老骨头,推着个大拖把,腰杆早已经挺不直了,而一颗心也硬得像干核挑壳,锤子都敲不烂,还能膨胀个屁!再说这城里再好,也不是他能长久呆下去的地方,按照劳动保护法,物业公司早就要把他给辞了,堂弟也快要退休了。这些资讯,他是偶尔在江边走走时听到的。
是的,我们这只是走走,城里人那才叫散步。猴爷自我调侃说。
他还听到过两个闲人的高论,那是在福元桥下,两个走黑白棋子的人(他并不晓得那叫围棋),一个年长的应该是60出头,一个年纪轻的也有50岁左右了,两人走棋,好像意并不在棋,只为了延手,而实际上则是在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他那天收工之后,把一条绛色的毛巾往肩上一搭,趿双拖鞋就到了江边,岸柳如女人的乱发在风中飘出几许轻薄,江水盈盈划着问号,他只洗了一把脸,又准备沿着江堤走走。这里已经打造成沿江风光带了,有来江堤上散步遛狗的,有跳健身舞的,有扯起喉咙练嗓子的,还有一个用小车载了音箱的小号手在百米开外一株柳树下抒情的……却有个冷冷的声音飘过来:这城里的闲人真多,看样子还真像个太平盛世了。这本来是一句很平常的话,那人却非要把一个“像”字音拖得老长,猴爷循声望去,见是两个闲人在辅桥下的一块条石上走棋,也就凑过去想看看,看到的却是一片白子和一片黑子,他看不懂,两个人说的话,他也同样不全懂。
先是年纪轻的人在说,范仲淹称常人的情感为“悲喜”,称仁人的情感为“忧乐”,悲喜的关怀面小,忧乐的关怀面大;常人看的多是近处,仁人看的总是远处。自古以来,仁人志士“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但范仲淹却找到了化解的办法,于是便有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意思是不要只老想着自己,要多去想天下苍生,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荡荡。那人说得有些激动和慷慨,脸色却很凝重。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话,猴爷当然很熟悉,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堂弟说过,这句话代表着湖湘精神。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反问过堂弟,现在电视里不是天天都在说快乐潇湘吗?看来你们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是嘴巴两张皮,说话像放屁。后面的这一句他只是在心里说的。他觉得还是桥下这两个人的话中听一些。
年纪大的说,我昨晚写了首小诗,观点有些另类,想不想听听?
好啊!年轻的落下一颗黑子,说,当下需要的就是另类观点。
原来是两个文人!猴爷在心里说。他静静地立在一旁像个木桩。
年纪大的那个就开始读诗了,手中还拈着一颗棋子,是颗白子:
故乡是用来荒芜的,
荒芜多好啊!
小时候熟悉的山河,
甚至菜园,甚至良田,
全都荒芜着,
荒芜多好啊!
以前光秃秃的山头,
光秃秃的山径,
如今已然成了森林,
山径上杂草丛生。
心中就有了几分胆怯:
害怕从哪个方向,
蹿出来一只老虎,
以及聊斋里的狐狸精。
荒芜多好啊!
游子在繁华闹市打拼,
留一片荒芜供他养心。
年纪大的硬是一口气背了一堆长句短句后,手中白子才终于落下。年轻些的那个,也就是之前用了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说“这城里的闲人真多,看样子还真像个太平盛世了”的人,却半天没吱声。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江上本无风,水波却惊起了一叠又一叠浪响。过了好一阵,黑子白子都没有动,年轻些的那人又说了一段话,似乎更加高深。但猴爷耳朵灵,记性好,有过耳不忘的特异功能,还是在村上读初小时,说书人在台上说三国、水浒,台下的他就能背出来,他记得年轻的说:我早上随手翻开《金刚经》瞄了几眼,所得“还至本处”四字而已。尔时的窗前,翠竹在旭日晨风里一低复一昂,与我俱大欢喜。《金刚经》里有名的句子太多了,今日只为“还至本处”四字欢喜。年纪大些的那个人又接话了,是接他自己诗里的意思说,想想也是,没有故乡的荒芜哪来城市的繁华?读书人满室的经史子集,当官的满屋子金银珠宝,还不如窗外如同寂寞的空地,能为庸常困顿的人生注入新鲜阳光和空气来得实在。接着也感叹一声,还至本处好啊!
还至本处……还至本处……这还至本处是何处呢?是那个年纪大的文人说的荒芜真好吗?猴爷这一次是怀满了心思去江边的,因为这同样的“观点”,居然又一次被人说起了,并且还是出自一个干苦力拖地的保洁员之口,这不能不让他有了震动,只是他当时并没有吱声,没有吱声的原因,是他不相信戴酒瓶底眼镜的同事会有这水平。
水有些冷,他洗过脸,也擦过了身子,幸亏是一身老皮囊,也许是真有菩萨在暗地里护佑着他,这多年来还真是冒病冒痛。他又到了福元桥下,长条石依旧横在原地,人却不在,是还至本处了吗?他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归意,不禁在心里自问,我的本处又是在何处呢?是在白驹村口的慈善山上的慈善寺吗?是在观音菩萨的莲花座下吗?
于是,在次日,也就是在2017年3月3日,猴爷启程回了老家。
四
猴爷去慈善寺,是有意走的小路,可走着走着,路却把人给丢了。
丟在了半山腰的他怎么也找不到能够上山的路了。一开始他是凭着记忆上路的,尽管人迹已被新生的茅草和杂树覆盖,他还是自信能够走到山上去的。可是越往上走,却越是阴森,蓬勃的杂树和茅草把蓝天盖了,把阳光也遮了,丝丝冷风似乎是从地心里冒出来的,卷起脚下的枯枝败叶,摇响草尖树梢,拂过面颊沟壑,居然让他胆寒起来。
这条路我明明是熟悉的呀!猴爷说,怎么就荒芜成这样了呢?
他不禁记起了那个手执白子的下棋人所说的:心中就有了几分胆怯:害怕从哪个方向,蹿出来一只老虎,以及聊斋里的狐狸精……他于是不得不连滚带爬循原路返回,再沿公路到了孟公塘崖咀处。这里有一条用河卵石铺就的路直通慈善寺,是一条古道,据说还是在很久以前由资水跑长途的驾船人出资修建的,因为山脚下的崩洪滩是资江水域九九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条长滩,凡飙资江、闯洞庭的船工到了孟公塘处,都要泊船上山给慈善寺的菩萨烧一叠纸,点一柱香,捐几个公德钱求菩萨保佑平安才去飙崩洪滩的。猴爷家就在离孟公塘不远处,他驻足望了一眼老屋,老屋比他更老,还是他驾船捕鱼的父亲手上修建的,也就只想望一眼,见台阶上已漫涨着绿苔,榔柱和檐子上也长出了粉白或黑红色的菌类如人的耳朵,那是在听我“还至本处”的脚步声吗?猴爷之所以决意想走后山的小路,就是有意要错开老屋的,怕睹屋(物)思人,但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他仿佛又看到老婆的影子了……她照例穿着那一件“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浅灰色双排扣列宁装,蓄着齐耳的短发,阳光从山那边斜过来,打在她那红朴朴的脸上,口中唱着“雪山上升起红阳”,手里却握着半瓶农药……
猴爷就站住了,怔怔地站了好一会,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原谅她了,也原谅了过往的荒诞岁月,但是当他欲迈开脚步时,人却又不见了。唯有这条河卵石路倒是依旧光洁,看得出还是经常有人走过的。
终于来到了山顶,他却没有急于进半壁寺庙里去,而是举目看山下的田垅和白驹村两面的山峰,正如那个执白子下棋的人所言:故乡是用来荒芜的,小时候熟悉的山河,甚至菜园,甚至良田,全都荒芜着……但荒芜真的很好吗?未必城市的繁华,就真的只能由乡村的荒芜来供养吗?他忽然就想到,其实城市也有荒芜,那是人心的荒芜!
这样的问题似乎不是由他所想,他应该也想不到,但此时此刻他却的的确确想了很多,他首先想起的,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几件小事,如有一次拖地时,他把身上的一件罩衣脱下来顺手挂在一辆小车的反光镜上,心想这应该不碍事吧?可没想到他一刚转身,车主就过来了,是一个公务员模样的年轻人,腋下还夹着个公文包,也没有问一声是谁的衣服,开车门时,摘下衣服就往地上一扔,还走过去踩了一脚,愤愤然骂道,妈的,是谁的狗皮呀,臭哄哄的!猴爷听了心里一凉,回头望去,果然是……那还是他堂弟送给他的一件干部服,有四个口袋的,他是怕拖地弄脏了,才特意脱下来。猴爷当时就七窍生烟,真想举着拖把扑过去把他当垃圾给收拾掉,但他立马又想起了堂弟跟他说过的,你既然进了城市,就要学会遵守城市文明。于是一声不吭走过去,默默地把衣服捡了起来。一抬头,却见后面又跟来了一个女人,她向他尴尬地点着头说,大叔,对不起!我老公昨天上班时在网上玩游戏,被来搞暗访的给逮了个正着,眼看要提副处的这又泡汤了……猴爷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干部服,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能够理解,是人都会有难处的。他还想起了那些乱扔垃圾的业主,或男或女从家里提出来一整袋一整袋的生活垃圾,本来有指定的垃圾桶和垃圾厢,可人家却生怕多走了半步,经常是顺手朝指定处一撂,如天女撒花似的满地都是。他有时遇上了,也就好心地提醒一句,没料话没说完,人家却趾高气扬地说,交了物管费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唉!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便自言自语地说,这还不是人心荒芜吗?
是猴爷呀!还真让你堂弟说中了。一个声音从半边寺庙里飘过来。
你说什么,我堂弟?猴爷回头一看,竟然是村支书贺加贝。
是的,是廖秘书长说的,他说你今天有可能会来庙里的。
他还说什么了?猴爷这才记起自己回老家这事是告诉过堂弟的。
你还是先去拜菩萨吧!廖秘书长说你心里就只剩一个菩萨了。
是的,是的,那我先拜菩萨了。
猴爷说着就放下了身上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了事先备好的供果和香烛。香炉仍然在,里面还燃了不少新香灰,盛供果的铜碟也在,他把供果摆上,将香烛点燃,然后又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观音神像的莲花座前……待一切事毕,才起身和加贝支书说话。其实主要是支书在说。
廖秘书长对你这个老兄还真是可以呀,猴爷!
猴爷却望着支书不知他所说何事。
支书又说,我一早就接到了你堂弟廖秘书长从省委来的电话,他说他己经跟市里和县里的宗教局都联系过了,市县两家也满口答应了会拨一笔专款给村上,把寺庙进行适当修复,廖秘书长还说,如果你愿意,要村上就安排你护守寺庙,还交待我们要适当照顾你的生活。
他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猴爷还有些将信将疑。
这我就不晓得了。支书说,秘书长可能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哦,对了,一直就没听到过……他的消息?猴爷有些欲言又止。
没有。支书回答得很肯定,他知道猴爷是在问他儿子,又说,不过话讲回来,没有消息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哪天他就衣锦还乡了。
猴爷发了好一会儿呆,举目就看到悬在半边寺庙门前的钟了,钟的空心里结满了蛛网,一层又一层,他又把目光移向了搁在一旁的钟杵,杵上已布满了灰尘,便默然走了过去,拿过钟杵就连撞了三声:
嘡——!
嘡——!
嘡——!
钟声被骤然敲响,厚重而雄浑,远远盖过了崩洪滩的滩啸声……
这声音实在是久违了!还是在大炼钢铁的那一年敲响过的吧?当时大队支书带了人来砍伐慈善山的古木去填土炉子,庙里的老和尚还以为是来了盗树贼,于是一顿钟声敲响,结果却被赶下了山去……
人们后来回忆说,猴爷撞响的钟声,比惊蛰那天的雷声还响,这是祈祷的钟声么?这是示警的钟声么?此时,太阳正在西沉,猴爷却觉得这三月的落日特别刺目,眼角痒痒的,仿佛有泪水要溢出来……
他于是就留在了慈善寺,把寺前庙后的空地开恳出来,种了几棵果树,剩下的做了莱地。有那么一天,猴爷也忽然想起了那个诗人所说的——没有故乡的荒芜哪来城市的繁华?读书人满室的经史子集,当官的满屋子金银珠宝,还不如窗外如同寂寞的空地,能为庸常困顿的人生注入新鲜阳光和空气来得实在。他似乎终于懂得了这话中所包含的意思了。他每天为慈善寺撞响三声钟,虔诚地给菩萨延续香火。
没过几天,却从长沙传来了一个坏消息,白驹村里的空巢老人们在交头接耳,说猴爷的堂弟被省纪委双规了,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这事猴爷却全然不知,但话说回来,知道了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