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唠
“哪个敢哈?可是,不敢也不行,都是被逼的嘛,不学习你们这些打工的哥儿,就跟不上时代的潮流。我呢,要说处了一、两个,怕你看不起我们,说三、五个吧,怕你们怀疑,说更多了吧,你们又是不相信,你看我们应该处几个老相好的才是正好呢?”
“一个不要才是正好!”
“嗨,你们就可以,我们就不可以,凭什么呀?”
“还说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呀?要是什么事儿都可以让大家知道凭什么,这日子就过到了尽头,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也是哄你开心的,你想呀,我天天忙着捞钱,家里那么多的娃要养活,我哪里来钱去搞什么临时老婆噻?除非倒过来贴补给我钱,否则就是免谈,再说了,咱这一身的唐僧肉,要是哪个妖怪狐狸精都可以随便吃上一口,那就是不值钱的骚猪八戒肉了。”
“你说的很好,喝酒,喝光了咱好好唠唠嗑,你呀,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学问哩!”
“可不是吗?学问不大,还是有点儿的,这些东东,都是书本里找不到的。大学问嘛,都是书本上写不得的。”
“今儿,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接下来你得给我们多讲讲你们四川的事儿,天上九头鸟,地上四川佬,四川人都是话唠儿,我看你倒不是,上车就睡觉,还用卫生纸塞耳朵,不搭理人,这叫贵人少语……”
“针毛儿不差的准确哦,你要我讲嘛,这话儿就长了,我要是不讲喃,又对不起你这个咸水鸭子……”
那个好人儿赶紧打断:“哎哎,分开了说,我可不是鸭子,我们也在广州呆过,知道什么叫咸水鸭子……莫要抬举我们……”
四川人坏笑:“老实地讲哈,我就是不顺眼那些个摇舌头扯浑仙的老鸹嘴,无论遇见个熟人生人,就拉着不让人家离开,缠着要唠嗑,坐烂了板板凳子,也唠不完家常呱话儿。”
“是的,你们四川嘛,地处祖国的边陲,古时候呢,是蛮夷之地,缺少教化,好不容易学会几句汉语,好比是现在会几句商务英语一样,就到处卖弄,逢人就讲,自然就讲成了话唠。商丘的哥儿,就是不一样的了,你们河南呢,是我们华夏族的中心,是中原,河南话就是标准的国语,相当于北京的普通话。所以说,你们河南是好地方,是大汉文化的发祥地。”
商丘人喜得摸着肚皮,一串儿嘿嘿嬉笑,笑罢,便是换上另一番脸色,一本正经地纠正:“你说的不错,但我仔细想想,你说的还是错了,河南既然是我们华夏族的中心,就不能说成是你们的,应该说成是我们共同的河南。”
“还是你哥儿讲究,说得对,你哥儿给我们讲讲你们河南的风土人情,就讲讲你吧,讲讲你的家族也行。”递过来一根拇指粗细的雪茄。
商丘人捏捏那雪茄,放鼻子闻闻:“我们村里的老头儿也是拿烟叶搓拧这样的烟棍儿,你这个烟筒是高级的玩意儿,电影里那些上海滩的阔佬都喜欢抽这个,听说里面还有吗啡海洛因的,我们项目部的陈技术员讲过,一个演电影的香港女人抽了几口,就迷晕了,醒来呢,才知道上当。”
好人儿跟着笑,催促着:“讲讲吧,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儿也行。你呀,趁着酒劲还在,讲错了也不打紧,我们不批评就是了,你家上几辈一定是有些名望的,行善积德的事儿一定做了些,才荫庇着你们活得这样乐呵,你得讲他们……”
商丘人把酒瓶里那点儿酒倒进嘴里,末了还使劲顿顿瓶子,又滴下几滴儿,咂咂嘴巴,醉蒙蒙地眯眼:“你这哥儿,真是个神仙,要说我家上人,那可是有些来头的。我爷爷在世时候呢,是个大地主,但是呢,你须得区分一下,要得拎清楚地主也有好坏的,我们家这个型号的地主是劳动致富的好地主,我家有个好传统,就是热爱劳动,农忙时候种庄稼,农闲时候做买卖,一年到头不闲着,我今儿不说爷爷,咱朝着远的说,我老刘家源头在沛县,是汉高祖的分支,每年都与徐州过来的刘姓一起祭祖,祖坟的牌坊、石碑是美国、新加坡的刘姓同宗立的。我今儿不说远祖,朝着近的说,我太爷是当地有名的刘大善人,是前清的武举,我太爷呢,很胖,胖到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听老人家讲呢,夏天里,脖子底下、咯吱窝里、肚脐眼子里,屁股沟儿里到处都得塞进火纸,用火纸隔开胖出来的皮肉,要是不这样儿隔开,捂着汗水就出不来,就泡烂了胖出来的皮肉。我太爷自己做了件衣服,叫竹衣,在四九隆冬时候挖出竹鞭,锯成短节,用蚕丝搓绳串起那些短节,编织成蓑衣样,铺雪地里收满寒气,再埋地下,夏天里刨出来穿着,外穿罩袍,凉快,更体面——我的太爷爷是有身份的主儿,年轻时跟义和团去北京打过八国联军,娶了五个太奶奶。太爷爷大方呀,大方到什么程度,你是想不到的,把最小的那一个太奶奶送给家里的一个长工,还怕过穷了日子,给了一头牛和一辆马车……”
四川人喝干瓶底子,用手背摸一下嘴,醉醺醺地竖起大拇指:“你家太爷爷才是英雄,才是活菩萨……”
看热闹的主儿忙拦下:“你别插嘴儿,人家讲得好好的,闹啥呢,装一回哑巴儿,没人说你话唠。”
四川人笑:“你们呀,这回儿说的忒靠谱喃,多少年没有人说我哑巴了,你哪里晓得哈,先人板板的,我小时候,不会说话,人家都知道我家有一个哑巴,跟发小一起玩,他们不叫名字,都喊我小哑巴,我奶奶常说不碍事的,贵人少语。长到五岁了,还不会说话,我奶奶才一拍巴掌,改口说长错了,长成不是贵人了,我娘急得团团转,按老家的规矩喃,扳倒水缸把我罩进去,嘴里塞满勺子汤匙,隔着水缸,用笤帚转圈儿抽打,不知道抽打了多少圈儿,翻过来水缸一看,捂得发蓝了脸,一条死狗似的软作一坨,对面老吴家的爬山猴子是我老舅家招的上门女婿,比我大十岁,给村里的赤脚医生背过药箱,他试试脉相,说不得了,捂死了人命儿,赶紧的跑去找了赤脚医生,那个赤脚医生马大鹅头本来是个兽医,干的是劁猪骟蛋的营生,后来呢,公社发了一本赤脚医生的书下来,支部书记保管着,不小心被他偷看了几页,刚好大队的医生与村东头的女人睡觉,那个女人是支部书记的老相好的,支书自然是烧火儿的呀,亲自带着公社的民兵把他绑成了大粽子,送到了县大牢里。马大鹅头就做了医生,当时他正在地里干农活儿,是扛着铁锹赶过来的,他提着我的腿,甩了几圈儿,扔进墙旮旯里,扔过鸡圈上的破蓑衣盖着,人们都伸长脑袋看着墙旮旯里的动静,我是给马大鹅头甩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就哭着开口喊一句‘妈’,就开始会说话了,开始说话过后呢,我也是很少说话,一般不说话儿。你看,只到而今眼目下,我也没有说多少吧,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的,就是这样子的,说多了,就成了话唠、成了乌鸦老鸹嘴巴,其实,我很佩服河南人的,小时候念书,听说河南人买鞋子,先量量脚长度,跑去街上才发现忘记了拿尺寸,再赶紧的跑回来拿尺寸,叫什么郑人买履的。还有呀,河南人在树荫下乘凉,太阳移动了,他就移动睡觉的席子,后来成了经验主义,升起月亮的晚上,在树下乘凉,也看着月亮移动睡觉的席子,叫什么郑人躲暑,还有更气人的,说是河南人怕天塌下来,压死自己,叫什么杞人忧天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有什么好忧愁的呀,尽是扯浑仙儿贬曲人家河南人,咋不说是北京人躲暑,上海人忧天呢?”
那自称不会说话的话唠没玩没了地扯浑仙,商丘人也悠闲自在地啃着鸡脚听着,嘴里哼哼着,不住地点头赞同,听了一会儿,问:“听说你们四川云雾连天,很少看见太阳,狗儿看见太阳出来了,以为是怪物,就对着狂吠一通,这云雾可是好东西,空气潮润润的,女人家都滋养得一副水嫩的好皮肤儿,去年我在东莞给人家砸水泥地、贴瓷砖,主家说干得好,请去做一回按摩,那个女人就是好皮肤,一定是你们四川的了。”
“你说的是重庆,巫峡一带的,与我们川西高原没得啥子关系的,做活的人儿,各出一处,有的地方出瓦工,有的地方出木工,有的地方出搬运苦力的,有的地方出办假证的,有的地方出保安打手,有的地方出足疗按摩的,有的地方出放高利贷的,这些年,咱走南闯北,什么营生都看见人家干过。早些年,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家老头儿是小学的校长,一个月拿三十块零五毛的工资,在我们那里,是第一个买了自行车的,算是个了不起的主儿,可我就看不起他,我看准了卖冰棒赚钱,便咬咬牙下海去了,瞒着老头儿,把书本撕烂,卖给卷鞭炮的癞痢刘三,那个刘三癞痢,我一直看不起他,小时候就不省心,长到七八岁了,还穿着开裆裤……
上课的时候,拿不出书来,没了交代,只好趁着老师对着黑板写字的空隙里,从窗户爬出课堂,老师在后面喊着我的名字,追赶过来,我就当做没听见一样,跳过校园的矮墙头,回家躲了起来。起初,老头儿拿棍子满山追赶着打我,我就满山跑,好在我腿快,回头望望,见落下一段路程,我就坐石头上等等,等到老头子追上来靠近了,又是跑开,累的他喘不够气来,不住嘴地咳嗽,我跟他打游击,夜里再溜回去找吃的,我娘怕我被过山蟒吞了,提着灯笼到处喊山,后来,老头儿软劲了,不逼我去上学,我就背着冰棒箱子到处卖冰棒,到学校里卖,他也装着没看见。老头儿一个月三十块零五毛的工资,我十几天就超过了他的收入,开头,老头儿还不让我碰他的自行车,只好偷偷地推出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就用自行车驮冰棒卖,一个夏季过去,晒得我黑铁似的,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后来,老头儿去公社开会,要骑我的新车,我也是不答应,我娘出来讲情了,才勉强答应,接下来又装了一台电话机,装在我的屋里,钉上一个木匣子锁上,钥匙挂在裤带上,还是我娘讲情,才开了锁。你哪里晓得哈,我是有些经济头脑的,有超前意识,小学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抽烟,吐出的烟圈儿,一个个儿套着转圈圈,同学们看得一愣一愣的佩服,大人们说,这娃儿有大人的样子,将来会有好大的出息哩。说的还真的有些影子儿,主要是我能吃苦,还会不讲究,发小们在一起玩警察抓小偷,我就给他们当小偷,让他们追得满寨子跑,追的鸡飞狗跳的,逮到了,揪耳朵掐鼻子。玩好人打坏蛋,我就去给他们当坏蛋,玩八路军打日本鬼子,我就是那日本鬼子,躲在大树后面,发小们用砖头、石头当手榴弹扔过来,雨点儿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儿,砸破了头,流血了,我也不哭,哭的人是不配当坏蛋的。他们要面子,不愿意当反面角色,要是他们被砸坏了头,早就哭爹喊娘的骂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寨子里的小孩都喜欢我,大人也一样的喜欢我。而今眼目下,我才明白,这个就是人气。会做老大的人,从来不站在高处摆显让人马仔们尊重,真正的老大须得会做事会处事,须得站在底层,替马仔们做他们做不了的或是不愿意做的艰难事儿,给他们扛事儿挡事儿才是正儿八经的老大,才会有人竖起大拇指打心眼里佩服喜欢。这些都是小老头教我的。
我上学时的跟老师学了好几年,反倒是不如跟小老头儿几天学的知识多,小老头才是中国最好的老师,可惜的是教会了别人聊骚泡老婆,自己呢,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我们那里,河东岸的叫老刘庄,河西岸的呢,叫小刘庄。都是刘庄,有了老和小的区别,就讲究出大差距来,那时候,见面了就摔跤打架,那一次是二鼻涕吃了亏,自然是不干休的噻,教唆表哥给他出气,那表哥就是小老头儿,患的是侏儒症,还驼背,两腿弯曲成罗圈腿,要是站稳当好了,腿裆跑过一绵羊还是大落落的宽敞,别看他个子不高,却是有些道行,是个人精妖怪,一脸老相,脑壳上还有些几条皱纹,灰头土脸的洗不干净,咋看上去唻,约莫四十岁左右,实际只是大我们几岁,就这形象,扮做老头是天然的、原汁原味的、不屑打扮的哈。小老头正在山坡上放羊,满地的山羊在吃草,就是看不到小老头儿,跑到高处向下望,才看见小老头儿趴在地上,大约也像在吃草,屁股撅得老高,走近一看,原来是正梗着脑袋和一只老山羊玩顶角,听说表弟受了气,便扔下羊鞭子跑过来,老刘庄的被这个表哥小老头儿摔倒一片,拖在一处码起老高。都哭着责问,你们小刘庄这个老不要脸的,怎么大人打小孩?哭着回家找爹娘告状去了。我们拥簇着小老头回家的时候,人家告状的正在门前哭,小老头的娘煮了两鸡蛋让拿着,问还疼吗?说还疼,又煮了两鸡蛋,哭鼻子的两人得了四个鸡蛋,一手攥着一个,相互看看,这才松了口,说这下就不疼了。平日里自己都吃不上一个的鸡蛋被人家拿走,而且多达四个,小老头心疼得如腚上割肉,躺地打滚撒泼,放声嚎啕:我家的鸡蛋啊,驴日的,讹诈人哩。那告状的见识过小老头的手段,怕再被摔倒码成一摞,乖乖地把鸡蛋塞了两个给小老头,小老头停了哭接过来,看看自己手中的两个,又看看他们手中的两个,还是不满意,继续哭。告状的相互看看说你还哭什么,我们一人一个正好儿,小老头说不行儿,你们吃一个就够了。那一个鸡蛋怎么吃呀?一人吃蛋黄一人吃蛋白,不是正好儿吗?滚,告状的又献出一只鸡蛋放石台上,倒退着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