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戏说历代文学
老友黄君,中文系教授,常常在课堂上忽悠学生,当我对他的嘴产生怀疑的时候,他却大叫冤枉:你这样一概而论确实是专横武断,定性为歪嘴和尚吹邪气,更是有失公允,现在的大学生,思想自由,精神独立,都是刁钻古怪的口味,不吃香饽饽,专喜臭豆腐,思路活跃,反应敏捷,那种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反叛气势,倒逼着你不得不把传统的戒尺藏在袖笼里,低声下气地应付着谨慎,整日里跟着他们屁股后面转圈圈,竟然仿佛是转晕了头,不知谁教谁了,学生要吃烧烤,你很是周全地端上来的却是蒸煮红烧清涮,虽是费尽了心思下了一番大辛苦,却坏了人家的胃口,好多正的东西,学生要你歪着说,怂恿你去骑老虎,去跳火坑,去踏陷阱,说错了,却正好落入他们的套路,揪住你的把柄不放过。
诉苦完毕,继而给我出难题:听说庖牺善烧烤,轩辕氏善蒸煮,你就来个清涮吧,红烧也行,眼下正在做PPT课件,关于历代文学的承接与贯穿问题,你得给我个纲领式的参考,须得搭上歪理邪说的边缘才是正好。
这个教书匠还是脱不得天真谨慎与小气,你批评他,他很开心,私下里去跟你撂摊子,逼着你接下来应付。
我个人认为,上三代的诗经、楚辞、百家散体是淑女;两汉魏晋南北朝的纪传体和乐府骈文等,则是有些身孕的新娘;唐诗是悍妇;宋词是怨妇;唐宋散文是节妇;元曲杂剧是荡妇;明清小说是淫妇;五四期间的文言改良则是摩登艳妇;现代汉语文学是家庭主妇,但商务英语这个占聚国际优势的“第三者”,时时在挖这个主妇的墙脚,所忧之处,怕是即将产生沦为失宠的弃妇的不良趋势。
先秦文学风骨疏野,气象鸿蒙,哀而不伤,天真无邪,隐约着皓腕上点就的那一枚守宫的朱砂,纯乎自然,存乎天籁,如此静若秋水,守若处子,自当是纯良洁净、待字闺阁的淑女。
三代夏商周,四诗风雅颂。那是中国文学的初始所在。我的感觉和知觉,因追求独立而冲破虚妄的权威和既定的禁锢,是独立于藩篱之外的认识,今天我说的,也只有我这个独立的个体才能说出的话,别人是讲不出来的。
文辞之所以能够鼓动天下,就是因为它是符合自然之道、更符合人性的缘故。所以我说,上三代文章的妙处,因莫名其妙而妙不可言,其妙处是体现为天地意象与自我意象的和谐与统一,是三才天地人的完整组合。
文章本天成,天成的是文章的精魂气骨,那是本就存在的东西,是灵魂。我认知的灵魂,是天地鸿蒙的精气神,是先天元炁。既是存在于天地自然,也是存在于自我心灵,两者是相亲相和,相呼相应的,须得处于那种强烈的精神震撼中,才会激活灵犀通达的感应。从而开启机窍,使自然灵魂和自我灵魂合二为一,正如当初伏羲氏想通了河图八卦,大禹王看懂了洛书九筹的神妙启示那样。
自打仓颉造字,三皇之事记于《三坟》,五帝之事载于《五典》,因年代太久远,事迹渺茫,文章文采自然是无从追寻。那些了不起的专家考证,我总是认为有信口雌黄的嫌疑,说舜时代出现了唱和的歌词,禹时代初见歌颂,商周文章的文采胜过了前代的质朴。故有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的笼统说法。我个人认为,唐尧和虞舜时代的“文章”,是否叫“文”,是否成“章”,那是不好定性的东西。所以敢大胆地说一句,都是胡扯蛋的专家,你的依据只是猜想。
三坟五典八索九邱,统诉先前。即便是存在,但稽考依据甚微,因长期流传而不甚了了。以后的“文章”更是多种多样,无拘无束,正如鸿蒙开辟的一块土地,无所选择地自由疯长这芦苇、灌木、杂草、浮萍、藻类、菌类、甚至野藤子等。
好在山东曲阜出了个大成至圣先师,这个人的头顶凹陷呈碟子状,有些像被驴踢的,有说是门挤的,还有人说是猪啃的。但绝对不是脑残。他对那些古旧的文化进行了一场大革命,一场文化大革命,也是史无前例的壮举。他把那些文化划分为两类,仿佛类同与后世的“香花毒草论”,大凡不入眼的,归类为毒草,统统废弃,入眼的,归类为香花,攒集起来,统称为“经”。于是,《易》的意义有《十翼》来承担,《书》中有了“七观”,《诗》里分列出四个类型,《礼》明确了五种主要的礼仪,《春秋》中提出五种记事条例。可惜的是《乐》,后世不得重视而秘逝。对于文体规导,孔老二也是没有或略,给出规划性质的制约:论、说、辞、序,归《易》;诏、策、章、奏,归《书》;赋、颂、歌、赞,归《诗》;铭、诔、箴、祝,则《礼》;记、传、盟、檄,归《春秋》。
他这样一编纂,是否造就了些冤假错案,无法判断。我想,先人记载的很多好东西应该是有些的,可惜的是再也看不到了。保留的只有这个主观判断为正经的“经”,大凡不正经的,统统的被他清扫进垃圾桶里。
也许编纂是对的,编纂的好处是把不成体统的搞成了体统。孔老二不编纂,别人也会编纂的,谁个都想过一过流芳百世的馋猫瘾那是真的。
自伏羲至孔子,那时候的中国文学,好比是简单的建筑物,前者筑起了框架结构,后者完成了砌体工程,可惜的是,能完成此项工程的专家,只此上古大人,孔氏一己,没了竞争对手,也没有监督与审核,自然是随便删减,任意舍取。
这些“经”是中国文学的开路先锋,上行下效地约束着后世文学必须沿着这个正轨走路,必须守方圆,懂规矩,才是正经的文章,大凡乖道谬典者,则视为“纬”。这一招还真有效果,后世诸子百家都是争鸣个性、不听话的主儿,任凭怎样的狂疏不羁,驰骋纵横,归根到底没有一个超出了“经”的约束范围。
所以说,上三代的诗经、楚辞、百家散体,是淑女,是有些依据的。由懵懂烂漫、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被形象设计师孔老夫子,洗了脸,画了眉,梳了发型,外加一番教导,便成了知规矩,识大体的大姑娘,自然是少不了内敛与矜持的。故说,有了丰足的淑女形象。
两汉魏晋南北朝的纪传体和乐府骈体散文,则是有些身孕的新娘。我的依据是这个新娘孕育了新的内容:两汉及以后的历史散文和政论散文是先秦百家散体的血脉。四言、五言诗和乐府诗是诗经和楚辞的嫡子。尤其让人费解的是还孕育了一个四不像,即新兴起来的汉赋,似乎杂合了更多的遗传基因,大约是怀孕的新娘也闹不明白是谁的儿子,因为它太复杂,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韵散兼行,究竟是诗化了散文,还是散文化了诗,谁也无法回答,因为更深奥的是,汉赋还兼收诗经、楚辞、先秦散文等诸多种文体,形成了一种容量宏大且颇具表现力的综合型文学。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硬生生地把文学从学术中拉出来,独立地探寻文学属性。两汉时代,儒家诗占统治地位,魏晋以后,诗学造反了经学。变成纯粹的个人行为,抒发个人体验和情感。
魏晋南北朝文学是乱世文学。三国两晋十六国南朝北朝,杀伐不断,从未安静过。文学的感情基调自然是抑郁、悲观和放达。主题是生死、游仙、隐逸。药和酒作缘于这个纷乱的世道。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酝酿与两汉的文学进化都是四百年左右,但魏晋南北朝的进化飞速地推出了唐诗这一大气磅礴的文学体裁,而两汉文学却是抱残守缺,解脱不了经学的束缚,仿佛是蒙着眼睛推磨的瞎驴,循环着脚下的旧路,没有多大的建树。
所以,我说两汉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是怀了些身孕的新娘,这不是不负责任的信口雌黄:五言古诗继承汉乐府,骈文是诗化的散文,七言古诗是骈文的私生子,南北朝民歌的是唐代绝句的父亲。这些依据足以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
唐诗是悍妇。源自其大胆泼辣,豪放粗狂,大气磅礴。唐诗的形式除了五言和七言、还有绝句、律诗。绝句和律诗又各有五言和七言。唐诗得了汉魏民歌、乐府的衣钵,并自己成就歌行体样式,把音节和谐、文字精炼作为艺术特色。
有价值的大部分唐诗都收录在《全唐诗》中,康熙皇帝玄烨在《全唐诗》序中交代,全书共“得诗四万二千八百六三首,凡二千五百二十九人”。其实,所举数据并不精确,近年统计,统共山水田园派、边塞派,浪漫派,现实派,结论是:该书共收诗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句一千五百五十五条,作者共二千八百七十三多人。
唐诗的选本流传最广的当属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
宋词是怨妇。用一咏三叹、哀怨彷徨的韵致来表述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心思。宋词的题材集中在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等方面,与“艳情”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将艳情的表述含蓄化、朦胧化,似有兴寄,有一股含羞带骚的拐点,让接受者产生无限言外托喻之想。虽然与以雅正为依归的审美传统有些隔阂,但是,这个教人无限怜爱的怨妇,兼文学与音乐两方面的修养。前承《诗经》、《楚辞》及《汉魏六朝诗歌》,后启明清戏剧小说。所以必须肯定的是,这个怨妇是有博大的容量,有深邃的思想,更是有超越的行为能力,在哀怨彷徨中成就了自己的思想,是个大了不起的创业者。
所以,我说宋词是名符其实的怨妇,也是名牌正宗的怨妇。
唐宋散文是节妇。虽然独守空房,但没有红杏出墙的歪脑筋和寂寞难耐的坏念头。散文发展到唐宋,才是真正从经史子中走出来,由应用性转变为文学性,成为独立体裁。就好比是邻家的闺女,到了出嫁的年龄,便是潇洒从容地离开娘家,大大方方地走进洞房一样,不是奉子成婚或私奔外逃。
走出广阔天地的唐宋散文,有秦汉散文隔代遗传的痕迹,接近生活,接了地气,改了六朝时代的浮靡文风,否定屈原、宋玉以来的诗文辞赋。打破了六朝以来骈文独霸文坛的局面。恢复秦汉散文传统,发扬“文以载道”的精神。提倡从生活中取材,提炼新的书面语言,使得散文气势充沛,纵横开合。
唐代散文强调文道合一而以道为主。辞不足不可以为文,言贵独创,词必己出。文道并举、道先文后。主张思想内容重于艺术形式。宋代散文平易自然、文从字顺。唐代散文纵横开阖、波澜起伏,在转折连接处,讲求出人意外。宋文贵乎迂徐舒缓,不露锋芒,如行云流水,舒展自如,洋洋洒洒。
仅八大家散文特色,可见风格,唐代两家之文,雄健奔放,奇崛峭厉。宋代六家之文平易畅通,委曲迁徐。故有“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奥若韩、崤若柳、逸若欧阳、醇原若曾,峻浩若王”等诸多释义。但,在我的感觉中,宋代的散文创作没有走出唐代散文的大藩篱,但摸索出比唐代散文更为平易流转的风格。故由衷赞同“文至宋而体备,至宋而法严”的肯定。
关于唐宋散文的选本。明代茅坤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即选辑了唐代韩愈、柳宗元,宋代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八位作家的散文作品。进而确立唐宋八大家主导的散文地位。
唐宋散文是有操守的,在寂寞中沉思,在困苦中探索,才成就自己独立的魅力,所以,是节妇。
元曲杂剧是荡妇,有东北二人转的浑俗之气。辞采轻浮艳丽,俚俗粗野而有“恶少”之名,所以我认为,词与曲是孪生姊妹,词多轻浮,则曲多放荡,自然是荡妇无疑了。
我说的元曲杂剧,指的是宋朝以来的南曲和北曲,分戏曲与散曲两类。散曲是元代的新体诗,戏曲是元代的歌剧。元曲将传统诗词、民歌和方言俗语揉为一体,打破了诗词的清丽婉转,变得泼辣,大胆,甚至走上了轻浮流荡的路子。元曲的曲仿佛就是词的替身,无论从音乐的基础或是形式的构造上,有词演化的痕迹。词本起於民间,流传于歌女伶工之口,是一种通俗文学,被称为“街市小令”或“村坊小调”,淫巧流荡之处,自然是羞见律诗绝句和宋词的,为人们不稀罕,也许人们对元曲的体式感到陌生的缘故就是这个。
元曲轻浮流荡的特点,来自金末元初,是没有科举取仕制度的产物,文人闲得牙痛,多避世、玩世,出入烟花柳巷,娼妓们作为最早期的民歌天后、或是超级女声、中国好声音之类的歌手,大多会制乐府、唱曲,她们将民间的歌曲大量修改、传唱。文人与她们诗酒相乐、丝竹相和,久而久之,必然导致民歌时调与文人创作的结合。
明清小说是淫妇。淫荡的程度可用肆无忌惮来形容是不过格的,曾惹得明清两代政府大动肝火,多次专门治理淫书、妖书。明神宗万历三十年圣谕:“其有决裂圣言,违背王制之妖书既一切坊间淫书艳词,严饬地方官严加稽查立毁旧板,尽行烧毁,永绝根除。”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禁止小说的发展。清顺治十八年,至康熙二年,因淫书被凌迟处斩的有影响的人士多达百余人。从明正统七年至清同治七年,近四百三十余年中,朝廷及地方官府严令禁毁了一千余部所谓蛊惑人心、伤风败俗的“淫词”小说。今日流行的,拍了多少版本的《金瓶梅》《肉蒲团》,就是当初的漏网之鱼。所以,听说导演、策划、演员都在开机前给冒着杀头危险的那个保护者烧香磕头。
明清两代,是中国 “淫词”小说的鼎盛时期。这些小说如雨后春笋,蓬蓬勃勃,恰恰是亵渎了礼教禁欲主义。也许过份的禁欲主义必然导致过度的纵欲主义。这些纵欲主义者,大抵因切近生活本质而不可避免地、甚至是肆无忌惮地描摹露骨的两性关系,触动了封建礼教最敏感的神经,统治阶级对这些“淫词”小说以更严酷的手段予以禁毁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