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潭鱼应该在潭里
那天,吃过午饭,刚窝进沙发里准备抽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见是个生号,没接,结果一直响,响,响,响,响得有些烦了,才接。喂,谁呀?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却反过来问,你是老金吗?老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我不是老金,我是任金伟!我开始有些不耐烦。对,找的就是你小子!我这才反应过来。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同学之间喜欢老赵老张或小李小王地叫,轮到我,叫老任,听着是老人,叫小任,听着是小人,都不合适,最后,不知是谁突然灵光一闪,就把我叫成了老金。大家说,这个好,老金写小说,说不定,三十年后,就是中国文坛又一个巴金。于是,大家就老金老金地叫开了。想到这儿,我已知道对方是大学同学,忙堆了笑说,是老同学呀,真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说,一边调动每一个脑细胞对大学同学进行快速检索。会是谁呢?大学毕业,同学们便各奔东西,可谓天南地北。前几年,个别要好的还有一些联系,渐渐地就失联了,只有同城的几个,偶尔打一个电话,或者小聚一下。对方见我一时想不起来,就主动报了姓名,我,老胡,胡康老胡,还没想起来?哦,老胡呀,恁些年你小子冇影哪儿球了,连一点音信儿都没有?经对方提醒,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们说的读大学,其实是进修。之前,我是中专毕业,在县农业中学教书,文凭不匹配,只好熬了几个月的夜,考进了河南农业大学师资班,就是专门为农业中学培训师资的那种。全班三十个同学,二十九个都一样,只有老胡是个例外。老胡是个村干部,而且是没有文凭的那种土老帽。老胡是顶了他们县农业中学一位姓胡的老师考进来的,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老胡跟我住上下铺,我上他下。老胡没住过双层床,总担心我在某天某夜的某个时刻尿床,赤黄赤黄的尿水会透过床板滴到自己身上,每天睡觉前都要叮一句,别尿床哦!我说,咱俩换一下就好了。老胡又不肯,说,住上层,梦里翻个身儿,掉地上,脑壳磕个洞儿,就球了。没换,老胡也就一直担心着,天天叮着。后来熟了,见我不尿床,天天也要叮一句,把“别尿床哦”当成了睡前打的一个招呼。
那时候,个个精力旺盛,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胡喷瞎扯,时间久了,大家都相互知道了家世。
老胡的老家在伏牛山深处一个叫流西河的地方。
流西河因有一条曲里拐弯向西而流的河而得名。曲里拐弯的流西河,拐一个小弯儿,就形成一个潭,拐一个大弯儿,就形成一道湾。那一个又一个的潭和一道又一道的湾里,有许许多多花花红红的老花翅和黑脊白肚的鲫鱼板儿,也有许许多多拱在泥沙里的泥鳅和潭鱼。老胡说的潭鱼就是俗称的老鳖、王八,也叫元鱼或甲鱼。潭鱼是补物,补气特灵。流西河人吊鳖肚了,就是医学上说的脱肛了,吃上一只两只就好了。若能吃上十个八个,那就不会再掉鳖肚了。
流西河里有潭鱼,流西河就不乏逮潭鱼的能手,就有靠逮潭鱼过活的人家。老胡家就是这样的庄户。逮潭鱼是胡家的祖传手艺,父传子,子传孙,一辈一辈地传下来,到了老胡的老爷胡秃子这儿,差点失了传。
胡秃子小时候调皮,三天两头去戳皂桷树上的野鹊儿窝,结果染了野鹊儿花,满头流黄水,没几年的功夫,就成了秃子,头顶跟开了荒的山包子一样,这一片,那一坨,没头发的地方,光溜溜的,长头发地方,疏密不一,很是难看。眼看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不管父母多着急,不管他逮潭鱼的手艺多好,就是没一个女娃看得上,直到三十几岁才娶回婆娘。尽管婆娘是个寡妇,胡秃子仍然视为心肝宝贝,天天好生伺候着,辛勤耕耘着,可就是不解怀。于是,流西河人猜测说,胡秃子的婆娘是个石女子。流西河说的石女子,就是没有女人那玩艺的女人,现在叫两性人。谁知,胡秃子四十八岁那年,婆娘的肚子突然鼓了起来,十月怀胎,第二年就生了胡大脚。
胡大脚出生的时候,瘦得像只大老鼠,乍一看,小鼻子小眼儿,小胳膊小腿儿,只有一对小脚丫子一反其小,跟院子里咯嘎咯嘎乱叫的大白鹅的红掌一般。大白鹅的红掌会在流西河里拨清波,胡大脚的脚丫子胡乱地拨着空气。婆娘对刚进门的胡秃子说,给娃儿起个名吧。胡秃子把铁叉往门角一靠,过来看着儿子的脚丫说,娃儿脚大,好踩水,也是个吃水路的命,就叫大脚吧。于是,胡大脚就有了一个很像绰号的名字。
胡大脚十岁那年春天,跟他一般大的娃儿,都上了桦栎树老叶家的私塾学堂。胡大脚见小伙伴背着葛麻编的书包很是神气,便吵娘,也要上老叶家的学堂。娘便对胡秃子说,老话说得好,三辈不读书,赛如一圈猪,你们老胡家人几辈没一个读书人,就让娃儿去吧?
老叶家有钱,从山外请了一个私塾先儿,教自己家族的娃儿,也让流西河其他姓氏家族的娃儿来读。来读的娃儿,每年交一个袁大头,也就是一块银元,或者交一升粮食,当然,也可以啥也不交。但是,啥也不拿就去读,心里总有些过不去,所以,谁也不会空着手领娃儿去,好赖都要拎点稀罕物儿。胡秃子听了婆娘的话,啥也没说,圪蹴在前檐坎儿上,啪嗒啪嗒吸了五六锅子烟末,站起来拍拍屁股掂起铁叉就出去了。胡秃子在流西河上上下下扎了一天多,扎到一只马蹄鳖。顾名思义,马蹄鳖就是跟马蹄大小的潭鱼。马蹄大的潭鱼最好吃,也最有营养。老叶家的叶老太爷,最好这一口。流西河的人,逮了马蹄鳖,都要拿到老叶家去换几个马眼钱儿。平日里,一个马蹄鳖值五个马眼钱儿,到了春秋季节,潭鱼们居无定所,是最难逮的时候,一个马蹄大的潭鱼就值十个马眼钱儿,如果叶老太爷有月儿四十没吃到了,托人去逮,逮到一只拎去,就会得到一块袁大头。
第二天,胡秃子一手牵着胡大脚,一手拎着那只土黄色的马蹄鳖去了老叶家。到了老叶家,胡秃子先把潭鱼交给护院的马弁,然后,径直去了学堂。胡秃子按着胡大脚的光头给戴了老花镜花白头发的私塾先儿叩了仨响头,算是拜了师,入了学堂。胡大脚在叶家学堂之乎者也地读了几个礼拜,连胡大脚三个字都还没学会,瘦得跟鸡爪子似的小手,却被花白头发的私塾先儿用竹板打肿了三次,而且每次都肿得跟鳖娃儿一样。胡大脚就不去学堂了。胡秃子说,不去就不去,跟爹学逮潭鱼,将来也能混口饭,饿不死!于是,胡大脚就退了学堂,跟爹学起了逮潭鱼手艺。
逮潭鱼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想学就能学会的,得要天分。可胡大脚呢?别说天分了,就连胡秃子要他先背会的逮潭鱼口诀:冬蹲紧水夏卧潭,春秋多在河两边,白昼顺河跟叉走,闷热午夜火照岸。胡大脚背了两三个月,依然背得颠三倒四,差二落三,胡秃子只好给胡大脚一支铁叉,让他到流西河里练习。胡大脚在流西河里一练就是一年多,春也下河,夏也下河,秋也下河,冬也下河,大脚片子泡得白浓浓的,也没练出个所以然,偶尔插到一只潭鱼,那也是瞎猫碰到死老鼠。胡秃子知道,逮潭鱼得靠眼惢儿,大脚这娃儿实诚,也就不再强求,任由胡大脚放羊式地去学。
那天,胡大脚正掂着铁叉在流西河里东插插西插插,一个肩头搭着褡裢的驼背老人走了过来,说,娃子,逮潭鱼不能这样乱插,要找潭鱼的窝儿,至少也要找到大致的位置。胡大脚说,我也这样想,可我爹总是要我整天练叉,还要背“冬蹲紧水夏卧潭,春秋多在河两边,白昼顺河跟叉走,闷热午夜火照岸”的口诀。这一回,胡大脚居然一口气把口诀背了出来,而且一字不差。那驼背老人说,你若真想学逮潭鱼,就跟我走吧。胡大脚说,你连铁叉都没有,能逮住潭鱼?那驼背老人领着胡大脚走到一个河湾处,瞅准一片长着稀稀疏疏水草的泥沙河底,说,这儿有个潭鱼。说着径直趟水过去,在水草边的泥沙里扣出一个泥瓦碗大小的潭鱼来。驼背老人领着胡大脚继续走,在经过一片淤沙河底时,说,这儿也有个潭鱼,是个马蹄鳖,值钱哩。说罢,弯腰下去,把那只马蹄鳖抠了出来。胡大脚以为奇,就跟了去。
胡秃子是傍晚发现儿子没影的,叫上村子里的人沿河找了两天,连个人毛尾儿也没找到。
老胡在电话那头见我一阵儿不吱声,便喂喂两声,问,老金,在听吗?我忙说,在听,在听。老胡接着说,你是大笔杆子,想请你帮个忙,改篇稿子。我问,啥稿子?老胡有些羞涩地憨憨一笑,说,一篇论文,北京开会要用的。我说,论文啊,我可改不了。老胡急了,说,好改,不用大动,就润润色,包装包装,别太土了,丢咱农大的人。我略加思索说,你传过来,我先看看。不用传,在笔记本里,我带着。我问,你在哪儿?老胡说,早上有点事耽搁了,走得晚,刚到峡口饭店。你来峡口了?我忙问。峡口饭店是峡口最高档的宾馆,对外称五星级,其实没那么高,但三星四星还是够档的,一个晚上,没有三五百块,是住不了的。老胡说,是呀,你住哪儿,我去找你。我说,我住彩虹小区,不好找,还是我去找你吧。老胡说,有导航呀,你等着,五分钟到!
放下电话,估摸着老胡得些时间,我便点一支烟,继续窝在沙发里。进修那会儿,老胡是个名副其实的烟鬼,一天一包,还总是向人要,晚上没了烟,就在烟灰缸里扒烟头。说起抽烟,老胡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你想想,老胡整天在下铺抽,云雾缭绕的二手烟没日没夜地熏着,能不上瘾吗?小时候,听父亲讲,我们家族算得上是当地的大家望族,有上千亩的土窝子地,种啥长啥,吃喝不愁。谁知,到了我爷爷这一辈,弟兄七个中出了一个大烟鬼,也就是我四爷,把家给吸败了。据说,有一次,四爷被捞去戒烟,第二天早上,家人起来打扫四爷的房间,发现几只死老鼠,刚要拿锨去铲,那老鼠却活过来,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地跑开。家人正纳闷,“扑腾!”从房梁上又掉下来一只,家人这才知道是屋里的老鼠也上瘾了。老鼠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我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又响了,一看是老胡,忙接听。到门口了,开门!我忙起身,打开门,老胡一身西装革履,左手提着一只白色编织袋,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笔记本电脑包,腋下夹着一个棕色的小包包,脑袋歪着,肩膀挑着,夹着一部大屏手机,右手呈叩门状。见我开了门,不等礼让,“扑腾!”先把编织袋扔进了屋,随即人也挤了进来。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老胡的烟瘾现在一定更加了得。于是,我忙让了烟,但出乎意料,老胡没有接烟。老胡说,吸烟有害健康,咋不戒了?坐下后,老胡见我吸的是十块的黄金叶,便说,要吸就吸好点的,咋吸恁赖的?我说,就这个,你弟妹还嫌我烧钱哩!俩人聊了一阵儿,我见老胡扔进来的编织袋乱动弹,便指了指袋子问,那是啥玩艺?老胡说,潭鱼,几只野潭鱼,我养的。你养的?你养的咋是野的?你先改稿子,这个晚上再说。老胡说着打开了笔记本,并把它推到了我面前。然后,不容我再推辞,说,我先去办个事儿,晚上来接你,咱哥儿俩找地儿喝两盅。老胡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包大中华扔给我,就急匆匆地走了。
胡大脚失踪的第二年,流西河上游的芦山寨来了一旗子土匪,为首的土匪头子叫别大头。别大头是个面善心毒手狠多疑的家伙,只要他对谁嘿嘿一笑,谁的脑瓜子就长不住了。别大头是从陕西跑过来的,来芦山寨之前,曾占过十几个山头,但每个山头都呆不长,长则三两年,短则几个月,甚至几天,便被官府或揭竿而起的当地农民赶跑了。后来,别大头遇到一个算命先儿,收到麾下做了军师。算命先儿说,别姓人宜依水而居,若占山为王,亦需择有水之山,方可站住脚,成得了大器。于是,别大头撒出去十几个马弁去找有水的山头。有一路人马,过了秦岭,一路找来,就找到了芦山寨。芦山寨的山生得奇,两边的山梁弯弯地伸出来,形成一个半圆状的山凹,然后便斧劈刀削一般呈壁立状,远远地看上去,跟一把太师椅一样。山凹里有一眼泉源,泽润着凹底,一年四季水浸浸的,便生满芦苇,故而得名芦山。不知是哪朝哪代,山上垒了石墙,形成了一座山寨,流西河人便把它叫做芦山寨。
别大头扎驻芦山寨后,按照算命先儿的嘱咐,在芦苇丛里挖了一个大口井,四圈砌了石头,蓄了水,放了一只碗口大的潭鱼进去,说是可以蓄命攒运。别大头还向流西河的几个庄子颁了一道土匪令:不准任何人下河逮潭鱼!起初,人们不以为然,吊鳖肚儿了,就到流西河去逮潭鱼,结果被别大头砍了脑瓜子。每次砍下脑瓜子,别大头都让手下在脖颈处戳一个洞儿,跟杀年猪时绑猪头一样穿根葛条,挂在皂角树村口的皂角树上,临了,再脔下屁股蛋儿上的肉拎回芦山寨,扔到大口井里喂潭鱼。那潭鱼吃了人肉,疯长,没两年,小瓦盆一样大。流西河的潭鱼,长到老死,也就碗口大,小瓦盆这样大的,别说一般的流西河人未见过,就连逮了一辈子潭鱼的胡秃子也没见过。可那年夏天,胡秃子却撞见了那只巨大的潭鱼,结果呢?把小命给弄没了。
那天是农历六月初三,初五是叶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一年多没吃到潭鱼的叶老太爷,很想在寿宴上吃到一只马蹄鳖,一大早就派人来求胡秃子,还送了一块袁大头,说是定钱,逮到了再给两块。这时候,流西河里的潭鱼已经很多,就是要逮一只马蹄鳖,也不是啥难事,问题是没法逮,确切说是不敢逮。白天吧?眼多嘴杂,保不准被别大头知晓了,脑瓜子就给咔嚓了。晚上呢?黑灯瞎火,瞅不见哪儿是湾,哪儿是滩,哪儿是潭,摔了崖,掉了潭,一样没命,关键是不知道该在哪儿下叉。现在是夏天,到了晚上,在水里泡了一天的潭鱼们,喜欢到岸上来凉盖,打个火把沿河去照,照见后,只要不摇动火把,潭鱼就会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乖乖地让人捏了乾窝,装进布袋。这个办法虽好,可火把一打,就等于自己向别大头报了信。胡秃子任凭来人好话说尽,也断然不敢接下比山芋还烫手的定钱。谁知,胡秃子的婆娘却见钱眼开,一听说还有两个袁大头,就接了钱,说,怕个啥球,你不逮,我去逮,就是摸,也摸它十个八个!送走来人,胡秃子叫苦不迭。胡秃子的婆娘也有点后悔,说,要不咱把钱退了?胡秃子说,做人得讲信誉,咱老胡家的人,吐口唾沫一个丁,接了活儿,就是掉脑袋,也得给人家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