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没上过几天学，也不懂诗情画意，但她离开家乡走向未知的世界时，为自己起了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飘。因为她知道，自己从此成了一个没根的人，像蒲公英的一粒种子，要在生活的风浪中随波逐流，信天由命。
　　 她把自己比喻成蒲公英的种子，也不是受了哪个诗人哪首诗的启发。诗人她只是听说过，诗歌她从来不会去拜读。因为诗歌里的字她会有二分之一不认识，更不用说去欣赏诗里的韵味了。但她会时常拿张报纸去看，表情庄重，嘴角微微上翘，像是沉溺在其中。其实她只是拿张报纸装装有文化的样子，她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还不能让她理解报纸上篇幅最短的新闻。她的眼睛盯着报纸，心里在想着与报纸无关的事。
　　 她的名字叫叶。她的学历也不高，初中。但她是个书呆子，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全放在读书上，相信书里面的故事，也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像她一样纯洁高尚的人。
　　 飘和叶相遇在一个平平平常的夜里。这个“平平常常”是对于和她两个无关的人来说的，因为那天无风也无雨，不是什么重大节日，甚至她们两个谁也没去在意天上是否有星星月亮。反正城市的夜灯火通明，有没有星星月亮无所谓，路上除了行人车辆少，旁边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外，和白天没什么区别。
　　 她们是在深夜十二点认识的。但两个女人在这个时间碰在一起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她们的身份不同常人——飘是寻找住处的旅客，叶是宾馆老板娘。
　　 叶关门停业的时候，看到飘正站在门前发愣。
　　 于是飘成了叶当天的最后一位顾客。只是飘当时身无分文，她离家出走后四处找工作，工作没找到，却花光了带出来的所有的钱。并不是飘花钱大手大脚，只因为她带出来的钱太有限——一百元。一百元对从没单独出过远门、平日里一分钱也不随便去花的飘来说是个大金额，她没想到的是一百块钱到外面的世界里后这么不经花。三天，只三天的时间，用烧饼和白开水糊口的飘就把整整一百元钱送到了别人的口袋。现在她不但没有钱交住宿费，还两顿饭没吃。她肚里饥饿，囊中羞涩，已经在这趟街上所有宾馆的老板面前依次吃了闭门羹。这些宾馆的老板都认钱不认人，一听说她没钱脸上热情的笑容立刻凝固，板起脸、皱起眉，几乎用同样不屑的语气说出了同样的话：“没钱住宾馆，你以为我们这里是慈善机构啊？我们租来的店铺，交着水电费，是来为你提供免费服务的吗？”甚至有个矮胖秃顶的男老板一脸奸笑，上下打量着飘说：“没钱长得漂亮、让人看着舒服、能逗人开心也行，目光呆滞、衣着寒酸，搭眼一看就乡巴佬一个，留你住在这里干吗，让我的客人看着反胃啊？”说完还用调戏的目光盯着飘的脸，伸手拍了拍飘的肩膀。
　　 “他娘的！”飘从没骂过人，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他娘的，真是狗眼看人低，姑奶奶早晚会有出头之日，到那时一定来你面前洗刷今日之辱！”飘心里骂着，转身就往外走。身后的男人哈哈大笑：“怎么还生气了，没钱还装假正经？说几句好话哄得叔叔高兴了，说不定就留下你，调教调教在这里发财。”飘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一双大眼睛盯着男人在心里骂道：“去调教你娘吧！”
　　 男人听不见飘心里发出的声音，但看到了她眼里射出的仇恨，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说：“这脾气还想找到免费住宿的地方？不服气就每家宾馆都挨个去试吧。”
　　 飘决定听男人的话挨个去试，因为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但她想起了经常听老人们说过的一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当她走到叶的宾馆门前时，她在一楼只看到了宾馆的牌子却找不到办公室。她后退了几步，看到牌子上方二楼窗户上映出一个正在看书的女人的身影。
　　 “就这家了。”飘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女人心软，同是女人也好说话。只是不知这女人是不是老板，管她呢，就借这女人说话吧。如果她不是老板就对老板说她和这女人认识，先住下再说。只是这宾馆的门不能贸然进，要找个适当的机会进去才能不被一口拒绝。
　　 飘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把胳膊上用方布制成的小包袱抱在怀里。包袱里是她的全部家当——两身在家常穿的换洗衣服。她看着街上凄凉的夜色，听着楼上的动静，期望这家宾馆的老板会顺利接纳她。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听到有脚步从楼上走下来时，飘做好心理准备站了起来。
　　 站在这家宾馆门口幻想着天上能掉下馅饼来的飘，看见身材单薄，表情忠厚和善的叶来关门。她心里一酸，眼睛一热，哽咽着声音叫了一声“姐”。
　　 叶打量了一下短发、大眼、皮肤粗糙、上身肥大的红色针织外套、下身蓝色涤卡裤子、土里土气、嘴里半生不熟普通话的飘说：“想住宿吗？”
　　 “姐，我真的无处可去了。”飘生怕叶在说话间会把门关上，迅速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已经半掩的大门。
　　 叶笑了：“这趟街上宾馆有的是，有钱还能找不到住的地方？妹妹，我们干这一行的不怕客人多，只是我这里没了单人房间。”
　　 “我在这趟街上已经转了好几圈，看到值班的都是男老板，说话不方便。姐，你就想想办法，随便为我找个地方，好歹让我住一宿吧。”飘用并不细腻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
　　 “这住宿还要看老板是男是女吗？”叶满脸困惑。
　　 “本来与老板是男是女没关系，只是现在我身上没钱，不方便去和男老板沟通。”
　　 叶又笑了：“你认为我就会让你免费住宿吗？”
　　 “姐，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你看天这么晚了，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在街上无处投奔，姐姐能忍心我流落街头吗？留我住一宿对姐姐来说并不难，但在大街上过一夜可能会改变我的一生。”
　　 叶点点头说：“倒是挺会说话。看你年纪不大，一个女孩子不去好好上学，在家守着大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出来转悠什么？是不是犯了错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家里人知道吗？”
　　 飘擦了擦脸上流淌的泪水说：“姐，我是出来打工的，工作没找到，带出来的钱花光了。”
　　 叶依旧笑着，挥了挥手说：“好了，别说了，先进来住下吧。”
　　
　　 二
　　 请神容易送神难。叶没想到，好心好意让飘在这里免费住一晚上后，飘竟然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了她。
　　 “姐，很不好意思。因为没有钱我昨天只吃了一个烧饼，晚上饿得实在难熬，就私自吃了你房间里的两袋方便面。”昨晚在仓库里的简易床上睡了个安稳觉的飘，对刚打开办公室门的叶说。
　　 叶笑着点点头说：“没关系。你一个小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容易，适宜你们做的工作也不多。听我的话回家吧，到家后听爸妈的话好好上学。这五十块钱你拿着，应该够买回家的车票。”
　　 飘没去接钱。她眼里含着泪说：“姐，我不能白要你的钱，也不能白在你这里住，白吃你的方便面。我要免费为你打工，还了你的住宿费，再挣出路费后走。”
　　 叶愣了一下说：“也好，正好我的服务员小程请了十天的婚假，今天是第三天，你就在这里干一星期吧。只是你家里人不会到处找你吧？”
　　 飘松了一口气，擦去脸上的泪水，换上了一副笑容：“谢谢姐姐，我不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家里人都同意我来外面打工，不会有人找我。我现在就上班，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不着急。一会儿吃过饭我告诉你。”
　　 宾馆里的工作并不繁琐，收拾一下房间，擦擦地、洗洗床单被罩。这些活都不在飘的话下。她一天到晚不闲着，地一天擦两边，床单被罩用手清洗一遍后再放进洗衣机，晾干后清洁如新。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叶也没有老板的架子，说起话来和风细雨。很快一星期的时间就过去了。叶拿出三百块钱给飘说：“小程明天就回来了。你想去找工作或者回家随便。”
　　 飘还是不去接钱，泪水又盈满了眼眶。
　　 “姐，家我是不能回去，原因现在我不能对你说。工作现在我也没有信心去找，我文化水平不高，也没特长，现在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你就给我一条活路，让我留在你这里吧。你如果觉得我不胜任这份工作，可以不发给我工资。我免费为你做工，只要有我住的地方，有口饭吃就行。我老家有句话说，送佛送上天，救人救个活。希望姐姐能发发善心。”
　　 “你离乡背井出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挣钱吗？怎么能免费为我打工？这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再说我这宾馆不大，这里现在不需要人。这样吧。你先住在这里，出去找找工作看。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什么时候搬走。”
　　 “谢谢姐姐。”飘没了话说，只好答应下来。
　　 飘骑着叶的自行车在外面转了半月，还真没找到工作。一来飘没出过门，不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二来很多用人单位不管吃住，并且压一个月工资，三也就是主要的原因，飘不敢相信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会出现一个像叶一样随和投缘的人。叶关切的眼神、脸上浅浅的笑意、善良温柔的话语，让受尽冷眼屈辱的飘心里温暖而踏实。
　　 飘心里有自己的主意。那天晚上被叶收留是老天对自己的眷恋，对她来说应该算是碰到“天上掉馅饼”的事了，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虽然走出姐姐家门后她就做出了最坏的打算，现在有好的归宿为什么还要冒险去漂泊游荡？叶的服务员结婚，接着就会顺理成章地怀孕生孩子，自然而然地要辞职。服务员辞职后，叶当然要重新招聘服务员，这对自己是个机会，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否则像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一样，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她决定赌一把，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争取留在叶的身边。所以她每天在出去找工作前，都会把宾馆里的卫生打扫一遍，回来后又炒菜做饭一刻也不闲着，还不听叶的劝阻主动为叶洗衣服。
　　 叶知道飘心里想的是什么。飘那天夜里满脸泪痕、可怜巴巴面的情形深深地刻在了她善良的心里，动了她的恻隐之情。只是飘几次对她欲言又止，不愿说出离开家的真实原因，让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知道虽然飘在外貌上普普通通，但决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出来打工的女孩子。还有这个叫起来拗口，也没实在意义的名字，叶有时在看书时故意当着飘的面轻轻地去说这个字，飘无动于衷，好像这个字与她无关。一般情况下，人们会对自己名字中的字有条件反射般的敏感，从飘事不关己的淡漠中叶断定，李飘肯定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叶不是多事的人，她认为做生意就讲究顺顺当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卷到别人的故事里去。所以盼着飘能尽快在别处找到工作或者回家，离开她这儿。她也曾试探着说让飘在她家乡附近找个工作，但一提起家飘的眼里就含上泪水，让叶不忍心再说下去。
　　 叶不是泼辣果断的个性，所以在飘工作没有着落又不想回家的情况下，说不出撵飘走的绝情话。程结婚后搬到婆家去住，飘可以临时住在程的房间，也就是吃顿饭的事，什么时候找到工作就什么时候走吧。
　　 但飘几乎包揽了宾馆里所有的活，程上班后无所事事，倒成了吃闲饭的人。程坐不住了，看叶并没有撵飘走的意思，就主动辞职，回家去准备做贤妻良母了。
　　 飘称心如意地拥有了这份工作。叶为飘买了几身时兴可体的衣服和常用的生活用品。看着飘兢兢业业、唯恐失去这个工作环境的样子，叶微笑着叹了口气。唉！顺其自然吧。她叫飘，我叫叶。从字面上讲，叶在飘的旅途中身不由己，或许我们本来就是有缘人，命该如此吧。
　　
　　 三
　　 还别说，飘来了后叶轻松了许多。飘不像以前的服务员一样娇气，工作也不用督促。不怕脏不怕累，早上开门、晚上关门也不用叶插手。叶只管给客人登记收钱，然后就一心一意地看书，闷了就去街上溜一圈，花园里散散心。有时叶让飘坐下来休息，递给她一本书看。飘接过书翻翻放在一边，顺手拿起书桌上的字典来翻阅。
　　 叶奇怪地问：“字典有什么好看的？枯燥无味。”
　　 飘回答：“在字典里能看到一个字有很多解释，挺有意思的。”
　　 叶笑笑不再说话，心里想：飘说得对，看字典比看书更能让人增加知识，自己因为心情浮躁才看书。那个字典对她来说只是个摆设，书上真有她不认识的字她也会顺着读下去，不会真去查字典。
　　 “姐，我可以把这本字典带到我房间里去看吗？”飘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叶。
　　 “当然能，这本字典就送给你了。”
　　 “再送我一支笔和几张旧报纸，晚上下了班我练练字。”
　　 “练字用旧报纸？你也太会过日子了。这几个笔记本送给你。”
　　 这天叶有事要回乡下的老家。她出门前嘱咐飘：“这是203房间客人的一张发票，内容已经填好了，他退房时你交给他就行。有客人来按我以前的样子登记。”说完拿出一张发票交给飘。飘答应着接过来，随手放进书桌抽屉里。
　　 下午叶回来的时候，飘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哭。
　　 叶奇怪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姐，我闯祸了。203房间的客人走了，他没提发票的事我就忘记给他了。”
　　 叶笑了：“没事。他是位老顾客。下次来时再给他一样，那张发票呢？”
　　 “他走后我才想起来，以为他不要就没用了，学着你的笔迹在上面写满了字扔进了垃圾篓。”
　　 叶皱了一下眉，淡淡地说：“算了。不就是一张发票吗？扔了就扔了。不过发票是花钱买来的，不能随便在上面写字，也不能扔。以前我没对你说过，也不能全怪你，下次注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