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旅】人在旅途(小说)
(一)
1991年的正月初五,天空就像谁借了它的米而还回的是糠似的,总是阴沉着脸;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呜咽着,自己作恶不说,非要挟裹着状如牛毛的雨丝和细碎的雪花,一股脑儿地随它横冲直撞、漫天飞舞……
张家界火车站的广场上,穿梭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几个龟缩着脑袋的“制服”,随意地转悠着,他们时而搓搓手,时而哈哈气,显然,他们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但是,对于那些匆匆忙忙赶火车的人,全然不觉得寒冷。相反,这些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冒着白雾,有的额头上还涔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凡充斥在火车站的人流,大多是与务工有关的小人物。或在老家过完了春节,又急着赶到沿海的工厂开工的,或在沿海探望了亲人,又忙着赶回家的老人和孩子,或心存着美好的向往,初次出远门想大展宏图的,等等。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人,形象都有些特别。前者,扛着背着或抬着大包小包的,多数是用蛇壳袋装好的腊肉、菜籽油、干豆角或干萝卜皮等,说是沿海的菜吃不习惯。其实,还有一个不愿说出口的小九九,那就是想减少开支,以求多挣点钱回家!中者,经历了二、三十个小时的奔波,又是老老少少的,自然是饱受了劳累之苦而满脸的倦怠与病容。唯有后者,东西倒还精简,欢喜雀跃中,似乎充满了对外界的好奇与期待。可是,他们给人的感觉,一看就是一个个“土包子”。
那年月,出门流行背双肩牛仔包,贤贵也没有例外,只不过,他的包与他的服装及帽子一样,都是草绿色的,看上去就像一名退伍的军人,总有那么一点儿英姿飒爽。他买好去广州的硬座火车票后,随着人群在候车厅的大门口排着队,并不时地偷偷张望着,看着前面人的一举一动。
贤贵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土包子”,而且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去的地方――珠海。这话有些不准确,应该说,以前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去打工。然而,此时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觉得,沿海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必定是富得流油,遍地黄金。不然,那么多人去了就三、五、十年不想回家,而且,总是说着那边的好,还带回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过安检时,贤贵有些紧张,生怕出什么差错,如漂亮的背包里的东西,要是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岂不是很没面子?难道是易燃易爆易毒物品吗?不,是按照打工的“姐姐”的吩咐,带了几罐玻璃瓶装的野山葱盐菜,猪肠子沫沫儿,油料剁辣子和酸洋姜等坛子菜。那时,还没有食品袋什么的,大大小小好几大罐,沉重而且容易破碎。不过,较之于贤贵的牛高马大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重量。
“身份证、车票!”过安检时,身穿铁道服的工作人员,声音短促而严肃地问。
“在这儿哩!”贤贵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是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土包子,因此,他老早就把身份证和车票攒在手里,装作很有见识的模样。
总算是过了安检,贤贵在一楼的候车厅找了个座位,轻轻地舒了口气。他悄悄地拉开背包的拉链,看了一眼金黄色塑胶的八元一个的学生小闹钟:四点五十的车,才两点多,早着呢,可他就是不放心,生怕火车会提前跑掉似的。他把自己看到的时间与候车厅的时间对了又对,确定别无二致,才放心地把包拉紧。
贤贵发现,张家界的候车厅真大,也很豪华。第一层大约是这样几个功能:安检关卡,候车厅,购物超市等,当然,还少不了带着腥味儿的“W.C”。可是,贤贵心里藏着心事,他必须早做安排,那就是要找到一个同路的乘客。
在当时,即使在沿海的通讯设备也不发达。“姐姐”在信中说,她所在的工厂在珠海的前山镇,工厂的名字叫“宏业”。还说,她打电话极不方便,要到镇办的邮局才能打长途,而且工厂天天加班,又不得随意出职工宿舍的大门。
“你好,一听你就是慈利老乡!”贤贵发现身边的男青年操着一口本地腔调,便主动地搭讪道。
“是的,喔个慈利的口音,哪个都听得出来滴。”男青年似乎很爽直,一见如故般地与贤贵攀谈了起来。
“我叫贤贵,本地人。你在哪儿干?逮发财了吧?”贤贵像个老江湖似地问道。
“我叫伍晓雄,在惠州。逮到过么卵钱,全部耍完了。你呢?”男青年侃侃而谈,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没赚到钱,长见识了,值!不像我,高中毕业了,当了几年兵,没混出个前途,没学到一门手艺,钱也没赚到,白白地把光阴耽搁了。”贤贵尽量与男青年产生某种共鸣,以达到自己问路的目的。
贤贵,少说也有一米七五,浓眉大眼,壮实如牛。说话间,从黝黑的脸上,透出一种英武之气。其实,他根本不是什么金岩人,也没当过什么兵,他只是对金岩比较熟而已。他身上的那层皮,是他去年夏季民兵训练时的服装。从农村走出来的他,警惕而自尊着,表达着自己是见过世面而不会上当受骗――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方方面面突飞猛进,可存在的问题确实不少,如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偷抢豪夺,就一个字可以形容,乱!
“我一看你就是当过兵的,现在退伍军人吃香的很,好进厂,你在哪儿上班?”晓雄满脸的羡慕。
“兄弟,不怕你笑话,我是第一次下海,还不知道去珠海的路线呢!”贤贵把身子向晓雄靠了靠,还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装作很信赖他的样子。
“哦,那我俩不同方向,遗憾!”晓雄一副很失落的表情。
“老乡,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包,好吗?我去问问那位小姐。”贤贵说罢便迅速离开了。
在与年轻人闲聊时,贤贵见一位穿着干净利索、身材窈窕的女青年走进了厅里的小超市,觉得她应该是本地人。他本想把包随身带上的,可觉得这样做,太显自己小架子气了,也有点儿麻烦。
小超市不是很大,但是货物齐全,琳琅满目。因为火车站流动人口大的原因,窄窄的货架间,可谓摩肩接踵。个高的贤贵,一眼就瞥见了在超市中的女孩,他“随意”地挑选选着,脚步在向女青年靠拢。
“小姐,我帮您看看吧!”购物女孩显然视力不好,正在费力地眯着眼看食品上的说明,贤贵从货架上拿出同样的一款产品,并给她轻轻地念叨了起来。
贤贵以前在酒店做过迎宾员,见过五湖四海的人,能辨天南地北的音。特别是,普通话与礼仪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过刚才“小姐”的称谓,似乎在正式场合或高档客人面前才用得上。贤贵没出过远门,他认为眼前的女孩,就该这样称呼。
“噢,谢谢您,不好意思,我刚忘了带眼镜啦!”女孩的普通话也是出奇的好。
贤贵有些失落,他的判断似乎失误了,她不应该是本地人。
“您是去?”贤贵没有放弃,试探着。
“去打工啊!”女孩率真地回答。
“啊?!去哪儿打工?”贤贵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拱北”女孩想都没想地说。
“噢,我是珠海的前山,我俩不是一个方向。”贤贵无可奈何地说。
“嘻嘻,怎么就不是一个方向了?拱北和前山是挨着的乡镇!”女孩躲藏的笑,在小小的超市里,还是显得有些刺耳。
“是吗?那一方我不熟悉。”贤贵虽然有些尴尬,但内心还是填满了惊喜。不过,面子观让他只强调“那一方”,没有说自己未出过远门。
“你来张家界,是……”贤贵的本意是打听女孩家住哪里,可又觉得冒失,便委婉着。
“我叫屈静,就本地人,你呢?”女孩显然比贤贵简单的多。
“嘿嘿,那玩(我们)是一个点板儿(地方)的。”这次笑的是贤贵,一种憨憨而得意的笑。
屈静的手提塑胶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吃、水、罐头,贤贵有些好奇地问:
“你能吃完这么多吗?”
“你不吃吗?车上的东西贵了很多倍,一天一夜多的时间,够你受的!”女孩边挑选着食物,边认真地说。
贤贵没有吭声,觉得女孩言之有理,同时也担忧着食品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出门的盘缠,是卖了家里几年的菜籽换来的,才五百元。从老家到火车站的开支,加上买火车票,已经用去两百多元了,现手上不足三百块钱。听说到了广州还要转车,到了前山还要找厂……刚才,贤贵找到“同志”的喜悦,刹那间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虽然是农村人,但是心里明白,这时候怎么能叫屈静买单呢?
家乡人传言,阳湖坪的女人,个个奓实!贤贵感觉到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妙。
“你抽烟吗?要不要也拿上一包?”屈静认真地问。
“不抽烟、不喝酒,农村人,经济上困难着哩!”贤贵终于有机会推销了自己,还暗示了经济的拮据。
然而,结果并不是那么回事。屈静爽爽朗朗地买了单后,贤贵倒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女生。唉,都是嚢中羞涩啊!走出超市大门时,两人各自提着手提袋的一个边,宛如一对情侣。
远远地,贤贵就看见晓雄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他坏笑了一下后把大拇指亮的弯弯的!不知是真有事,还是一种借口,晓雄倏的在人群中消失了。
(二)
“张家界至广州的乘客请注意:四点五十分至广州的T***次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大家做好上车的准备……”候车厅里的广播如此反复地回响着,伴随着一声雄浑、激昂的如公驴般的笛鸣,一阵不小的躁动在候车室里被掀动了起来。
“老乡,别忘了你的东西。”贤贵提醒着屈静。
“放心吧,我就这个小包包,吃的,你提上吧,等会儿,我找你拿。”屈静很轻松地说。
与其说贤贵是随着该次列车的人流,不如说他是紧跟在屈静的后面。乘客们搭乘电梯缓缓地上了二楼,又过了一次检票,拐了几道弯后,便上了一个长长的台阶。
T***次车,犹如一条墨绿的巨龙,已经静卧在停靠站的廊檐下了。那鱼贯而入的人流,刹那间就向两边分散开来。刚才还在身边的屈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贤贵是三节车厢,屈静是五节车厢。
也许是巧合,在贤贵的座位对面,坐着两位他本村的、各有家室的男女。男的叫宋华,女的叫晴英。贤贵很少与二位说话,原因是这两人特别的出格:三个人的座位上,宋华肆无忌惮地斜躺在晴英的身上,虽然走道上挤满了没有座位的乘客,两人全然不管不顾。
“两位阿姨,我们能和您换一下座位吗?我们是五节车厢的十八、十九号!”约么半个小时后,贤贵耳边传来屈静甜美的声音,她还带着一位年轻的女孩。
“好,好,要得,要得。”与贤贵同座的,是两位四五十岁的女人,似乎早就看不得对面的辣眼的“淫秽”片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应道。
“贤贵,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就可以不跑来跑去地拿东西吃了,嘻嘻嘻。”屈静很开心的说。
“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嘛!”贤贵腼腆道。
屈静与小女孩坐下来后,彼此间又做了一番介绍,贤贵得知那小女孩小名叫蓉蓉。看样子她们俩都很兴奋,因为觉得近三十个小时的车程上,有一位帅哥全程陪同着,就不用担心无聊和不安全了。不过,二人看了看对面的环境,还是蹙了蹙眉头。
屈静坐在中间,贤贵靠着车窗微微地侧着身子,一是观赏着窗外旖旎的风景,二是屈静坐得这样近,似乎有点不太习惯。
“哎哎,老乡,你别老是看窗外好不好,我们打一下扑克,怎么样?不然,我俩的眼睛往哪里放呀?”屈静提议着,也在映射着。
“好是好,可是我不会打呀!”贤贵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你别逗了,谁信,真不会?”屈静差点笑出声来,蓉蓉也一脸的质疑。
“是的,我平时的爱好,就是看点儿书。”贤贵说话时,仿佛自己的爱好有点落伍。
屈静没有坚持着要打牌,倒觉得贤贵的话,似乎也勾起了她的某种回忆。从屈静的表情里,贤贵读到了她应该有着与读书相关的故事。
“那你带了书吗?”屈静的话语里,藏着一种深情。
“这个我有,放行李架的包里面了。我早就想取出来,觉得要你们站起来不好意思。”贤贵像是憋屈了很久似的,把话一骨碌地说了出来。
“这有什么呀!”屈静与蓉蓉异口同声地说。
……
贤贵终究没有取书来看,因为年轻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火车一路狂奔着,时而不时地发出一声声亢奋的吼叫。不知过了多少站,火车渐渐地在哐当哐当声中停了下来,半途又上了很多的男男女女,大多是拖儿带仔的乡下人。
“你好,这位同志哥,能够让我坐下这个座位吗?”一位身着苗服抱着小孩的年轻女人,对着贤贵对面的正在卿卿我我的宋华说。
“这个座位有人!”宋华依然斜靠在晴英身上,一动不动地瞪了一眼抱娃的女人。
抱娃的女人失望地朝下一个车厢慢慢地腾挪着,幻想着还能找到属于她的座位。这时的贤贵三人与众人一样,对宋华刚才的言行,有一种鄙视与痛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厮混,有廉耻吗?即使付钱买下了该张座位,积点德就不行吗?
“你这座位能坐吗?”大约十几分钟后,一位带永顺口音的青年问着宋华,口气中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啪――啪!”还没等宋华拒绝,永顺青年抓着他的领子,就是两声清脆的耳光,又问,“这位子还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