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 京 日 记
马路中间沿中心线竖起了一道栏杆,那是防止行人横穿马路的。有一个穿解放鞋的中年汉子蹿上了马路。这种人上公共汽车,售票员不盯着他查票才怪,弄不好就得罚几角钱,挨顿损或者夹一下脚后跟。栏杆不高不矮,不疏不密,既不能跨又不能钻。那个汉子惶急地沿着栏杆小跑,像关在笼子里的猴。我真想向那汉子喊一声:喂,伙计,你倒是来干什么喲!你还嫌北京不乱吗?你有北京户口?你在北京有事做?还是回你那乡下去吧!
二十多层大饭店屋顶上的旋转餐厅沐浴着夕阳,那是全市享受夕照时间最长的地方。此刻夕阳早落了,楼窗透出来的是餐厅里的灯光。灯光经久不熄,食客接连不断,彬彬有礼,慷慨大方,白酒红酒可口可乐,山珍海味甲鱼高汤,猛吃猛喝吧!反正不用自己掏腰包。饭后有舞会,叮叮嘣嘣,交谊舞,迪斯科,愉悦心情,延年益寿,那才是城市的乐趣,现代的文明。听说那些饭店的门不穿西装是不让进的。西装西装,现代文明的象征。盘踞在人行道上的贩子们不也都穿着西装吗?
JULY7SUN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廊的扩音器又在播放那首歌:“党啊党啊亲爱的妈妈……”并非我今天心情不好觉得什么都不对劲。我从来就不喜欢这首歌,哼哼呀呀像摇篮曲,而那软弱的高音和无力的顿挫简直像是哭坟。这种曲调如果单纯用来表现孩子对妈妈的怀念倒也算不乏感情。可是用来歌颂党,就差劲多了。难道一首歌只要歌词看起来不错就算好歌吗?我相信那些检查官们是被愚弄了。
JULY9TUE
海宁公司第一批工作人员来报到了,四男一女,分别是S部和T部选派的。介绍信上说他们的工作由海宁公司分配,唯独那位叫赵晓男的女同志信上注明为秘书。我不由打量了她一下。她似乎早有准备等待着我的审视,用自信的目光迎视着我。她年纪已近三十,可是少女的风韵犹存,衣着入时,修饰适度,庄重之中含着妩煝,俏丽而不风骚,看见她便不由产生与她交谈的愿望。当着那几个人的面我不便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按信上的介绍让她作公司的秘书。其余四位男的都暂时留在业务部。我知道,她不是有某种特长就是有某种来历。对这种人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按信上的要求安排。
JULY10WED
早饭后外出办事。当我走出宾馆大门,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一位女子守候在车旁。待我走近,她转过身来,原来是赵晓男。她为我拉开车门。我无暇犹豫,顺从地上了车。她随后上车坐在我身旁。
当小汽车飞驰在长安街上的时候,赵晓南告诉我,她从部里借来了五千元现款作活动经费,等我们在银行开了帐户以后,大笔的款项就可以拨进来。她说,现在办事讲求效率,不能在钱上计较,时间就是金钱嘛。有时为了省几个钱可能误了大事。“再说,您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再去挤公共汽车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调皮地朝我笑了一下。这种理论我听说过但未仔细琢磨过,今天由她讲出来倒也觉得贴切。她的神情令你觉得既不是恭维也不是嘲弄,而是友谊的忠告。我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JULY11THU
由赵晓男安排,海宁公司今天举行宴会,宴请工商局的有关领导和人员。宴会在新侨饭店二楼小宴会厅举行。
新侨不乏豪华,一上楼梯就是大红地毯。女服务员身材修长,着装华丽,在走廊上婷婷玉立,对赴宴宾客笑脸相迎。在她们面前,我们公司的女秘书都相形见絀了。
宴会厅里灯光融融,大餐桌摆在正中。正面墙上是一幅巨型山水画,巨画下面有沙发茶几,先来的人坐在那里吸烟休息。
七点宴会开始。餐桌上方的枝形吊灯亮了,宾客们相约入席。当就餐的人们把迭成蝴蝶形的餐巾从玻璃杯里抽出来铺在腿上,服务员为客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斟满了酒和饮料的时候,我起身简短致词,感谢工商局领导对海宁公司的大力支持,然后大家便各自随意饮用。每个客人面前有三只杯子,小的斟白酒,今天喝的是五粮液。中号杯子斟果酒桂花陈酿。酒是赵晓男选定的,很受大家欢迎。大杯子是喝啤酒的,不喝啤酒的则给斟汽水或可乐。海宁公司的工作人员都来作陪,依次向客人敬酒,对客人倍加恭维,深表谢意。赵晓男表现最为出色,热情大方,周到细致,言谈举止恰到好处。她使宴会的气氛活跃,令客人们欢悦。
酒过三巡,我问身边的赵晓男这桌酒席要多少钱。她有一点窘,但立即掩饰过去,殷勤地劝客人们喝酒吃菜。我自知唐突便闭了口。散席之后,她悄悄告诉我,今天是中等水平,标准为每人一百元,酒水不在内。我吃了一惊,算了一下,全体十二人,共一千二百元,还不算酒水。我想起了一句俗话:富家一席饭,穷汉半年粮。在车队,我也常和队长、司机们大碗酒大碗肉的摆过,一顿吃下几十块钱算是挥霍了。可是现在……不过在这里不能这么算,也用不着这么想。在这种场合我显得拘谨,但我必须适应这种环境。我也会适应的,这比动员司机们出车要容易得多。
JULY12FRI
也许是经过商议的,我今天从两个部把关于决定陆文安和我到海宁公司任正副总经理的文件都拿到了。这虽然还不是正式任命,还没有干部关系的正式转移,但这种决定非同一般,下达正式任命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和被免职时的心情相反,我现在心里觉得愉快、充实、有信心。
JULY15MON
营业执照终于领出来了,想不到晓男办的事这么管用。当我捧着那盖有天安门大红印章的营业执照时,心中充满了喜悦,把跑了七趟工商局的苦楚全忘了。全公司的人也都非常高兴。赵晓男更是喜形于色。大家都对公司的前途充满信心。
JULY16TUE
我决定把这里的工作安排一下就动身到海宁去。我们的二十二万顿巨轮停泊在那里,那是公司的命根子。陆文安总经理正在那里安排投产。我要去同他共商大计。
赵晓男毫不踌躇地要与我同往。和一个年轻女子单独外出我有点难为情,可又无法拒绝,因为她毕竟是公司的秘书。而且我也感到我身边不能没有她。她热情,干练,会应酬,善交际。有她的配合,我不但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充满自信,她也使我觉得有了领导者和男子汉的尊严。而这种感觉是我从来不曾有过的。
为准备出差,回家去取粮票和旅行用品。老孙家托我的事我给办了。外事局的人说,家庭有纠纷可以慢慢解决,但不出国是不行的。目前外事活动频繁,翻译人员,尤其像老孙那样有经验的翻译人员很缺,家属应该支持他的工作。我把这话同妻说了。妻说,什么支持他的工作?是他自己要离婚的,又不是家属要离。妻还听人说,老孙在北京常同外国人打交道,也交了几个外国朋友。有几次外国朋友问他为什么总不把夫人带出来,他都找借口搪塞了。但时间一久外国朋友非要见夫人不可,他若不带去,他们就要到他家里造访。老孙无奈只得把妻子带去见了一回,据说弄得老孙很尴尬。
说到这里,老孙家的形象又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她曾在我们的器材库作临时工,搬运器材,除锈,刷油漆,后来归了家属管理站又去扫街,拉垃圾。当家属她是好样的,可是作翻译夫人……这也许是老孙提出离婚的理由?妻问我外事局有没有熟悉的领导,跟他们说说,帮她一把,或者找找党组织。我苦笑了。据我看,外事局的人并非不了解她们家的情况,而且也不反对他们离婚。有什么办法?这种事现在流行。光咱们机关现在闹离婚的就有八对。那位行政处的处长都抱孙子了不是还在闹离婚吗?
JULY18THU
我出差第一站是上海。借助于现代化交通工具,一个半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上海油轮公司的同事在机场迎接我们,并安排在淮海饭店下榻。我们住的都是单间,席梦思、沙发、彩电、空调、卫生间,各种舒适设备一应俱全。想想在戈壁滩上辗转十几年,出门坐卡车,住的是昏暗的旅店,睡的是草垫子和油黑的被褥,现在仿佛进了天堂。
当晚油轮公司白经理在东风饭店为我们接风,公司领导全体出席作陪。油轮公司是我们船队的代管单位,双方颇重视彼此的关系。席间,他们对海宁公司颂扬备至,对我恭维有加。我一时高兴喝了几杯白酒,很有些飘飘然。我不善应酬,又不胜酒力,这种场合全凭晓男应付。她的美貌令人欣羡。她的酒力令人折服。她的存在显然增添了宴会的愉快气氛。主人们对海宁公司,对我的颂扬在很大程度上是得力于她,或者可以说是冲她来的。但我一点也不忌妒。因为她一开始就声明了她是我的秘书。她的荣誉也即是我的荣誉。我心里只感到慰贴和满足。
JULY19FRI
下午五点,白经理亲自来饭店接我们。我们在十六号码头登上交通艇沿黄浦江顺流而下。沿江各码头停满了船舶,许多不能靠岸的船只得在江中抛锚或在浮筒上系缆,这中间有不少外国船。我们的海宁2号停泊在吴淞口。夜幕降临了,江岸和船上的灯火交相辉映,照亮了半个江面。各种日本家用电器广告的霓虹灯在夜空中闪烁。水上餐厅里的乐声在江面上荡漾。
游完江景,我们登上海宁2号油轮。白经理带我们在各处看了看,设备极好,我由衷赞叹。我们最后进入吸烟室,晚饭就在这里吃。酒菜已经摆好了。我发现船上茶几和桌面的四周都有一道隆起的棱,那大约是在行船摇晃时防止茶具滑落的。船上的菜肴没有岸上丰盛。但在这里进餐别有一番风味,且又都是海产品。
回旅馆后,我泡了一杯茶,打开电视,准备就这样消磨一个晚上。忽然门铃响了,进来的是赵晓男。她在船上也喝了酒,可是此刻一点也没有疲惫的样子,反而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她把我拉到窗前向下一指。我从窗子俯瞰下去,这才发现楼下的大世界正在举行露天舞会,阵阵乐声从那里传来。我的鼻端袭来一阵香气,是从晓男的身上发出来的,原来她已经修饰了一番。
“走,咱们看看去。”她邀请我。我不会跳舞,可是欢快的舞曲是那么撩人,漂亮的晓男又是那样的兴致勃勃。我不忍心扫她的兴,也不愿错过这样的大好时光,便同她一起下了楼。舞会是凭票进场的,而售票处又十分拥挤。晓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挤进去买来了两张票。入场时又挤了一番,进到舞场里面就轻松多了。在外面弄票的时候,那些年轻人无论使了什么手段,出了多少洋相,一进舞场一个个立刻都变得文明了,彬彬有礼,潇洒大方,这不能不是件怪事。
我们在圈外站着看了一会。跳舞的人中青年居多,姑娘们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迪斯科乐曲节奏欢快而富有弹性,听了这种乐曲全身不由自主地就要扭动起来。面对这些欢乐的人们,我的旧观念不能不受到挑战。
乐曲换了悠扬的慢板,该跳传统交谊舞了。赵晓男转身在我面前一抬手作了个邀请的姿式:“来,陪我跳一场,慢四步。”
我慌了,因为我一点也不会,连忙说:“我不会跳,真的。”
“没关系,我教你,来吧!”她拉住了我的手。我只得跟着走进舞池。她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擎着我的手教我迈步,并且慢慢数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十分心慌,迈了左脚不知道迈右脚,左脚一错右脚也跟着错,几次踩到她的脚上,便说:“不行不行,我实在不会。”她毫不介意,鼓励我说:“不要着急,跟着我的脚走,一,二,三,四,对,一,二,三,四,对,再来,不要失去信心……”她虽这么说,可我却愈加慌乱,两只脚硬是踩不到点儿上。我真后悔五六十年代舞风盛行的时候没学会跳舞。我并不是愚笨,只是对跳舞格格不入。又踩了她的脚。我更加紧张了,连说:“不行不行,算了吧,我实在跳不来。”她看我这么为难,只得作罢,依旧和我站在旁边看别人跳。
这时一个修长的青年向赵晓男走来,显然是要请她跳舞。不料她忽然挽住我的胳膊,偎在我的身边同我耳语。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是那青年见此情景转身走开了。我似有所悟:她拒绝和那青年跳舞。可这是为什么?她不是专为跳舞来的吗?那么是碍于我的情面,怕我扫兴了?我意识到我在这里是多余的,这里本是年轻人的世界。我在这里使她拘束,我应该走开,否则便辜负了这美好的时光。于是我说:
“我到外面去转转,你在这里跳吧。”
我以为她会客气地挽留我一下,然后愉快地点点头,用目光同我告别。不料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好吧,我也不跳了,咱们出去转转。”
我俩挤出舞场来到大街上。我问道:
“你为什么不跳舞,票都买了?”
她说:“我无所谓的,想跳就跳,不想跳就不跳。我对跳舞也没多大的兴趣。”
“刚才有个青年是来请你跳舞的,你不该不理他。”
她笑了:“不存在什么该不该。我想跳跟谁都可以跳,我不想跳跟谁也不跳。跳舞本来是乐事,干嘛要勉强呢?”
我想说,我不会跳你要和我跳,人家会跳的请你,你却不跳,这不也是一种勉强吗?又觉得这话有点挑剔,便没开口,信步在街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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