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 京 日 记
街上人很多,都是出来散步乘凉的。所有年轻的情侣都拉着手挎着胳膊,还有勾肩搭背的。我和晓男在人行道上并肩走着,不时被迎面来的人挤开,说话颇感不便。后来在又一次要被挤开的时候,她一下拉住了我的肘弯,这次没被挤开。原来人们也是专拣结构松散的挤,结构紧密的一般都不来挤,还会自动绕开,这或许是出于礼貌。这以后她索性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有点心慌,可继而一想,我如把胳膊抽出来会使她难堪。再说,她这样挽着,我们说话确实方便多了,大街上又不会碰上我们的熟人,于是我们便这样挽着。这些天来,赵晓男对我一直是个谜,我很想了解她,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在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的时候,我问道:
“晓男,你到公司来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售货员。”她笑了一下,仿佛早知道我会这么问她。
“不像,你不像是售货员。”
“不像?怎么不像?”
“依你的工作水平,你的应变能力,你绝不仅仅是个售货员。”
走了几步,她思索着说:“怎么说呢?我现在不是售货员,但我是售货员出身。我干了七年售货员。你说我有应变能力。如果说我真有这种能力的话,那就是当售货员学会的。我得一天到晚地揣摩人。”
揣摩人?亏她想得出,我笑了。她说:“是的,我得揣摩顾客想买什么,不想买什么。一般地说,到商店来的人都是想买东西的。我就得想办法让他把东西买了,还得让他满意。”
我点点头:“是这样,你一定是个不错的售货员。后来呢?”
“后来把我抽到经理部去了。在经理部不用揣摩顾客了,可是得揣摩我的同事和同行,这比揣摩顾客要难得多。”
“这是公共关系,不是揣摩人。”
“公共关系是个时髦的词儿,其实公共关系还不是揣摩人?你是搞政工的吧?政治工作不也是揣摩人的吗?”
这是她的思维逻辑。她的话也许不无道理,但我不想同她讨论这个问题。问道:“你为什么要到海宁公司来呢?”
“干够了。商业就像是汪洋大海,没边没沿。我在这个大海里游泳觉得太累了。”
我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并且对她产生了同情。凡是希望改变工作环境的人,都是由于原来的工作不如意。不过她的情况不会这么简单。组织上这么安排肯定是希望她负起更大的责任。看得出来她是有这方面能力的。组织上的安排没有错。
她似乎不想再把关于她的话题继续下去,问道:
“总经理,听说您是从汽车运输公司来的,是吗?”
“是的。不过我是管汽车的,不是搞政工的。我只揣摩汽车不揣摩人。”
她笑道:“揣摩汽车也得揣摩人,因为汽车是人开的。”
“我还是揣摩汽车的时候多。汽车是没有思维,不会说话的,它只听人的摆布。我们这些和汽车和机器设备打交道的人,说话办事的方法都比较简单,喜欢直来直去,是搞不了公共关系的。”
她笑了笑没说话。我继续说:“也正因为我老和汽车打交道,常在基层,在外面跑,所以我这人也很土,不会赶时髦。”
她又笑了,说:“干嘛要赶时髦?我就讨厌时髦。我喜欢你这样的人,这不是土,是朴实。”
她接着说了些关于对我印象好的话。她说了那些话,却又使你感觉到她说的不是假话而是真心实意的表白,这正是她的可接近之处。不过我还是适时地把话题引开了,并且意识到不能这样在外面待得太久。她十分敏感,似乎已经猜到了我想的是什么,没等我说出来便建议回旅馆去。
JULY20SAT
我们要乘船去宁波,可是上海到宁波的船票早卖完了。白经理开出了登船证直接把我们送上船,并和船长联系把我安排在贵宾室,给晓男也找好了铺位。贵宾室即客轮的特等舱,每船一间,一般不卖票,只给特殊的客人乘用。这里除卧室外,还有卫生间和客厅。客厅里有沙发、茶几和电扇。和底下的统舱比起来,这里不免过分奢华。不过特等舱有特等舱的价值,它的条件和它的收费是相称的。至于特殊客人白住而不收费,那又是另一个问题,这是不太容易说得清的。
开船不久船长来了。船长姓陈,叫陈泳,肤色黝黑,身材粗壮,一看就是个在海上生活的人。他是福建人,不善于讲普通话,可是很健谈,为表达话意常常辅以手式和比喻。这使他的谈话更为生动。我们是同龄人,共同语言很多。而当他告诉我他已接到通知,就要到我们公司的海宁1号去作船长的时候,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了。他毕业于厦门集美学校,学航海,一九六八年起当船长,几度漂洋过海,到过很多国家。我贪婪地向他询问海运知识。后来,我们又谈海宁公司,谈我们的陆总经理,谈彼此的生活和家庭。
陈船长一家四口人住在上海市一间二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没有暖气,没有煤气,取暖烧饭全靠煤火炉,一年四季都烧煤。每月要把二百斤煤饼(他称煤饼,我想可能是蜂窝煤)背到五楼上来,再把这些煤饼化成的灰烬送到楼下去。狭窄的房子里要放好几个装煤饼和煤灰的大筐。他每天四点起床,生炉子、倒灰、买菜、做饭,干三四个钟头的活以后再去上班。他一出海就是四五个月,这些繁重的家务劳动便全落在妻子身上。所以他在家时总是帮妻子多做些活。他有两个孩子,大孩子在学幼儿教育。我问为什么不学航海。他笑了,说太苦,她们又都是女孩。他羡慕我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男孩可以帮助背煤饼。
陈船长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最不幸的,折腾了一辈子,反右派、大跃进、经济困难、文化大革命,没被打成右派算是幸运。因为业务熟练,富有经验,工作上都在挑重担。可是由于年龄已接近五十,升迁没有希望,只有埋头做事。社会地位不高,生活待遇平常。在国外,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有了,汽车、别墅,在中国,只能如此而已。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唉声叹气,反而不断朗声笑起来。苦是苦点,干还是要干,而且一定要干好,一点也不含糊。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
我们谈话的时候晓男也在。她不时给我们的茶杯里加水,然后便坐在一边倾听。她并不插话,神情却十分专注,对我们的谈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在汲取知识。
船长和晓男走后,我长时间没能入睡。我很兴奋,因为我们将有这么一位好船长,也因为和他进行的愉快的谈话。北方人都认为南方人瘦小刁钻,船长却不同。他不但体格粗壮,而且热情豪爽,胸怀坦荡。这也许是大海赋予他的性格。
夜深了,旅客们都已入睡,只有低沉的机声从脚下隐约传来。我感觉不到它在前进。当打开舷窗,听到哗哗的水响,才知道轮船正在全速破浪向前。此刻,船长一定在他的岗位上操舵引航。我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敬意,想起了五十年代一首苏联歌曲:
唱吧,朋友们,
明天要航行,
航行在黎明前的夜雾中。
快乐地歌唱,
勇敢的老船长,
要我们一起来歌唱。
再见吧,可爱的大城,
明天要到海上去航行,
当天刚发亮,
在那船尾上,
又见那蓝头巾在飘扬……
我想到了晓男。这是我第一次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想起她。我应该到她的铺位去看看。她在三等舱,那里条件如何?能否睡得好?和谁在一起?关于她个人的情况我也很想了解,想和她谈谈。我犹豫了一下,又有些顾虑,终于没有去,躺到床上等待睡欲来临。
JULY21SUN
登上海宁1号轮就像登上一座山。它给我的突出印象就是巨大:巨大的船体,巨大的铁锚,巨大的推进器以及这一切所产生的巨大的力量。
我在平台管理处主任陪同下,从工作码头乘交通艇去海宁轮。海宁轮锚泊在海宁湾。这里三面环山,水深浪小,航道通畅,十五万顿级以上轮船可顺利通过。经有关专家实地考察后确定,我们从挪威购进的二十二万顿油轮就锚泊在这里,作为出口原油的驳油平台,并定名为海宁1号。
二十分钟后,交通艇靠近海宁,面对海宁高大的船帮就像来到一座城墙之下。我们像登山一样沿着扶梯登上甲板。海宁公司总经理陆文安正站在这里迎接我。他要我先去船长室休息,我坚持先看船,看看这艘目前我们国家最大的轮船。他带我穿过三百多米长的甲板,下到五层楼深的机舱,又登上七层楼高的驾驶台。总经理比我年长两岁,仍是满头青丝,神采奕奕,目光有神。他毕业于大连海运学院,作过大副、船长,精通船舶技术,谙熟海上运输,向我介绍这条油轮真是如数家珍。当我们在船长室的转椅上坐下以后,他又向我描绘了一副海宁公司的辉煌蓝图:
目前,海宁公司的任务是过驳出口原油,以我们的最大中转能力扩大原油出口,占领国际能源市场。将来,待过驳原油的历史任务完成,海宁船队就要起航,加入远洋运输的行列,开展远洋运输和国际石油贸易。总经理的话使我深受鼓舞。我也觉得海宁湾太小了。海宁轮不应该永远停泊在这里。它应该到大洋上去航行。
今天一天我都是和总经理在海宁轮上度过的。从我和总经理谈工作的时候起,赵晓男就走开了,是有意回避,也是对船上的一切都有浓厚的兴趣而单独去随处观览。
海宁轮现在是总经理的临时办公处。为筹备投产,海宁办事处、平台管理处的负责人以及其他有关同志都聚集在这里。为便于交谈,摆脱那些没完没了的请示和问询,我们离开船长室,先后在船上的咖啡厅、酒吧、健身房里坐着,一边交谈,一边品评房间里那些西欧风格玲珑别致的摆设和优美的风景画,有时则到甲板上去散步。他告诉我,他的目标是“八、一”投产,为此他工作得很紧张。我问,“八、一”投产是否有把握,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毫不含糊的。
我佩服总经理的干练和魄力。我俩分别在海上和戈壁滩上奔波了二十年,如今为了办公司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公司对他来说可算是驾轻就熟。海上驳油平台系统的方案最早就是由他提出来的。驳油平台系统的作用相当于油码头。但它比建设油码头投资要省得多,见效要快得多。开办公司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我有信心把它办好。我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工作经验不会没有用处。我也愿意当他的副手。他问我对陈船长的印象如何,我说很好。他说选择他来当海宁1号船长是看中了他的实干精神和不说假话。他也发牢骚。可现在谁不发牢骚?可怕的是怠工。而陈船长恰恰从不怠工。
JULY22MON
去杭州,与浙江省化工进出口分公司谈出口原油结算问题。公司经理和一名副经理出面接待。当得知我们刚从宁波赶来尚未联系住处时,当即安排住进望湖宾馆。新建的望湖宾馆位于西子湖畔,环境优美,陈设富丽堂皇,接待人员风度翩翩。总服务台上竖一块“和气生财”的大字匾额。这本是一个旧口号,出现在今天的宾馆发人深思。当晚,省化工分公司经理在天香楼饭店为我们洗尘。我在应酬中怀着戒备,担心在这种热情的背后藏着杀机,不知他们将向我们索要什么样的代价。
JULY23TUE
和省化工分公司谈原油结算问题。双方都很客气,也很谨慎。他们的意图我一下就明白了,因为早有思想准备,所以能够从容应对。而赵晓男这时候才让我知道了她的真正才能。她谙熟经营,又懂财务,说话不紧不慢,有根有据,头头是道。除合理分配之外,对方要从海宁公司身上再挖一块的企图,还没等说出来便不得不放弃。因为晓男早把这条路给堵死了。我庆幸这次把她带了来。她实在是我业务上的得力助手。
我在杭州的任务已告完成。他们也为我们订好了后天的机票。在乘车回宾馆的路上,我开始考虑回北京以后的工作。我还想到,这么多年来,我的工作一直是忙碌的。我管的车队横跨数省,在数千公里的公路上驰骋。我们也知道国家、四化。但实际上那一切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些抽象的概念,距我们十分遥远。我们每天想的做的不过是汽车、公里、轮胎、安全。而现在,我仿佛从原来的地方升腾起来,升腾到一个从来不曾达到过的境界。我开始感受到时代的气息,触摸到国家的脉搏了。
JULY24WED
省化工派车来送机票,并要我们跟车去游西湖。盛情难却,机会难得,况且今天又无事可做,便决定跟车出去。可是我对西湖并无兴趣,和晓南商量,她提议去天童寺,我欣然同意了。
天童寺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几度兴衰,现今香火又旺盛起来。身穿皂衣麻鞋的住寺和尚尼姑不少。法堂内,一群年轻和尚披着袈裟敲着木鱼在念经。此外还有不少挎着香袋来进香和做功德的人,都是些中年农村妇女。为了做功德,她们可以住在这里,每天花二元钱住宿费,一星期后算是功德已满可以回去。更多的还是各地来参观游览的人。
我依次看了大雄宝殿、钟鼓楼、法堂和文物陈列室。在这里,现代文明和古老宗教汇聚一堂。虔诚信佛的人是有的,就是那些在佛前敬香,跪在蒲团上祈祷的人,几乎都是中老年妇女。也有个别年轻人,我想他们是为了好玩。四百年前,布鲁诺因为宣传日心说被宗教裁判所烧死在罗马。而今教皇也在作环球旅行。宗教的神秘表象越来越不牢固了。马克思说过,宗教的根原在于蒙昧时代的狭隘而愚昧的观念。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现代迷信都被打破了,古老迷信定会越来越少,终将被唯物主义的无神论所代替。保留下来的不过是某种仪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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