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他爹
眼下,当她来到铁栅栏门口时,陈铁桶刚给娃喂过奶,正蹲在地上给娃说话呢。随着身后铁栅栏门“哐啷”的开门声,陈铁桶忙扭过头去,他妹子这时已亭亭地站在他身后,并亲切切地叫了他一声哥。但是,当她看见他哥胸前紧搂着的娃时,她那双清澈的眼里又立即布满了惊讶和疑云,脸上的笑容也戛然而止了。
“哥,这娃是怎么回事?”当陈铁桶跟着他妹子一跨进她妹子家的房门后,她妹子就沉着脸,两眼死盯着他气忿忿地这么问。
陈铁桶先是一惊,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同时还有了几分恐惧。说真的,他妹子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过话哩。平日里他妹子对他既敬重又关照,吃的穿的也给他买了不少,还时不时捎钱给他,这让陈铁桶既感动又过意不去。有时他也既感激又心疼地叫他妹子往后不要再这样对他了,同时嘱咐他妹子要勤俭持家,好好待那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陈铁桶每次在讲这话时,都很真诚也很期望,那样子就如一个长者的谆谆教诲似的。是呀,自从二老相继去世后,他们兄妹就一直相依为命,陈铁桶也以一个长兄,又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将他妹子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娇宠着。他这条瘸腿,就是他妹子当年哭着闹着要野菊花,他到后山的山崖上去采时,落下的毛病。不过,他妹子也一直很听话很温顺,他为此很高兴,为了妹子摔瘸了腿,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在他妹子面前也一直很随意。然而,此刻面对着他妹子死沉着的脸和这冷飕飕的直问,陈铁桶如第一次做了错事般在他妹子面前胆怯了。也如一个正在接受老师批评的学生娃,就那么勾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里的回答也很轻很细,并带着几分口吃。
“捡……捡……捡的。”
“啥,捡的?哥,捡只小猫小狗来养还行,你咋会去捡个娃呀,你没听说呀,树要根深娃要亲生,不是亲骨不巴肉呀!”
陈铁桶听了他妹子这话,不知咋的竟平静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两眼静静地望着他妹子。
“妹子,你不知道这娃当时有多可怜,那晚那女人把他扔到我门前就跑了,我过去看时,他的小嘴都冻得发了紫,并饿得哇哇直哭。”
“哥,你咋就这么心软?你现在可怜他,但他长大后会可怜你吗?你到时老了干不动活了,他会一甩手走人,去找他亲爹娘的。再说,就是退一万步他不去找,他亲爹娘也会来找他的。哥,你为啥就不想想那女人为啥不把这娃丢在别的地方,偏偏丢在你店门口?”
此时的陈铁桶没吱声,一脸的茫然和迷惑。的确,他妹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也清楚的记得,本村周老汉当年就抱养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女娃很听话,也很乖巧,周老汉也把她当着心肝宝贝地疼着宠着,然而,十八年后,当这女娃长得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时,却哭着嚷着要去找她的亲爹娘。那天,周老汉给她收拾好行李,满含老泪地把她送出了村子,送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就这么,那女娃头也不回地走了,并从此再没回来过。但周老汉日盼夜盼,把眼睛都快盼瞎了,也一直没那女娃的音讯。陈铁桶想到这,心里猛地颤动了一下,他突然感到自己臂弯里抱的不是娃,而是一只狼。哪知,当他勾下头把诧异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臂弯里时,他的心又彻彻底底地软了。因为此时的娃也正满眼泪水地望着他,目光里带着惊恐,带着可怜,也带着恳求,小嘴还不住地翕动着,一副嘤嘤待哭的模样儿。
“哎……既然把他捡了,总不能把他又给扔了吧?”
“不扔,你还能把他养着?你就没想想他日后的穿衣吃饭,读书成家得花多少钱?再说,你瘸着一条腿自身都难保,还能养活他?”
陈铁桶又一次被他妹子的话堵住了嘴,但他心里却憋得不是滋味。在来之前,他就在屋里思忖过,他想他妹子一定会赞成他捡这娃的,也一定会帮他把眼前这一道坎跨过去的。因为他们是同奶吊大的兄妹呀。况且,他妹子从小到大都很听他的话,心眼儿也很善良,那年春节,陈铁桶宰了只带崽的母鸡,他妹子为此与他不依不饶地哭闹了好久。
“哥,你为啥这么心狠,你看看这些没有了妈妈的鸡崽多可怜啊!”
而眼下,当他妹子一知道他臂弯里搂着的娃是捡来的时,就如变了个人似的一下愤然了。他妹子当时盛气凌人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那双好看的眼睛也愤愤地瞪着他和他怀里的孩子,那样子如不共戴天,也像有深仇大恨。而陈铁桶则不知所措地蹲在他妹子的家门口,看着他妹子那模样既尴尬,心里也一阵阵难受。
还好的是,娃此时又睡着了,是陈铁桶先前紧搂着他睡着的。但娃两眼角还汪着两汪晶亮亮的泪水。陈铁桶低头看了,又把娃再朝怀里搂了搂,于是,一股酸酸的情感儿再次涌上了心头,他两眼也随之湿润了。
自从跨进他妹子家这房门,陈铁桶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而眼下他妹子一个接一个的质问,一个更比一个严厉的指责,他更茫然和困惑。尤其当他抬头看见他妹子那一脸的怒容,他的心一下子全凉了,之前所报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也知道自己因此该怎么做了。他于是抱上娃,吃力地站起身,并挪过放在墙角的三角铁拐杖,一步一瘸地朝楼下瘸。哪知,他妹子却上前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哥,你今天来不是让我看这娃的吧?”
陈铁桶抬起头,两眼愣愣地看着他妹子。他妹子的脸,此时比先前平静了一些,目光也温和了许多,陈铁桶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暖了起来,他想,兄妹毕竟是兄妹,说不定妹子还是会帮自己的,因而,他心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借……借钱。”陈铁桶的声音仍然很沉很细,颤颤得如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借来干啥?”
“交罚款。”陈铁桶照例胆怯着,出口的话因而没有一点儿底气。
“罚啥款?”陈铁桶的妹子听了这罚款二字,一下就又激动了起来。她因此又怒气冲冲地冲陈铁桶问了这么一句。
陈铁桶听了他妹子这气呼呼的问,心里再次凉了,他本想不回答他妹子的,又觉得心里很压抑,也很难受,他来不就是给他妹子说这事的吗?他于是回答他妹子说:“捡了这娃。”陈铁桶说过这话,不仅没了胆怯,还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从他一开始想到来找他妹子到眼下,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给他妹子说捡这娃要罚款的事。说真的,这比之前向他妹子说借钱还难。哪知,他妹子听了他这回答,竟暴跳如雷了。
“啥,捡这娃还要罚款?就是白送给咱养咱还不要呢,哥,我可给你说清楚了,你若把钱拿去交罚款,我分文不借,你要是怕老了无靠,我可在市里给你买房子,再给你买养老保险……”
陈铁桶听了他妹子这话,他的心不再是凉,而是疼。这疼犹如被爪子抓扯着一般。因此,他低着头,难堪着脸,如一个手捧讨饭碗而被呵斥出门的乞丐,怀里搂着娃,佝偻着腰,一步一瘸地离开了他妹子家。在后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那有保安守着的铁栅栏门,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样瘸到了汽车站,爬上了先前从疙瘩里镇开往市里,此时又从市里返回疙瘩里镇的那辆班车。
陈铁桶爬上车后,班车好像有意在等陈铁桶似的,很快就发了车。并如先前来市里一样,在坑洼不平的碎石路上瘸进着。由于是返镇的末班车,车内因而比先前来市里热闹了许多,也闹哄哄的。陈铁桶上车后,依然瘸到最后那排座位坐了下来,如木雕一般望着窗外那飞逝的一切一动不动。而他脑子里却如潮水般涌来荡去,也有了从未有过的焦虑和后怕。还想了他捡娃后,所发生的一切。这里面有他妹子那无情的埋怨指责,还有计生办主任胡德的“忠告”和训斥。他妹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而胡德的呵斥则如一把无型的匕首,让他胆怯让他畏惧。特别当他想到胡德在这天早晨临走时最后的一句话,他顿时不寒而栗了。
“陈铁桶,我再给你两天时间,还是先前那句话,要么把娃送走,要么把钱准备好,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眼下的陈铁桶是想了胡德这话,不由惊恐万分的。他突然觉得,窗外飞逝的山丘,飞逝的田野,飞逝的林木,飞逝的农家院落,在他眼前全成了他怀中的这娃,那耳边呜呜的声响也不是拂面的风声,而是胡德那横眉瞪眼的呵斥和娃被抱走时挣扎的哭声。娃这哭声凄厉而揪心,好像快把他的心揪出来一样。后来是班车的一个重重的颠簸,陈铁桶才从这呆愣中回过神来,他眼里此时已盈满了泪。他偷偷地扫视了整个车厢,发觉没人注意他,才又回过头去,把目光继续投向窗外,让思绪重又回到先前那思索中。
他妹子的拒绝不仅让他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更让他陷入在深深的绝望中。他原想,只要在他妹子这里一借到钱,他就立马送到镇计生办去,那样,他也就无忧无虑了。但这一切都在眼下灰飞烟灭了。由此,他也预感到那最残忍的时刻快降临了。不过,他不想看着计生办的人像叼小鸡一样从他怀中将这娃抱走,否则,不管是对娃还是对自己都太残酷了。
也许就是这一闪念,在班车行至距疙瘩里镇还有五公里时,他抱着娃竟随着一拨下车的人流下了车。并在徐徐漫下的夜幕中,一边拖着他那条瘸着的腿,一边木讷得如木偶般,一步一瘸地朝不远处那模糊的村庄瘸去。
娃上车后就一直熟睡着,车内的嘈杂,车外的喧腾,包括刚才下车时的抖动都没能使他醒来,这也是他陈铁桶最心慰的。这娃真的很乖,成天吃了就睡,醒了又吃,很少时间哭过。这不。娃这小脸蛋也一天天红润了起来。
此时,夜幕已全降了下来,远处的村庄也陆续亮起了灯光,灯光尽管模糊昏暗,但他却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因而觉得自己怀里这娃又有去处了,他从此再不用发愁和焦虑了,也可理直气壮地回去面对胡德和他那一班子计生专干了。当然,在自己妹子面前,他也不再遭冷落和指责了。说真的,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亲手将这娃又送出去,尽管胡德和那些专干们前后去过他店里好几次,他也未曾这么想过。而眼下不一样了,他真的走投无路了,因为自己的亲妹子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谁啊?
自从陈铁桶爬上这返镇的班车后,他就一直在想,这娃怎么也留不住了,与其让计生办的人抱去,还不如自己亲手将他送出去,这样至少能知道娃的去处,日后说不定还能去看上一眼哩。也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和难受。
眼下,那灯光越来越明亮了,他的心不知咋的又提了起来,腿脚也有些发颤发硬。把娃丢这地方,是他突然想起的。因为这地方离镇远,也没有人知道他陈铁桶捡娃的事,再有这地方有人居住,只要娃一哭就会有人知道,免得真的丢了娃。但当他靠近那透出亮光的农家院子时,却踌躇了。亮光是从一道破烂的院门口透出来的,他借着亮光儿朝里望了望,屋里很冷清,房屋也很破烂。于是,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同时也为娃的日后担心了。他不知道这人家有没有能力将这娃抚养成人。然而,当他一想到两天后胡主任和那一班子计生专干们将来抱娃时,他又把心一横,立即蹲下身,把熟睡的娃放在了那围墙脚下,并用抱娃的围裙把娃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既依依不舍,又不得不转身逃也似的把自己消失在黑夜里。
但是,当他一步一步地远离娃时,他的心也正经受着那前所未有的煎熬。那种感受就如有一把锋利的小刀,正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直到这时,他才感觉与娃的分离竟是这般的难受。不过,他还是硬着心肠一个劲地往回瘸。他想尽快逃离这罪恶的地方,也想挣脱罪恶的自己。哪知,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幻觉,他逃了好一段路后,他耳边竟隐隐地有了娃的哭声。这哭声由远及近,也将他的心血肉模糊地蹂躏着......于是,他又无法忍受地折身返了回去,瘸着的脚步,也比先前的逃走更急切,更迅疾。
说来真怪,这时的娃真的哭了起来,并将先前盖着他的围裙全蹬扯开了。那哭声虽然很小,却充满了无助和可怜。陈铁桶远远听见,还没到娃的面前,就一下扔掉了手中的铁拐杖,又一个前扑朝娃俯下了身去,当他的双膝刚一触地,躺在地上的娃就被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两行热泪也随即从面颊流淌而下。嘴里还心疼地对娃说:
“娃,爹来了,莫哭,爹来了……”
这也许正如陈铁桶他自己想的那样,他离不开这娃,这娃也离不开他了。娃此刻被他一阵亲哄不仅止住了“嘤嘤”的哭,还一个劲地挥着小手蹬着小腿与他亲热哩。这让陈铁桶既忘记了之前的顾虑,和一直来的担惊受怕,心里也感到暖暖的,同时也有几分羞涩。他不知道自己咋就给这娃当了爹了呢?也正因如此,他才对这娃更上心了。为了不让这娃离开自己,也想尽了一切法子。
此时,陈铁桶总算从镇家属大院外的台阶上瘸了下来,尽管他那条瘸着的腿由于昨晚的剧烈颠簸,比前些日子疼得更锥心了,但他心里却充满了轻松和愉悦。这轻松和愉悦就如头顶午后的这片天空,不仅阳光明媚,也蔚蓝高远。于是,一种感慨和兴奋之情,从喉头不知不觉冲口而出:
“哎!这下总算好了。”
陈铁桶当时这么暗自感叹后,也为自己曾经的迂腐和倔强而懊恼悔恨。他想,早知这样,自己咋会被折腾得焦头烂额,身心疲惫呢?还被自家妹子训了一顿。他由此想,他和他妹子的兄妹情也许会因此而淡漠了,陈铁桶想到此,心里不觉又透过一股凉气,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