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世纪老人的传奇生涯
许家寿老人安然地辞世了。
许家寿的儿子女儿早从几十年前,就陆续先于他去世了,他的孙子都已经四十几岁,重孙子都读高中大学了。他辞世后,虽然有孙子理料后事,但村委会还是出面,为他举办了一个主要由本村的许姓人参加的丧礼。
许家寿有孙子办理后事,为啥村委会要来主持呢?因为许家寿是已经满了一百岁才过世的,这在方圆好远,都要算高寿!而且他晚年无病痛折磨,离世的头一天,都还在他那六分菜地里扯杂草呢!
虽然有后人,不过,许家寿从儿子娶了儿媳分了家,老伴去世后,就自己一个人过了,更别说孙子、重孙了。
许大爷年轻那阵,有一米七六高,是算得上俊男的。这些年老态龙钟了,也还有一米七左右,满脸皱纹和老年斑自然是有的,稀疏的头发胡子早就全白了,身体较为枯瘦,但骨骼硬朗,直到最近十来年,也就是九十岁以后,身子才有些佝偻。
别看许大爷这么高寿了,从包产到户起,他的包产地交给了儿子们种,他就留了六分就近的自留地种菜,自己吃,也卖菜,到这两三年,都在哼哼着趔趄走路了,可都还把菜种着的,直到离世的头一天,都还在打理菜地!
许大爷种菜,可细致了,他把当年在生产队菜蔬组练就的功夫,全部用到那六分地里,而且只种韭菜、香菜、姜、葱这类一年四季都有菜卖的品种。他那菜畦,整理得像艺术品,菜苗间没一株杂草,还坚持用粪尿浇灌,从来不买化肥。只在四边四角,多少种点儿时鲜菜,如南瓜冬瓜、青菜萝卜之类,专供自己吃,而菜畦里的几样主打品种,就循环收种,隔天逢场拿到街上去卖。许大爷卖菜,有点儿另类,他家离街上有四五里地,逢场头天下午,就把菜整理好,用谷草扎成同样大一把一把的,整齐地摆在两个专用于卖菜的大平底竹篮里,再洒点儿水,看上去十分讲究。逢场天,用根扁担,把两篮菜慢慢挑上街,找个合适的位置摆上,就坐在扁担上等买主,隔会儿从腰间拿出用小可乐瓶子做的酒葫芦,抿上几滴。他从不叫卖,也不备塑料袋,一般没人知道他那是传统绿色蔬菜,谁来问价,不知道的会被吓得掉头就走,因价格比市场里高出一大截,只有知道的,直接给钱就拿菜走了。所以经常都卖不完,于是挑回去,洒水养着,等到第二场,连同新鲜菜一起再卖,实在不能卖了,能吃就吃,吃不了或不能吃的,就倒在厕所粪坑里沃肥料,反正不会给儿子孙子送一叶半叶菜去。
许大爷卖了菜,就顺便用个五斤塑料壶带一壶酒回去。他不但一天三顿都离不开酒,还要成天时不时抿几滴,所以每天至少要吃一斤半酒,有时还更多点儿。当然了,许大爷全靠卖了菜才有钱打酒,有时卖得好,就再买点肉和豆腐干,自然就只能买低值劣酒了。就是现在,到他离世前,高龄老人一月还有百把元养老金,但他还是买三四元一斤的勾兑酒。与菜一样,许大爷的酒,也不会给儿子们喝半口的。
许大爷只做了六分地商品菜,那他吃啥呢?包产到户那年,他就六十四五岁了,早和两个儿子分了家,都一个人过了好多年了。那以前是生产队分粮,不存在儿子供养。包产到户后,他把六分菜地以外的田土分给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每户每年给他称三百六十斤粮食,其中稻谷不能少于两百斤,他每年就有了七百二十斤口粮,比生产队分的四五百斤粮高多了,于是他就养几只鸡,有蛋吃,还能省点蛋拿去卖了买酒喝。总之,除了钱紧点儿,生活还是无忧的,所以到离世都没给儿子孙子和队里村里打过麻烦,反倒是他还先给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送了终。
许大爷不仅多年买劣酒喝,吃肉也不讲究,真正的死猫烂耗子都吃。他买肉,专买一两元一斤的长满肉瘤疙瘩的网油、项圈肉和肺叶这类废料肉。他孙子和邻居看到了,告诉他,那是现在的猪吃进的药物多了,长的瘤子,吃不得。可他说:“那是瘦肉疙瘩,好吃得很呢,我专吃这个,咋没传染上瘤子?”有一次,邻居家用三步倒毒耗子,一下子毒死二三十条大耗子,邻居就把死耗子弄到山坡上,挖个坑埋了。可许大爷看见了,等邻居一离开,就去掏起来,要拿回去剥掉皮,去掉肠胃内脏,洗干净,渍上盐,挂起来,做成烟熏耗子。他到堰塘里洗剥好的耗子时,被前来洗菜的邻居看到了,就问他:“许大爷,你这么多耗子,是哪来的?”他说:“就是你埋的呢。”邻居脸都吓白了:“那是用三步倒毒死的耗子,吃不得哟,要中毒的!”他说:“啥吃不得?你看我把肚内全都丢了的。没事,我毒死了保证不找你。”说啥也不让邻居抢走耗子。结果,等腌干后,他每晚上蒸两只下酒,然后对邻居说:“你看我死了没有?给你说啊,腌耗子下酒,好吃得不得了呢!”
许大爷除了每天要洗脸,身上汗了要洗澡,但他活到一百岁,从没刷过一次牙,嘴一张,满口黑黄牙,可他到九十多岁了,还能嚼炒豆子!也是这几年,才掉了几颗牙,虽不能嚼炒豆了,可不影响吃饭喝酒。他孙子叫他:“爷爷,你去把缺牙补上嘛,钱不够,我们给你拿。”
他说:“能吃饭,补个啥,我都九十几了,万一刚补了就死了,这钱岂不白花了?”他一生不刷牙,牙却好得不可思议,幸好牙科专家不知道,否则怎样解释?
许大爷是闲不住的。他不会打牌搓麻将,不上街蹲茶馆,更不会参与家长里短的纠纷圈子,连钓鱼的时间都很少,也不看电视,更不会用手机,应该闲得没事干吧?可他成天都在忙。街上隔一天就逢场,冷场天的上午,就或收或种或除杂草,或挑粪水去灌菜,一整上午都在打理菜地。中午,一个人煮好午饭,有啥弄啥,总之要弄个下酒菜,喝上三五两酒,再吃一小碗饭。他不吸烟,吃了午饭,洗了碗,就在竹凉椅上躺一会儿,然后就准备第二天卖的菜。虽然每场只卖两竹篮菜,但他一定要把菜选得很干净,理得很整齐,还要洗掉泥,再用谷草扎成把,总之讲究得很。这些干完,差不多就黄昏了,要是早点儿,他就去钓会儿鱼,要是不太早,他就提早准备晚上喝酒的下酒菜。逢场天,自然是上街卖菜了,但他舍不得在街上餐馆吃,哪怕卖到午后两三点钟,也要回来煮午饭吃,所以逢场天的下午就没多少时间了,但逢场回来一般要买点儿废料肉或豆腐之类,就早点儿弄晚饭。每天晚上,他就吃得很慢,慢慢品酒,不吃一两小时,就不叫吃晚饭。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就上床睡了。
许家寿原名叫许家贵,出生于一九一七年,生在大姓许家一个佃户家里,自然就没条件读书,打小就做这做那,看牛放羊,再大点儿就帮家里干农活。到许家贵二十出头时,本来是家里的顶梁劳力了,因抗战扩军,他就被抓了壮丁。他是老幺,上头两个是姐姐,而且都出嫁了,他本不该当兵的,但形势所迫,壮丁名额太多,政府就不能依照独儿不当兵的规矩了,许家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儿子被拉走。临走前,许家贵爹妈暗中嘱咐他:“听说,日本鬼子是红头发绿眼睛长獠牙,凶得很呢,打仗肯定要死人,家贵啊,咱许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到了军队里,记着要找机会逃跑回来哦!”
青年许家寿,就以原名许家贵被抓了壮丁。到了军营,从集训到开拔,一直都在找机会逃跑,可一直都没敢跑——因为没十足把握,要是没逃掉被再抓回来,那是不枪毙都要剐一层皮的,已经成年的许家贵,当然要把火候看老拿点儿了。
直到川军奉命出川抗日,许家贵所在的部队奉命出剑门关北上。部队到了西安,上峰命令留守待命。部队驻扎在西安,除了每天早晨跑步操练外,白天大都在休整,下午还能出去逛街。约半个月的时间里,能够趁下午出去逛街跑掉的机会很多,许家贵几次想跑,都打消了念头,他想,部队正在休整待命,要是跑了人,肯定要全城戒严搜捕,那被抓回来还有小命?估计也休整不久,何不等部队开拔时再寻机逃跑,队伍着急往前线赶路,就不会为个把逃兵停下来搜捕了。还别说,这个许家贵,连学校是啥东西都不知道,竟然还想得这么周全。不几天,上峰下达了急行军上前线参战的命令。这天天没亮,军营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起床号,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好背包枪弹,就紧急集合,在启明星照耀下,朝着前线开拔了。早有准备的许家贵,就趁大家都在手忙脚乱之际,临出门时,故意蹲下绑鞋带,待同屋人都出了门,就反关上门,几下脱掉军装,换上便装,揣着仅有的两块银元,翻窗跑到了墙院边,爬上一颗早看好的榕树,躲在浓密的枝叶里,一直等到部队出了城,又再等了一会儿,确保部队没有发觉自己跑了,或就算知道了却顾不上来抓自己了,这才找个没人的当口,落身在围墙上,看看地面,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当然,从小上山看牛放羊,上树掏鸟,又正逢刚成年,围墙虽高,却没摔着他。
许家贵无心逛街,直接去打听汽车,看看能不能搭车回四川。别以为那年月像现在这样,海陆空交通四通八达,那年月,宝成铁路还没人提出规划呢,公路不但少,而且全是错车都很困难的泥土路,更没听说过隧道啥的,上下秦岭要好几天呢。许家贵找到车站一打听,这些天一直在运兵,搭车回川根本就没门儿,而他随部队来西安,虽然是乘的军用货车,但要走多久,要经过那些地方,沿途情形怎样,他都清楚,至于靠两条腿走回川,那难度和所需时间,他大概也有个估计。既然只能靠两条腿走回去,许家贵就想好了一个回家计划:一是为了躲避日后被抓逃兵,把名字改成许家寿;二是身上只有两块银元,远不够盘缠,就每到一个县城或集镇,找活儿干干,挣到路费了又走,管他走多久,不信一年两年都走不回去。
于是,更了名的许家寿就按自己的计划,沿途边打工边走路,断断续续地朝四川行进。
这一路,他帮酒楼餐馆打过杂,帮有钱人家当过短工,帮客栈当过伙计,也帮人栽过秧子打过谷子,还帮修房造屋的抬过石头挑过砖,甚至帮死了人的人家抬过丧,总之只要能挣点儿铜板做下一站的盘缠,啥使劲的苦累活儿都干。他干得最久、最有收获的,却是已经走到四川地面了,帮一家油盐铺子担盐。那时汽车很少,没有火车,现在很少有人知道那时的盐是怎样流通的。那时的盐,都是各地盐坊从盐井里采上盐水,先用大晒池把盐水晒浓,然后用特大专用盐锅来熬制,熬好后先冷却,因锅底是圆的,再用盐锯把整砣大盐锯成下大上小的、约莫五十斤一块的大盐砖,然后就可以卖出了。那时是用人力挑盐的,挑盐的工具是,用厚篾条编个盐圈儿,在圈儿上绑四根挑索,把盐砖放在盐圈儿上,提起挑索,挽在匾担上用肩挑,一人挑两块盐,不管远近,全靠脚力。盐,历来都是官营,但盐坊为了多赚点差价,除了交售官府,也暗中自售,而油盐铺为了多赚钱,也是除了卖官盐,也暗中掺杂卖私盐,更有专门暗中倒腾私盐的大老板。许家寿打小就做这做那,干活儿出身,当他为这家油盐铺子挑盐时,感到这才是适合自己干的活儿,而铺子老板也喜欢他总是选大块盐挑,还跑得快,人也随和,不与谁争高低,也不多言多语,于是就在这家油盐铺子干了整整半年。这半年里,他不但熟悉了盐挑子,就是像他这样当专业挑夫,帮老板挑盐,只挣脚力钱,也知道了盐贩子的套路,就是不帮老板,而自己拿钱去盐坊买盐,挑出去卖给油盐铺子或批量倒卖私盐的大盐贩子,这就比只赚点脚力钱强多了,于是就暗暗打下主意,在这家铺子干久点,攒点小本钱,回到家就自己当盐贩子,所以在这里一干就是半年。
从西安成功逃跑算起,许家寿整整花了一年又八个月时间,总算回到了家里。那时的人都很讲诚信,虽然谁都想少给工钱,但谈好的工钱,结帐时分文不会少,遇到喜欢许家寿干活卖力的东家,还能另有打赏。不过也有例外,就是他还走在宝鸡地面时,帮一个曾姓大户突击了十多天短工。这家大户老太爷要做七十大寿,家里平日雇的两个长工和几个俑人根本不够用,那么多活儿要干,就要多请几个短工帮一阵子,这活儿恰好被许家寿碰上了,就到这家大户去挑水劈柴,搬重物件。这家大户有个小姐,年龄十六,多看了几天,对许家寿有了好感,有事没事就往许家寿跟前凑,找话和许家寿说。小姐见许家寿话不多,很懂礼数,肯干活儿,也干得好,长得也还标致,就对她娘说,要她娘把许家寿招为入赘女婿。小姐的娘也觉得许家寿不错,就和老爹,也就是这次的老寿星说了这事,这老爷子一听,眼都气红了,说:“自古儿女婚嫁,皆由父母,我曾家好歹也算富贵传家,怎能容得下这等有辱礼数的事?再说了,就是招婿入赘,那也要找门当户对的嘛!”老爷子说着就叫两个长工拿着大棒,亲临督阵,把许家寿赶了出去。而许家寿被赶,自己还不知道是啥原因,后来一直以为自己在曾家不懂规矩闯了什么祸。当然,这一次的十多天活儿就白干了。
不管怎么说,许家寿回到家时,他已经攒了十六个银元了——那时的十六个银元,是很有购买力的哟!
他被抓壮丁半年后,当地兵役局来查过许家贵,发现他并未逃回来,就给了他爹妈两块银元的抚恤金。而那时,改了名的许家寿还没进到川内呢。这次回了家,爹妈对外说,许家寿是早年生的双胞胎,养不起,抱给远房亲戚的另一个娃,许家贵在部队上失踪了,这才又接回来的。而许家大姓人也都心照不宣,全都当这就是许家寿,不是许家贵。不过,那次查了以后,也就没再来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