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雨同行
(一)
三月的小雨,像一支彩笔,在天地之间涂抹着早春的图画:远山雾气蒙蒙,隐隐显露出淡淡的绿意;近柳含烟吐翠,不时摇动青春的枝条;被雨水洗涤过的营区,那“直线加方块”的韵味显得愈发浓烈……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文军婉言谢绝了战友们约他上街去玩的邀请,极力装出快活的样子,招呼这个下几盘象棋,掺进那个摊子去甩几圈扑克。但他总爱走神:下棋时,时常跳“别腿马”或送“子”入虎口;甩扑克时,一连被别人剃了三次大“光头”。实在扫兴!他操起小提琴,拣那些熟悉的节奏比较明快的歌曲拉,但还是常拉错弦或挂住弓毛。他着实生气了!用手拨弦弄得嘈音刺耳。也许是用力过猛,“咚”地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排长一定有什么心事!排里的战友们暗自猜想。和文军同住一室的一个机灵战士提供重要情报说,平均每十天一次,由阳川县百货公司寄出,信封左下角总是印有小兔画像,直接影响到排长情绪的神秘信件,中断整整二十四天了。
年轻人的心都是相通的。战友们除了替排长感到愤愤不平外,连说笑都收敛了些,生怕再给排长增添烦恼。
文军为了平息自己的心情,打开抽屉,准备练练毛笔字。他的手和目光同时触到了影集,心猛地一阵痉孪。啊!这里面微微笑的“她”,会不会像以往的“她们”一样插翅而飞呢?
文军的爱情真不得意!由于连续两年高考名落孙山,相好整整五年的女同窗不得不与他挥泪绝情;由于穿了一身绿军装,而且在短暂的几年内难得脱下来的缘故,曾经狂吻过他的摩登女郎笑着与他“拜拜”分手。
对第一位女友,文军既怨恨,又留恋,甚至还懊悔。提起往事,他的语气会变得深沉些,眼神也会变得暗淡些。对第二位女性,文军总是用鄙夷的口吻把这段罗曼史当作笑话讲──就因为难得忍受寂寞就不谈了,简直不可思议!
在事情突然发生变化之际,文军的心中都曾掀起过滔天的感情巨浪。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伤口”也就逐渐愈合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年轻军官,大专学历,英俊的相貌,说得过去的家庭条件,何愁找不到对象呢?文军自我安慰地想。
这不,第三位女性就是冲着他这“当兵的”来的!文军最喜欢直率、纯朴的人。经过短暂的三次会晤,他便旋风似地与这位乳名叫小兔的姑娘恋爱了。
相见恨晚!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尽的绵绵情,都浓缩到那彩色的信笺上了。信呵,像一条爱河,在文军和小兔的心渠中流淌……
文军没有去动那影集,只是拿出纸和笔,饱蘸浓墨,狂草着“苦雨!愁雨!倒霉的雨!无情的雨!”等字样。也许是累了吧,他无力地放下笔,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床铺上。
“排长!你的电报!”连部通讯员送信来了。
文军像弹簧一样蹦下地,赶紧接过那电报:
“母病重速归!”
一个字如一颗冷弹,使文军的心情骤降到冰点。他跌坐在椅子上,颤抖地摸出香烟,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他猛劲地吸了两口,呛得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他头重脚轻地去倒茶,不料把开水瓶绊倒在床头柜上,“砰”地一声爆炸了。
这是文军参军六年来收到的第一份电报。母亲常年患病,曾经两次住院开过刀,因为怕影响他的工作,从没有写信或打电报要他回家。这一次例外,一定是病情危急,说不定……
文军不敢往深处想。他作出了请假的决定。可是,当他走到连部时,猛然想到了全连只有副连长和自己两名干部在位时,又觉得有点不妥。他折回来,盘算着把自己手头上仅有的五百块钱取出来寄回家。
但是,当晚,家中的长途电话打来了,父亲用嘶哑、焦虑的声音喊:“……你必须回来一趟……”
(二)
文军家与小兔家相隔一里路。若是高兴,文军一口气就到了。可今个,他却骑着自行车,左摇右晃地磨蹭。
他生着闷气。电话是假的。母亲的身体好好的,完全是小兔的缘故。他真想赌气连夜离开家。但是,母亲的模样却让他下不了狠心。
“你这孩子,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去问个明白!小兔春节那阵子只歇了一天班,完全是累病的。她不吃不喝,一个劲地流泪,你让我们怎么办?去吧!我求你了!”母亲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
“我估摸着是她在掏鬼!不想谈就拉倒!”文军没好气地说。
父亲的脸拉得老长。他扔掉半截子香烟,气呼呼地进房了。
母亲把自行车钥匙硬塞给文军:“去吧!听点话!”
文军只得往小兔家去。他一路盘算着怎样刺激小兔几句,甚至作了“吹灯”的准备。
小兔家在县城西端的一条窄巷里。文军在巷口停顿了一会才进去。
屋子里亮着灯。文军在门前把自行车铃铛一串串地揿响。
没有人理会。
文军带气去敲门:“咚!咚!”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行至门边:“谁?”
文军瓮声瓮气地答:“我!”
“你是谁?”声音还是那般平静。
“文军!”
门迅速地拉开了。
“回来了?”小兔显得异常惊喜。
“嗯。”文军站在门应了声,随口问:“伯母呢?”
“去姐姐家了。”
“小妹呢?”
“上夜班去了。”
“听说你病了?”
“有点累罢了。”
“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收到了。这阵子有点忙,所以没来得及给你回信。”
文军不相信似地看了小兔一眼,小兔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这时,小兔的妹妹下夜班回来,把文军“请”进了屋。
小兔给文军沏了杯热茶,然后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文军:“我要说的话全在里边。你回去看吧!”
“下逐客令吗?”
“就算是吧。我明早要上武汉检查身体,想早点休息。”
“需要我陪你去吗?”
“以后再说吧!”
两人一同出了窄巷,走上大街。
夜有些凉意。昏黄的路灯光显得孤怜怜的。
“你身体到底怎么啦?”文军关切地问。
“可能得了不治之症吧。”小兔强作轻松地说。
文军浑身一震,不由得抓住小兔的手:“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的身体一向不是好好的吗?”
小兔撇开话题,朝文军身边捱了捱,说:“我给你唱支歌吧。”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哼起了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的主题歌:
你的痛苦这样深重,都是因我一身引起;
我的苦果我来吞下,请求你能够原谅我。
我还求你从今以后,完完全全把我遗忘。
希望你珍惜自己,迈步走向阳光!
秋风阵阵,树叶枯黄一片一片飘零;
分手时刻,令人心碎一分一秒临近。
我爱美!我爱流泪!我爱闹又任性。
只要和你在一起,温柔清泉滋润我心田。
还有多少时候,我能得到你的爱?
还有多少时候,我能活在你身边?!
(三)
文军迫不及待地拆开小兔给你的那包信件。啊!原来是自己写给小兔的全部信件。退信就意味着……文军身上的血冲上了顶门。他怕是发生了错觉,挤挤眼,摇摇头。千真万确!他“呼啦啦”地翻着,终于抖出了小兔写给自己的信。
亲爱的军:请允许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吧!
伴着报春的小燕,你的两封来信都飞到了我的手中。在这美丽的春天里,听唱美妙动人的爱之恋曲,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无比的快乐!
亲爱的军:自从与你相识后,信简直成了我生命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畅叙人生理想,交流工作情况,探索学习问题,互赠祝福之语……万般情趣,蕴藏其中。读着你的来信,我的心便象灌了蜜似的甜:摊开稿纸给你写信,那世俗间的一切琐事都退置于脑后。我经常想:即使将来根本用不着这样传情,我还将执着地保留这一古老的方式!
但这次为什么收到你三封信后都没有给你回信呢?事出有因。往下,你会明白的。
亲爱的军,在与你交往的半年时间里,得到了你多方面的关心和帮助,我真是感激不尽!我不会忘记:你为了给我购买外语课本,顶着炎炎烈日,跑遍武汉三镇;你听说我考试失利,精心制作了“坚持不懈,定能成功”的条幅寄赠于我。我不会忘记:天刚转冷,你便寄给我皮手套;妈过生日,你托人带来两个生日大蛋糕……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曾暗自许愿:伴君共福患,相爱到白头!
但是,病魔象一把无情的刀,把我一生的希望全剁碎了!我很可能得了不治之症!现初步诊断为纤维瘤。根据自我感觉,实乃凶多吉少!为了所爱人的幸福,我不得不忍痛割爱,作出痛苦万分的决定:再见了!我亲爱的军!
原谅我吧!我不得不这样做!
你及你全家的恩情,我将铭刻在心,至死不忘!因为病的缘故,我在你双亲面前曾表现出不应有的反常举动,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早点忘记我。用心良苦,请你代为解释一番,并请求二老宽恕。
你的信全部退还。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我将来信全部重抄了一遍,以留作纪念。你不会怪罪我吧?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爱绵绵无尽期!
永远爱你的小兔
1985.3.16
文军一口气把信看了两遍,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说千道万,归根到底是小兔认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哎哟!这多情的小心眼的兔子呀,你把我文某看成什么样的人了!看我怎么个逗你!
第二天清早,文军跑步到了小兔家。可小兔真的去医院了,而且是去住院。
年逾花甲的未来丈母娘,话没出口泪先流:“我娃命苦啊!她姊妹多,爸又去得早,从小就过苦日子。好不容易参加工作,又……她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说她喜欢你。我这做老的真替你们高兴!我原想过年替你们把事办了,也了却我的心愿。天知道我娃会……得这病啊!……呜呜……”
“您不必难过!小兔的病不会有多大问题,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无非是乳叶增生或乳腺纤维瘤,决不是什么癌症!动个小手术就会好的。”文军安慰说。
小兔的母亲抹了一把泪,说:“我也到处打听过,得这种鬼病的女孩子不少,都没多大关系。有的人不管不问,照样结婚生孩子,而且生的全是儿子。小兔她有个姨妈,从十八岁当闺女起就长了两个瘤子,现在七十多岁了,还活得很旺火。有的讲吃水药可以散,有的说用膏药也可敷散,可小兔她硬要去开刀。”
文军应道:“我平常也翻过一些医学书籍,乳腺纤维瘤动手术好得快。这是小手术,一点关系都没有,请您放宽心。我明天和您一起去看她。”
小兔的母亲赶紧点点头,并动手去做饭。文军不好意思拂去老人家的心意,只得帮忙做些小事。
吃中午饭的时候,小兔的大姐回娘家来了。她是一位小学教师,穿着洁净,做事讲究,说话斯文。文军很敬重她。
“真难为你家父母了,硬是拍电报叫你回来!其实,小兔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打过招呼后,小学教师歉意地说。
文军心里不悦,嘴上却说:“这是应该的!小兔没写信告诉我。”
“小兔生性内向,轻易不吭声。若不是我再三追问,至今都还蒙在鼓里呢!其实,小兔这病完全是郁闷所致。自从认识你后,不少人吹冷风,泼凉水,小兔怄了不少气。先前她可是好好的。”小学教师说完,望了望文军。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言下之音,文军对小兔的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文军的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出于礼貌,他忍住火气,说:“您的意思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自己家里,文军把小兔的病情轻描淡写地向父母亲讲了。
父亲沉吟了一会,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和往前有些不同了。你刚去部队那阵子,她每个星期总要来一二次,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欢天喜地,歌出歌进,碰上便饭,端碗就吃,遇到什么事,下手便做。可往后,她来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人也不似往前那般活泼了。有一次,你妈把别人送的葡萄干给她吃,她硬是不吃。你妈塞到她手里,她也给放下了。她曾经说过喜欢吃的。若不然,谁会推过来塞过去呢?我和你妈商量,一是怀疑你俩在信中吵了嘴,二是怀疑她变了心,因为谈过恋爱,至今还有不少男孩子在追她。我们访了一些熟人,又留心地观察过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却原来她得了这么个病!这孩子,连我们都瞒了!你可要安慰她!”
母亲拉着文军的手,说:“孩子!你不是读了许多书吗?这病到底要不要紧?你给我说实话!”
文军笑道:“您别耽心!了不起划个口子罢了!”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着儿子,点点头:“孩子!你自个心里可要惦量惦量啊!这是一辈子的事呢!”
文军点点头:“我晓得!”
(四)
享有盛名的武昌肿瘤医院,座落在武昌南湖畔。这里,湖水清且涟漪,景色优美宜人。住院部圈在一个大院子里。淡雅、洁净的五层住院大楼,面对南湖。大门口有人工筑就的假山喷水池,扬珠吐玉,蔚为壮观。右侧是一花圃,奇花异草,悦目爽心,若是心情愉快,你一定会喜欢这块难得的疗养胜地的。
但是,对病人或病人的亲朋好友来说,这医院毕竟是是非之地,凶多吉少,令人恐怖!肿瘤――癌症!提起这几个字,就使人联想到死亡。何况生活在这癌症的中心场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