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戾人(小说)
一
傍晚,乌青色的天渐渐暗下来,白天的燥热还没有退去,树上的蝉依然呲呲地叫着。我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看到在附近转了一圈找不到人的老张朝我走来。他脸色有些阴沉,眼睛瞪得很大。
一米六六,我儿子呢?
我怎么知道?
走时不是和你说了?让你招呼一下。
我答应了?
操,你这人怎么这样?!
老张说完撇了撇嘴,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在我摊位旁站立着,瞪着我持续了那么一段时间,见我没什么反应,依然慢悠悠地收拾着东西,他才有所懈怠地把目光收了回去,皱着脸继续找他儿子。
在经过我的摊位时,老张朝一只没来得及收起的马扎暴躁地踹了一脚。
以后别他妈的叫我一米六六!我对着老张的后背再次无奈地骂了一句,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音。不过老张似乎没听到,连头也没回就急匆匆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一米六六是老张早上刚刚给我起的外号,完整的叫法是“一米六六,一米六七”。这外号源于一个电视节目,至于是什么样的节目我不得而知,只是一直听他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其中的内容,而节目的名字却始终没有透露。
老张原来一直喊我老拐,自从看了那期我不知道名字的节目之后,他便丢弃了“老拐”的外号,改成了“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开始我以为这称呼的变化是老张对我态度的一种转变,心里还挺高兴,起码这名字比之前文明了些,不那么刺耳。可当我离开修鞋摊子准备到附近路口的那间公厕时,才知道这称呼一样是来者不善。
二
当时老张蹲在他平日放油条的黑色罩滤旁边,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小店里没什么客人,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我笑,这样的笑以前我不曾见过,所以觉得有些稀奇。一开始我以为是一种友善的表示,于是礼节性地回敬了一下。可他笑的动作稍稍有了一些夸张,且持续得时间过长,长得让人觉着不舒服,明显地能够察觉这样的笑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诡计,所以回敬过后我就有些后悔,有一丝上当受骗的感觉。
老张一直瞅着我起身走到街上,这才跟着我步伐的节奏笑嘻嘻地念:“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老张念得很有些阴阳顿挫,就像部队官兵或者学校的学生们晨练时喊的口号“一二一,一二一……”,打着节奏,跟着节拍。听到这口令似的念白,我才知道老张改变称呼的用意,于是心跳在一瞬间加速,脑袋因为一念间充血过度而憋闷得厉害。不管怎样,我还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接受老张的羞辱,所以原本要迈左脚的,我给停住了,老张的口号声也随之停在了“一米六六”上面。
啥意思老张……
我喊一米六六,管你啥事?你走你的,你走你的……
老张见我扭过头,看我的脸色有一些阴沉,便笑嘻嘻地龇着牙,挥动着左手向我摆一摆,招呼着要我赶紧到厕所去。他说完用右手搔了搔后脑勺,眯缝着眼睛佯装抬头看天。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老张见我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依然意志坚定地盯着他,他这才把目光转过来,再次朝我挥手。
去吧去吧,要不然一会儿尿了裤子,人就丢大了。
他一边动作着一边添油加醋地说着自以为可笑的笑话,好像我的目光无关紧要,他刚刚的念白无伤大雅,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
可我没有把脑袋转过来,依然死死地瞪着老张。我是真想把老张瞪死在那里,或者施个什么魔咒,像天方夜谭里的女巫一样,让老张下半身化成石头,永世不得动弹。我这样持续地瞪着老张,瞪得老张刚刚张牙舞爪,略带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抿着嘴低下了头。
妈的,这个王八蛋肯定在低着头笑呢!他怎么不抬起头?!抬起头来和老子对视一下?我非把他瞪死不可。我在心里默念着。
我这样坚持了两分钟,老张依然低着头,看上去他似乎在脚下寻找着什么,还时不时地在鞋上比划一下,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九哥对不住……对不住啊……
老张的老婆这时从他们早餐店里走了过来,站立在老张身后,用她那双泛桃花的眼睛朝着我笑,然后拿手指头戳了下老张后脑勺。老张意识到似的躲了过去,一扭脸伸出长长的胳膊,照着他老婆的屁股“啪”地打了一巴掌。两个人随后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看到他们这样,我没办法再坚持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张和他媳妇在店里打闹,听着唧唧喳喳的笑声在我脑袋四周环绕,不得不把瞪着的目光撤掉。
三
我和老张算是邻居,他在这条街的胡同口租了间门面卖早点,主要是胡辣汤、豆腐脑、包子、油条之类,每天天不亮就开门,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钟,差不多该做中午饭了,他们才开始收拾东西,洗刷碗筷。他们的日子过得算不上安逸,但似乎从不缺少快活,每天嘻嘻哈哈的。我很少看到老张发愁,或者哭丧着脸,他不是吹着口哨看街上走来走去的有点姿色的女人,就是和来店的客人吹牛聊天,讲讲黄色笑话,永远像个长不大的不良少年。
我则在胡同口的门洞下面搭了个临时的架子帮人修鞋。摊位是免费的,因为是在都市村庄里面,城市执法者鞭长莫及,勉强能够安稳地做些活计。这里的人对我还算照顾,一街两岸的人家总是把要修理的鞋子拿到我这里,所以马马虎虎能够糊口,有时还能攒些小钱。
也只有老张,总是埋怨挨着我晦气,这么多臭鞋摆在门口影响了他的生意。因为这一点,我换了位置,把摊位放在了门洞的另一边,中间隔了条小路,多少降低一些影响吧,可老张对我的态度并没有转变,尽管他的生意不错,还是时不时地找我寻开心。老拐的外号就是他给起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跟着老张叫起来。我有时候心里想着不舒服,就会拿自己的那根拐杖出气,掂着它朝地上摔两下。或者刮风下雨路不好走,偶尔在路上摔一跤,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我会看着自己这条废腿生些怨恨,恨不得拿刀把它剁掉。看着它无力地在地上蜷缩着,我也会骂上两句“老拐”出气。只是骂完之后,心里免不了涌出一些伤感的情绪。不过时间久了,就是伤疤也会起茧子,慢慢也就不觉得疼了。老拐就老拐吧,叫着也顺溜,而且老张算是个真实的人,他一点也没有撒谎,我确实是个拐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嘛。我想我的心里没有那么窄,这点事情还容得下,毕竟街坊邻里都这么帮我,叫一声又怎么了?!所以慢慢地也就释怀了。
可老张在我渐渐适应的时候,又创造了这么个新名词,不管我乐意与否,就这样硬生生“一米六六,一米六七”地叫起来。
四
天越来越黑,街上的店铺纷纷亮起了灯。
在我收拾完东西,推着车子转进胡同准备回出租屋时,又一次听到了老张的叫声。
一米六六……一米六六……
老张的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要和我说他儿子的事情。但我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停下来,我假装没有听见,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
一米六六,叫你呢!给我站住!
老张终于还是紧走两步追上我,绕到前面把路给堵住了,然后把三轮车上罩着的毡布给拽了下来。
干什么?你……
怎么了?不让看?做贼心虚?
老张语速很快,眼睛瞪得更大了,想要凸出来的样子。
看吧看吧,随便看。我把绳子解开,要让老张看个究竟。
这地方能藏得住个孩子?我质问老张。
那干嘛不让看?捂那么严实干嘛?
你这人!我平时都这么装车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老张把毡布扯下来翻了翻,又匆匆地走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我看着老张急匆匆地往回走,脚步声听上去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有时候我挺痛恨老张,虽然这么着做邻居做了好几年,都是到城里来混饭吃的,活着挺不容易,本来就挣钱不多,物价涨得又这么快,每个人身上那根弦都绷得紧紧的,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好像随时都会遇到危机似的。但大家表面上至少还是乐呵呵的,彼此敬重,可老张始终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总是阴阳怪气地对我挑各样的毛病。有时候我和他老婆多说两句,他就会朝我咆哮。这样的吵吵闹闹我始终都是忍着的,可忍着不说,总还是在心里放着,时间一长,难免打着转子要出来。有时候日子过得不如意,生意不好,或者心里不痛快,这些东西便成了引子,让我从心底里痛恨老张,要诅咒老张不得好死,哪天出了门被车撞死,或者被街上的小流氓捅上几刀,再或者炸油条时不小心把手给烫着,最好整个人掉进油锅里……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都会痛快许多,嘴角不自主地咧开。
只是痛快之余,也不免吃惊,这样歹毒的心理也只有坏人才会有吧?
可这能怨我么?我想这都是老张一人造成的,我不过是受害者。想想老张对我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我就觉得这样对待老张一点没错,何况这些都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幻想,并不是真实的。实际上我顶多对着老张咬咬牙,多瞪他两眼。就是早上我刚听到“一米六六、一米六七”这个新外号,反应最为激烈时,也不过是多瞪他两眼而已,瞪完我便去了附近的厕所。
记得撒完尿要洗手的时候,我看了看洗手池旁墙上那面大镜子,想着老张刚刚念叨的“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不自主地要对着镜子看自己走路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有一些同意老张的观点。
确实是这样啊!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我在有节奏地重复着老张的念白时,也在镜子前面来来回回走了两遭,不得不感叹老张看事情的准确和形象。不管怎么样,老张起码是真实的,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并没有对我这条废腿进行夸张和变形,当然也没有升华和美化,他只是真实客观地描述一下现实而已。
也就在我对着镜子走了两遭,念白了几次之后,心里越加痛恨起老张来。不错,老张确实没有对我这条腿进行夸张和变形,他只是道出了实情而已,可他越是这样,我对他恨得越深。我不能从刚刚对照镜子走路时的自嘲中得到任何轻松,心里反而越加沉重起来。很快,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阴了下来,心里又一次开始了对老张的无情报复。
想象着老张或者让汽车撞得血肉模糊,或者让热油烫得遍体鳞伤,我的心里舒展了许多,不自觉地高兴起来。在回来的路上,我还点了支烟,跟着街上理发店里放出的流行音乐哼起了调子,主动和扫马路的黄姐打了声招呼。黄姐当时正弯腰在垃圾箱里捡东西,看着她撅起的滚圆的屁股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悸动,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了似的,随后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一些胀痛。和黄姐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她的正面,她正弯着腰伸着胳膊在垃圾桶里拿矿泉水瓶子。透过衣领我看到了她从胸脯上垂下来的奶子,白白的,说不上丰满,毕竟她已经有一些年纪,还生过两个孩子,不过肯定是柔软的,应该是滑溜溜的吧,起码应该是温暖的……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入非非。只是在浮想联翩的同时,我把脸扭向了一旁。尽管我很想看,可还是止住了。
我想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不光是在心里咒骂老张,诅咒他不得好死,我还偷窥了一个善良女人的身体,我想我是有意这么做的,假如我有一个妻子,或者有一个女儿,她们的身体被人这样偷窥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尤其当黄姐和善地朝我笑时,我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流氓,不是个好东西。
于是刚刚愉快轻松的心情一瞬间散掉了,我又一次陷入到了阴郁之中。
五
在我从内心里鄙视自己,不断地谴责自己时,老张三岁多的儿子贴着我的身体“嗵嗵嗵”蹿到了前面,差一点把我晃倒在地。
妈了个巴子,不长眼呀你个小王八蛋……我随口骂了一句。
听到我的骂声,小王八蛋停住了脚步,扭过脸来嬉笑着朝我喊道: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小王八蛋用老张一模一样的口吻回敬着我。这让我脑袋又一次快速地充血,脸红涨得关公一样。瞅见老张的儿子在前面不远处学着我一歪一歪地走路,我三步并作两步,要撵着打这小子。
你个王八羔子,什么好的不学……
我一边骂着一边追,结果他跑到另一条街去了,终究没能追上。
看我在自己的摊位上落了座,小王八蛋在不远处的墙角冲我做起了鬼脸。
小王八蛋,等着,别落在我手里,落我手里,打你个双拉!我朝着那小子咬着牙狠狠地骂了一句。
一米六六,你可够毒的啊!哪天我儿子要有个闪失,保准是你小子下的黑手!
老张见我恐吓他儿子,便有些愤愤不平,于是蹲在自家门前,伸长了脖颈要和我理论。
你说你,吃了我们家多少油条?喝了我们家多少碗豆浆?喊你两句咋了?不疼不痒的?
跟你说不清楚!我低着头做起了自己的活计,拒绝和老张说话。
说嘛,怕啥哩?!说说嘛!
老张似乎还要说下去,可突然就停了下来,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于是我微微抬起头,斜眼瞅了瞅他,他此时正抬眼朝对面那家洗头房看。对面洗头房的门开了条缝,一个女人试图从缝隙中探出身来。她先伸出一条白白的长长的大腿,让脚尖支在门外的地面上,把身体停在门缝中间,然后一边侍弄着头发一边抬头看天。大概看到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便又把那条白白的长长的大腿缩了回去,随即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