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警车将带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少年管教所。
　　 他，曾经是陶梦溪的学生。尽管师生的情缘浅浅，毕竟师生一场。心里，多少有些如鱼骨鲠喉般难受。
　　 1
　　 那年，他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
　　 “老师，报个名！”声音有点高，梦溪老师从登记表上抬起头来，“这个娃娃不听话，我交给你，怎么管都可以！我不护短！”
　　 说话的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一身旧军装邋邋遢遢。皮肤黢黑苍老，牙齿焦黄。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眼神灵活的小男孩。
　　 孩子个头不高，五官还算清秀。一套不合身的新衣裤，还是没能遮住他的耳根、脖子的脏。那双脏手局促不安地把衣领绞起，再偏过头去嚼得啧啧有声。
　　 一贯招牌似的微笑，已从梦溪的嘴角隐去。
　　 她带着三分责备，七分严肃地对那男人说：“你是他爸爸吗？他妈妈呢？你看看他的耳根、脖子，还有这双手，”她拉起孩子的手臂转了一圈，“你家里缺水啊？”
　　 “哎，老师，你不知道啊！他才一岁多点，他妈妈就疯了。走丢了！我是环卫工人，整天早出晚归。家里就一个七十多岁的奶奶。”男人的脸红了，讪讪地低声解释。
　　 “嘎！嘎！嘎——”小男孩发出尖厉的怪声，扮着鬼脸打断了父亲的话。
　　 梦溪心里有些不忍——为刚才的严厉。
　　 气消了。她的眼神柔和起来。
　　 她把孩子拉到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住哪里？”
　　 小男孩很机灵，一口气回答了梦溪老师全部问题。
　　 她满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赶紧把名字给他写上报名单——袁志海。
　　 梦溪拉起他绞着衣襟的手温和地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小学生了。小学生要讲卫生，爱学习。”
　　 他伸了一下舌头：“还要做作业。”
　　 梦溪老师欣慰地笑了——“对，今天的作业不写在本子上。回家把身上洗干净，老师喜欢干净的孩子。”
　　 “哎，回去就给他洗。回去就洗！”孩子的父亲点着头陪着笑，拉起孩子走了。
　　 2
　　 第二天早上，上课铃响了，他还没来。梦溪站在教学楼的阳台上，望了又望，多希望他出现啊！上班的人流从密到疏，她只好回教室问班上谁离他家最近。
　　 一个皮肤白净的小男孩怯怯地站起来告诉梦溪老师：“他读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常迟到，有时候迟到一天呢。”
　　 梦溪老师赶紧给孩子纠正：“迟到一天，那就是旷课！现在我们是小学生了，小学生要守纪律，不迟到，不旷课才是好孩子。”
　　 上午第三节课快下课的时候，一个头发蓬松，衣服邋遢的干瘪老人领着他，走进了梦溪的办公室。
　　 ——“你看，我说你迟到了，还犟！”声音明显比形象亮了很多。
　　 梦溪摇摇头，拉过一把椅子，请老人坐下。老人局促着、推辞着：“老师，我身上脏，不坐了。我请老师帮我看住他！别让他中途又偷跑回来。”
　　 “嘎嘎嘎——”他用高分贝的声音抗拒着。
　　 梦溪瞪了他一眼：“没礼貌！大人说话的时候，乖娃娃不插话。”
　　 “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说我不是乖娃娃！”他低下头轻轻说，很失落的样子。
　　 “从今天开始，不迟到，不逃学，讲卫生，爱学习，就是乖娃娃。”梦溪老师加重了语气。
　　 “那，你有没有乖娃娃奖状呢？我们幼儿园的老师好多乖娃娃奖状哦！”孩子的眼神明亮若星，期盼地望着梦溪。
　　 梦溪笑了，摸摸他的小脑瓜，诚实地说：“没有。你是小学生了，要当五好学生。”
　　 他的眼神很快黯淡了：“我又不是乖娃娃。”
　　 梦溪的心一颤：“你会是乖娃娃的，老师相信你。”
　　 送走老人，梦溪打水给他洗了手和脸，牵着他的手走进教室。
　　 3
　　 从迈出第一步起，陶梦溪就踏进了教学生涯中最费神劳心的陷阱中。
　　 此后两年，她数不清有多少次冒着寒风或者炎炎烈日到志海家接他上学；数不清多少次帮他系好松散的鞋带；数不清多少次单独辅导他完成家庭作业；有过多少次给他买早点，多少次请家长到学校赔偿砸碎的窗玻璃……”
　　 班上要是谁的书啊，文具啊，钱啊等等不见了，只需要悄悄对他说：“找找你的书包，把东西还给人家。”八九不离十，准能找到！
　　 下课仅仅十分钟，他也不消停片刻。不是这个班的学生告他打人骂人，就是那个班学生告他损坏了学校花草树木。
　　 午间休息就更别提了。刚眨眼的功夫，准又把谁的本子撕坏了，或者又把谁的手或者脸挖出血了。
　　 他是闻名全校的“问题儿童”。这个不是梦溪给他的定位，而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当然也包括他幼儿园的老师们给他下的评语。尽管他是这样的孩子，梦溪还是相信只要用心，一定能让他有所改变——哪怕很细微的改变也好。
　　 梦溪开始计划，给他开“小灶”，尽力从行动上、思想上帮助他。有空余时间，也尽量和学生们在一起，带着他们一起做游戏。她不许同学们再欺负他，喊他“袁世凯”。她尽力用母爱、师爱、人间最真最纯的爱影响他，感染他。
　　 作为对梦溪老师的回报，他常常抢着帮老师抱本子，拿书本，打扫办公室，擦黑板。作为奖励，梦溪老师从家里给他带来糖果、饼干；他也把家里果树上的柚子、樱桃、橘子带给老师。他知道梦溪老师喜欢花，总在上学路上摘上一大把野花——狗尾巴花啊，剪刀菜花啊，散血草花啊，野菜籽花啊，被这些星星点点的花点缀着的办公室，弥散着淡淡的花香。栀子花开、黄桷兰开花的时节，梦溪老师的身上总散发着淡雅的芳香，就像她的微笑，淡淡的，暖暖的，甜甜的。
　　 4
　　 他，其实是个特有人情味的孩子——陶梦溪经常对自己说。她真怕哪天，哪天就忘记了他特殊的家庭，忘记了他想当乖娃娃的眼神。
　　 时间流水一样，悄然流过两个年头。眨眼就结束期末工作了。这几天梦溪和其他老师一样焦头烂额，忙得风车子一样，一边是自己的这样那样总结，经验论文的撰写，一边是学生们复习，迎接市上统一考试。她差不多都忘记了班上有个特殊学生了。
　　 直至有一天凌晨两点，梦溪被电话惊醒——让她去城南派出所接他。因为，他参与一个盗窃团伙，在市中心网吧门口偷了人家的自行车被抓了个现行！而且，派出所联系不上他的父亲！——天呢！这孩子！大半夜的，怎么去接他啊？梦溪只好和数学老师商量，告诉住西门的校长骑摩托车去接他，再送他回家。
　　 一连三天，他没有来上学，他爸爸打电话说要让他在家好好反省。少了他，梦溪觉得七十多人的班级忽然好“安静”，好省事！
　　 上课，再没有孩子喊：“老师，他用铅笔头戳我的手！”“老师，他把我的橡皮切断了！”再不会在科任老师讲课的时候，一本书“呼”的一声飞到窗户上，吓瘫一墙玻璃……
　　 下课，再不会有学生哭着跑来告诉我：“老师，他用扫把打我的头。”
　　 “老师，我的新文具盒在他的书包里。”
　　 ……
　　 安静，安静真好！——尽管二年级的孩子们并不是真的安静，只是相对而言。梦溪和同事们嘴上没说，心里确实在暗喜——少废一箩筐话呢！
　　 5
　　 三天后，他来上学了。他的眼眶黑得像熊猫，脸上的五个乌紫的手印历历在目。
　　 他低头站在梦溪老师面前，左右脚相互踩着，好像脚板心有无数虫子啃噬。。
　　 本来，梦溪想狠狠批评他，或者把他当成反面教材教育全班学生。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又气又怜！真应了世人那句咒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几天，他上课特别用心，作业也做得快——虽然书写还是潦草，蜈蚣虫爬一样，但对他来说，已经算很不错了。
　　 最后的两周复习，他卯足劲一样，该读的读，该背的背，该练习的练习，还常常拿着作业请同学帮他听写。
　　 期末考试成绩单上，袁志海：语文78；数学63；科学92；体育70；音乐90；美术95。
　　 皆大欢喜！
　　 6
　　 教了他两年，真的感觉好累！梦溪常常暗地里叹息。“幸运”的是，三年级转来了十几个学生，必须分班了。
　　 教导处主任根据学生成绩，一分为二，做了两个纸团，一个上面写“一班”，另一个写“二班”。通过抓阄，他不在梦溪班上！——“哇，终于解放了！”她心里一阵轻松，一阵欢呼。
　　 接手他所在班的，是两名温和的男教师。志海并不喜欢这两位老师。
　　 下课的时候，他总会蹭到梦溪身边问这问那。有时候和梦溪的学生争着帮梦溪老师拿书本。
　　 长长的楼道里，梦溪不经意的一转身，总发现他跟在身后，像一条小尾巴。如果他们班下课早一点，他必定飞似的跑到梦溪班讲台前的门口，探着身子，笑嘻嘻地望着梦溪，望着他曾经坐了两年的教室——难免要做个鬼脸，逗得学生想笑又不敢笑。
　　 7
　　 不到两个月，梦溪发现，袁志海走路的姿势变了——估计是看香港警匪片的结果。端端正正的一个小男生，走起路来肩膀一抽一提的，迈起个八字步，浑身都拽圆了。
　　 梦溪看见一次就提醒他一次，可是管不了几分钟，遇见他又是老样子。
　　 有几次学校集会，他站着就闪着个腰，两只腿就那么发鸡爪疯一样，抖啊抖啊。梦溪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既不说话，又不看他一眼。他在背后伸出舌头做个鬼脸，算是收敛了些。
　　 他的两位男老师，一说起他，就挠挠头皮，嘿嘿的笑：“梦溪，他服你管。干脆喊他去你班上算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咋说都不听！”
　　 梦溪笑着说：“你们这不是管得好好的吗？他现在长大了，我管低段的学生的方法也失效了。”
　　 话虽然这样说，梦溪心里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不能不管他！”她心里对自己说。
　　 于是，有一天，梦溪送给他一个笔记本，一个文具盒，然后给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志海，你是三年级的大孩子了，应该学会自己管理好自己，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一定不去做。如果你做错事情了，我一样要批评你！”
　　 他狠狠地点了点头，很感激的样子。
　　 8
　　 从此，梦溪一如既往地关心着他，关注着他的点点滴滴。真的数不清与他有过多少时间的单独谈话，他又在梦溪面前发誓多少回，流下多少忏悔的泪水！
　　 梦溪老师相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怎么才能让他管得长久呢？
　　 这个十岁的学生，太伤人脑筋了！拿老同事们的话来说，就是“几十年难逢一个”！
　　 最近，梦溪听说他居然悄悄拿了他的班主任钱包里的400元钱，还顺便拿走了数学老师挂在门背后的外套里的600多元！不到半月，又因为他偷了邻居2800多元，邻居报了案，追回了2000多现金和一个500多的手机；派出所记录上写着：袁志海，伙同团伙，多次偷盗自行车，并入室盗窃现金、手机、金项链等贵重物品！
　　 他常常放学不回家——回家也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唠叨个几句，他就跑了。
　　 电子游戏厅就是他的“家”。吃喝拉撒都在游戏厅里。有钱了，就充“大款”，到处散红包！偷钱，就为上网，为当大哥瞬间的感觉！
　　 上周星期五，他又跑到一小区入室盗窃被当场抓住。失主当时就报了警。
　　 很多次，梦溪想去走走家访，可去了又有什么作用呢？除了听邻居们的控诉，听老奶奶的哭求，看家徒四壁的房舍，这凌乱不堪的家，一个梦溪怎么能帮得了呢！
　　 周一，学校就会少一个令人牵心揪肺的孩子！周一以后，将不再有他一次次的“保证”和“忏悔”了！
　　 想到这些，梦溪就心疼得要命。自己要是多为他呼吁，为他家庭做些实事，他会这样吗？
　　 这样的问题，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她几乎不能原谅自己。
　　 9
　　 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天使。一个天使，就这样堕入了深渊泥沼！学校少了一个有不良行为习惯的学生，以后，社会就多一个不正常的细胞！她觉得分班时自己的窃喜是多么可恶，不，是多么可耻！
　　 家庭、社会、学校是孩子成长的三大环境，缺一不可！一个孩子的堕落，不是哪一家的事，也不是哪个学校的事，更不是哪一个班主任的事。
　　 坐在电脑前，梦溪想记录下心里的愧疚，可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她的眼里充溢着泪水，为一个孩子，一个堕落的天使——
　　 如果，他的父亲能改变一下对他的教育方式，他是否能像大多数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懂得父亲和奶奶的艰辛呢？如果，网吧老板对社会有点良心和责任心，拒绝他进网吧，是否可以杜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偷钱，并鼓动其他孩子一起逃学呢？如果，职能部门在管理上不是遥控指挥，而是对网吧随时进行突击检查，那么是否可以刹住只认金钱不认规定的害人行经呢？如果，所有的人能在与他交流的时候提醒他督促他，是否会让他处处获得温暖，而树立起自尊和自信呢？如果，我和我的同事们更多地付出一些精力和时间帮助他教育他，是否……是否我们会挽救一个孩子呢？
　　 夜，寂静漫长。那么多的如果盘旋在脑海，梦溪老师失眠了。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明天，就是周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