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舞殇
音乐也耳目一新,交响乐与电子乐完美地进行了融合。如果我们同时具备表现这两种舞蹈的能力,或许可以将阿金的构想演绎出来,那将是一幕空前绝后、震撼人心的舞蹈。不过,大家显然没有这样的兴趣和热情,受传统舞蹈的熏陶多年之后,我们的腿还真的不会弯着跳舞。所以大家除了喜欢这个音乐之外,再也没有其它的想法了。
阿金像打了肾上腺素:“喜欢吗?我简直是爱死它了!”
“喜欢……”大家坐在地上,慢慢悠悠地回答。
“知道吗?我一夜没睡。”他来回走着。
大家都不说话看着他。
“你们不激动吗?”他似乎已感觉到大家安静得有些异常。
“音乐很棒!”一位学长高声应道,脸上灿烂的笑容在大家看向他时瞬间消失了。
“好吧,好吧,我知道,这些对于你们来讲都太陌生了。可是我们必须有所创新,不是吗?”
他见大家没有反应:“我想改,就算你们不喜欢,我也不想用旧的那个去参赛。”
“什么?”大家嚷起来。
“是的,我不想重复过去的东西。”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金老师,你的创新是很好,但我跳不了,对不起,我退出。”一位学姐突然从地上站起来。
她与阿金冷冷地对望,似乎在等老师的妥协。
顿时一片静默。
过了几分钟,阿金面无表情地说:“好,同意,你走吧。”
那位学姐愣了一下,便快速地拿起放在墙角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大家一阵骚动。
“还有谁想走的?”阿金提高了嗓门。
另外四位学长相互对望了一下,几乎是同时站起身。他们向阿金老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一起走了出去。
此刻,舞蹈房里只剩下了我与阿金老师两人。
“你不走吗?”阿金低沉的声音透着怒气。
“我去哪呀?”我有意搞笑气氛。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低下了头:“你也走吧。”
“我觉得我可以尝试一下。”
“不用了,这不是一个人的舞蹈。”
“我去把他们找回来。”
“不必了,是我异想天开。”他瘫坐在地上,跟着向后一仰,在地上躺成一个大大的“大”字。
我看见他的眼角溢出泪水,便将纸巾递给他,他没有接。见他伤心,我也很难过,于是枯坐一旁,不再说话。突然他一个翻身将我抱住开始吻我。我吓得一把将他推开,跑出了舞蹈房。
猛跑了一阵,我的膝盖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跟着胫腿、股骨也开始牵引般地痛起来。我扶着一棵大树站住,喘着气,又捏了捏膝盖,外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缓慢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去,可满脑子都是阿金失落的表情。我试图想清楚这一切,可是脑子空空的。我停住脚步,突然觉得很后悔,脑子一热,又跑了回去。我忍着腿痛一口气冲进舞蹈房,阿金还在地上躺着,我一下扑倒在他的怀里吻了他。
就这样我与我的老师成了秘密的恋人。学校严禁在校师生谈恋爱,所以我们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师生的状态。安妮再也没有在老师身边出现过。我猜想大成现在应该很高兴吧!不过之后我没有再去过“十三阁”,所以也无从得知。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拥有了期盼许久的爱情,可是我却快乐不起来。我的腿还是经常的痛,而且频率越来越高,这使我在舞蹈中的表现很差。我没有告诉阿金,没有告诉任何人。总觉得将腿痛的事情说出来,我就一个废人了。
学校要为校庆编排一个大型的舞蹈,依照我的表现只能列入候补名单。阿金很生气,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舞蹈有一种变态的苛刻,所以他根本接受不了我现在的样子。
“你是怎么回事?你的表现还不如一年级的新生。你想怎样?准备就这样混到毕业吗?”阿金对我吼着。
“我只是觉得累了。”
“累了?怎么就累了呢?”
我无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他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我,见我哭了,又将我抱在怀里安慰道:“对不起,我的态度不好。不过,我也是着急,你原来是非常出色的呀。”
我推开他,他的拥抱已不能安抚我内心的委曲。如果说他只是在担心的话,而此刻的我更多的是害怕。
我躺在医院巨大的检测仪器里,机器发出的“嗡嗡”声形成一幕看不见的屏障将我与外界隔开。我躺在那,没有再想阿金,而是想象着自己跳舞的样子。音符跳出乐章,牵着我的手,撩起我的裙摆,解开我的秀发,围着我,追着我,我像天使一般翩翩起舞。我猛然清楚地意识到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你不能再跳舞了,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医生用职业的口吻说。
“会怎么样?”
“跳下去的结果就是截肢。”
我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默默流出了眼框。
医生见状,轻柔地说:“那只是最坏的结果,先别跳了。”
走出医院的每一步,我都下意识地看一眼自己的腿。失去它对我而言,最大痛苦是再也不能跳舞。可是拥有它却不让跳舞,不是同样的痛苦吗?这又有什么分别?
我边走边回忆着从小到大学习跳舞的情景,所有的欢笑、泪水都与舞蹈息息相关,陈旧的记忆在脑海里重温,对于舞蹈的喜爱原来一直那么强烈。
“选择”永远是一个难题。大家常说幸福就是拥有选择的权利。我还可以选择吗?
从现在开始放弃跳舞,留住这条腿。或者,继续跳下去,最终失去它。差别只是我能多跳上几年或许只是几个月。
好难的选择题,我做不了。我独自坐在操场上,望着黑丝绒般的夜空哭了好久,希望上天能给我一点启示,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流星划过,没有暗云涌动,没有异灵闪现,只有化不开的浓黑和一动也不动的星点。
如果可以将选择权交给别人会好一些吗?我试了。我将病历给了阿金,他看后立即说不许我再跳下去。他几乎是不加思考地做出了他的选择。非常之快,快得使我认为他没有认真地想一想。
可是他说:“这需要想吗?这种情况谁都会这样选择呀。”
我生气地从他手中夺回病历。
“怎么?我说错了吗?”阿金见我要走,拉住我。
“不知道。”我有点后悔将这事告诉他。
“别太固执,就算一个健康的人也不可能跳一辈子。”
“我要再想想。”
“还想什么?梦羽,你爱我吗?”他将脸贴了过来,我们鼻尖碰在了一起。
我点点头。
“那就别跳了,之前是我说得不对。我原以为你是贪玩分心所以不好好地练舞。都是我的错,忘掉我之前说的话。别跳了,退学吧,嫁给我。”
“什么?”
“我在向你求婚呀!”
“不,你为什么现在求婚?”
“因为我爱你呀!”
“不……不不!不!”我拼命地摇头。
这不是我要的选择。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现在求婚,是真的爱我吗?这只能让我认为这是同情、这是怜悯。你不该这么做,你这样一点也不伟大。好吧,就算你是伟大的。可是此时此刻,我恨这样的伟大。
接下来的日子我从早到晚地泡在舞蹈房里,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我就不断地练习。疼痛从胫骨一直延伸到胯骨,可我不想停,生怕停下后便再也站不起来。为了保持原有的水准,我几乎是咬着牙跳完每一套动作。每天练习结束后我都要在地上坐上许久,才能站起来走动,疼痛交织着麻痹,使我每一步都像走在针尖上,可是我心里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满足。每当音乐响起,我的手臂成了美丽的翅膀,脚下踏着曼妙的舞步,随着旋律飞过青山碧水,飞过田原牧场、飞过杨柳人家……
阿金一天来看我几次,因我身边总是有人,所以他只能默默地观望。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不过我不想听,所以也不给他机会。我的心里悬着一个倒计时时钟,虽然不知道上面的时间究竟剩多少,但我很清楚它正在一天、一天的减少。
拖着这条病腿我毕业了,我没有去找工作,当然我可以做与舞蹈无关的工作。阿金也不让我去工作。他还是说,希望我可以嫁给他,安心地待在家里养病。
没有地方跳舞,我像生活在鸟笼里。于是我想到了“十三阁”,但租用舞蹈房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想起大成说过了希望我去他那里当舞蹈老师,或许这可以成为一种交换。不过阿金一定不会同意,我管不了这么多,决定先去试一试。
“你要来我这里当舞蹈老师?”大成见到我有些意外。
“难道你上次是开玩笑的?”
“当然不是,不过你的身体,可以吗?”他说话的声音突然低的让我听不清。
“你……知道了?”
“嗯。”他显出比我还要尴尬的表情。
“那就是你不能要我了。”我故作平静地笑着说。
大成没有再做任何表示。我起身准备走,他拦住了我。
“梦羽,你知道阿金与安妮已分手了吗?”
大成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我的脸一下胀得通红。因为一直以来我自认为导致他们分手的原因是我的介入。毕竟在他们订婚的第二天,我吻了老师。
他见我不吱声,便继续说:“就在他们订婚的那个晚上。”
“什么?”我感到意外。要知道那晚喝醉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对于那晚的情景,我可比他清楚得多。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他们深情相拥起舞时离开的。怎么可能晚宴一结束,两人就分手了呢?
“其实安妮不想结婚,更不想生孩子。你别理解错了,这与爱情无关。她只是不想浪费有限的艺术青春。”
他说的我既理解又不理解:“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同意订婚?”
“谁没有在选择上彷徨过呢?”
“你意思是她先是选择了结婚,但又反悔了?”
“这可能要怪我。那晚我大概是喝多了,莫名其妙地跑去问安妮是不是真的不跳舞了。谁知后来她当晚就取消了婚约。”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其实心里一点也不怪他。如果不是大成,我不可能与阿金老师在一起,安妮也可能因为放弃舞蹈而痛苦。
大成一副对不起他们的样子,我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临走前我对他说:“没有谁对和谁错,更没有完美的选择。”
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跳舞了,可是右腿还是很疼。原先只是在长时间剧烈运动下才有的疼痛,现在变成了幽灵无时不刻地吸附在我的腿上,甚至睡着时也会被疼醒。
“骨癌”这两个字终于重重地砸在我的右腿上,虽然之前医生多有暗示,但毕竟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所以我总是刻意回避去想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样,从第一次看病到现在我整整跳了一年。这一年就像从上帝那里偷来的幸福时光,一边是我爱的男人,一边是我爱的舞蹈,双重的幸福早已让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那个倒计时的钟。现在时钟清零了,命运之神摘下了温柔的面具,它抓住了我。我躲不开,逃不掉。整夜都是挥不去的恶梦,同样的梦不断的重复出现。梦里总有一道白光划过我的双腿,跟着我的腿不见了。我趴在地上,不停地向前爬,身上沾满污泥和浑水。烈日像从天下掉了下来,独独悬在我的头顶上方,照得我睁不开眼。模模糊糊看见前方一双腿正在翩翩起舞,脚上的红舞鞋分外醒目。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我的腿。我拼命往前爬,可是它总是跳来跳去,怎么也够不着。每当这时我便哭醒了,醒后看见自己的腿还在,更是哭得不能自己,于是卷曲着身子抱住腿,不敢再睡去。
我越来越憔悴,先前是不敢睡,后来是睡不着。每每想到自己没有腿的样子就恐惧得发疯。每当那时阿金总会对我说,不管我有没有腿,他都会永远爱我,不离开我。
疼痛开始向腰部蔓延,别说行走,就连站立也变得很困难。我终日躺在床上发呆,不吃不喝,身体很快消瘦的不成人形。此时的我就算有健康的腿,估计也跳不起来了。阿金急了,他说,如果我一天不做手术,他就一天不跳舞。我知道他对舞蹈的痴迷远在我之上,我在消耗自己生命的同时,也在消耗他的艺术生命。虽然我即将失去一条腿,但至少还拥有爱情。带着这个想法我进了手术室。
术后醒来,我没有看见阿金。于是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没人接。我又给学校打电话,学校里的人一问是我找他,便说他不在,后来直接跟我说他走了。突然间,我失去了阿金的所有消息。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空空的右半截床铺,恍然间发现自己什么都失去了。我拼命捶打着那块空床失声痛哭。我眼中伟大的爱情原来这么不堪一击,他抛弃了我。谁让我们的爱情只能存活在美丽的躯体之下。
三个月后我装上了假肢,走进音乐厅。舞台上的安妮如春天的精灵将一波春水洒在我的心尖,我含着热泪欣赏完她的舞蹈,去后台找她。
她见到我的一刹那由惊讶转到欣喜,跟着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
“你的舞蹈太美了。”我称赞道。
“谢谢你,谢谢你来观看,谢谢你来见我。”她非常激动。
“我很怕你不愿意见我。”
“怎么会,虽然阿金不在了,但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他在天堂也会保佑我们的。”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叫道。
她恐慌地看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阿金怎么了?”我用力握着她的手,要她再说得清楚一点。
她突然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接着红着眼睛说:“阿金为了救一个投江自杀的残疾人被淹死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有告诉过我,当然也没有人觉得需要告诉我,谁让我是他的秘密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