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黑色的季节。曾经拍胸打肚口口声声说要跟我白头到老的那个他，将曾经的誓言撕成碎片，化为一缕烟云从我的生命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断地往大山里跑，仿佛只有巍峨的大山才能帮我抵挡一些哀伤。
　　 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又一次跑到山里，一边使劲踢着一株缠绕在一棵高大的树木上的藤本植物，一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疯狂地释放着长时期以来超负荷挤压在心灵深处的那种悲凉的压抑。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百无聊赖地回荡着。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发什么疯？你没有觉得你让整座大山都失去了宁静？你说说，一棵不会说话的植物怎么招惹你了，你把它弄得遍体鳞伤？它在流泪，你知道吗？”
　　 我转过身去，只见一位40岁左右的男人站在我后面不远处。他胡子拉渣，满脸疲惫。棕色的外套和深蓝色的裤子像是穿了好几年了，整个行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流浪汉。
　　 “一株野草而已。它能有什么泪？”我很不屑地说。
　　 “明明是木本的植物，愣是被你看成草。它不是一株野草，它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叫‘老婆筋’，我们老家的后山上有很多这样的植物。”他说。
　　 “老婆筋？！”我一怔，冷冷地说，“是你起的名字吧？”
　　 “不是我起的名字，我们老家的人都这么叫。你看，它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这棵树，多像一个女人偎依着一个男人。”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根长春藤，绿色的枝条恰似臂膀，沿着我的前额上升••••••”刹那间，裴多菲的诗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这老婆筋的学名该不会就是长春藤吧？我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竟然想哭。
　　 “要是它所依附的树木死了呢？”我问。
　　 “就算那样，它也会依旧依附着白杨树，无怨无悔地生长。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死去的白杨树增添一抺绿。”
　　 “多么浪漫的植物，多么执著的生命。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想把它移到我的院子里了。你说，真把它移走了，会活吗？”
　　 “老婆筋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就像一个内心坚强的人，不管在哪里，不管遭遇了什么，它都会活下去的。你要试试看吗？”
　　 我点了点头。
　　 他找来一根树枝，将老婆筋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又把缠绕在树上的藤蔓一圈一圈地弄下来，脱下他的外套包裹着。
　　 “拿回去吧，记得别把根部的土团弄散了，相信它一定会很坚强地活在你的庭院里。”他把那株用外套包裹着的老婆筋递到我手里说。
　　 我捧着老婆筋的手有些抖。那一刻，我觉得我捧着的不是一株植物，而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
　　 老婆筋真的能在我的庭院里活下来吗？我不时地望着几乎要蔫了的老婆筋这样想。突然，我脚下一滑，摔倒了。霎时，脸上、胳膊上、腿上，渗出了斑斑血迹。他拉着我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我却疼得一步路都走不了。他眉头一皱，说：“坏了，可能是脱臼了。”
　　 “那怎么办？”我挺着急。
　　 “眼下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大山里，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全都给你，等你脚好了以后自己回去。”他说。
　　 “我拿你的几十块钱在这深山里买石头吃呀？不行，我不能困死在这里。”我有些生气。虽然我的那个“他”没有了，我也不想死。
　　 “那就只能我出点力，背你回去了。不过你得想清楚了，我可是个刚被释放的劳改犯。”
　　 “我不信。你要是劳改犯，我就是监狱长。”说是这么说，只是一想到让这么一个陌生的而且像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背着，我真的有一百个不乐意。可大山里没有信号，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络，我只能委屈自己了。就这样，他将伤痕累累的我连同那株被我踢得伤痕累累的老婆筋一起背出了大山。然后，他让我坐在路边休息，他说他去打听一下附近哪里有诊所。当打听到两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位80多岁的老婆婆会接骨后，又把我背到了那位老婆婆家里。接过骨后，他又用身上那几十块钱在村子里雇了一辆摩的车把我送回了家。
　　 将我安置好后，他在我的院子里向阳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把老婆筋栽好，又在周围搭上架子，然后再将那藤蔓一点一点地缠到架子上去。看着满头大汗的他，我震撼极了。一个懂得植物的眼泪，植物的爱情，植物的生命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流浪汉或者劳改释放犯呢？他顶多是一个落魄的生意人或者是一个跟我一样失去了另一半的人罢了。
　　 在那株老婆筋前，他告诉我，他才31岁，真的是一个劳改释放犯。五年前，他曾经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在一个群星璀璨的晚上，他因酒后驾车，撞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被判了7年刑。服刑的第三年，他妻子坚持和他离了婚。他妻子在一次去探监时跟他说，她才26岁，他们又没有孩子。女人的青春是短暂的，她不想被他拖累。他同意了。后来，由于在狱中表现好，他被提前释放了。没家没业的他，现在暂时住在姐姐家里。
　　 “你的那个‘她’现在怎么样了？恨她吗？”我问。
　　 “听一位朋友说，她又结婚了。虽然有些难过，但是不恨。”他这话说的很平静。
　　 “离婚了总比彻底消失了好。”我说。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说。
　　 以后的日子里，他几乎见天来看我，给我按摩、上药。有时我疼得啮牙咧嘴，他会变着法子讲些笑话逗我开心，让我忘却疼痛。不管那种疼痛是来自我身上还是心上。渐渐的，我发现，他的诙谐，他的善良，他的细腻，让我又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东西。那些日子里，他不但悉心呵护着行动不便的我，同时还呵护着那株蔫不拉几的老婆筋。
　　 在他的精心呵护下，那株老婆筋在我的院子里顽强地活了下来。我的脚也在一天天地恢复着，而且，在这过程中，我们还都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可有一天，当我鼓足勇气提出与他结婚时，他垂下了头。
　　 “后悔了吗？”我问。
　　 他摇了摇低垂的头。
　　 “那为什么？”我又问。
　　 他不语。只是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突然间，我觉得我的爱情像云像雾又像风。
　　 “你等我三年，就三年好吗？”许久，他终于抬头说话了。
　　 “为什么？”我很是不解。
　　 “我不能让吃过苦受过打击的你嫁一个无业无家的人，等我三年，就三年，三年时间里如果我还没有能力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我就不值得你爱。”
　　 “三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也许你真的有能力营造一个很温暖的家，但那个家或许就跟我无缘了。”
　　 “不会的。从现在起，我的每一天都是为你而活的。”
　　 “带上我。”
　　 “不行。创业的路是艰辛的，我不能让你吃更多的苦。”
　　 “……”我虽然很不赞成他这么做，却也无言以对。
　　 三天后，他给我留下了一个热烈而又绵长的吻，在我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只身南下广州去了。
　　 老婆筋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从当初的一株已经繁殖到了几十株，在我的院子里形成了一层绿茵茵的可以为我挡荫遮雨的网。他没有失信。第三年，老婆筋的叶子再次绿起来时的时候，他带着一个足够在这个小县城为我营造一个温暖的家的存折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存折上的数字让多少人梦寐以求，让多少人怦然心动。可是，我却有些不安。我老是觉得这些数字承载不起我后半生的幸福。
　　 第二天，他便迫不及待地带我四处去看房。他给我相中的那套房子位于紧临着马路的最顶层。他说，高处虽然不胜寒，但高处永远有着最美的风景。他要让我和老婆筋活在云端。还说，我寂寞的时候，还可以坐在落地窗前欣赏阳台上的老婆筋与云共舞。那一刻，我偎依在他的怀里，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可是，就在准备付钱的前夕，他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无数次地拨打着那串沤烂于心的手机号码，却怎么也打不通。一天，两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我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一个大活人，愣是从我的生命里蒸发掉了。
　　 我又一次觉得，我的爱情像云像雾又像风。
　　 几个月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一个方形的盒子里装着一封信和一盒录音带。是他！我脱口而出。是他，真的是他。他在信上说，他的前妻没有再婚，这些年来一直一个人住在她表哥家的老房子里。当初之所以提出和他离婚，是因为她患了肾功能衰竭。他说，他无法给我一个家了。他用那笔钱带着他的前妻上北京治疗去了。他说，他要把他的肾移植给她。之所以没有跟我打招呼，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面对我。他让我原谅他的不辞而别，让我忘了他。我慌忙找出那台老掉牙的几乎快要被我遗忘了的收录机，将那盒磁带装了进去。一阵悲凉的音乐过后，一个声音唱道：我知道你我走到今天／却不能白头到永久／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却注定要分手无缘／我知道太多的付出／让你为爱而憔悴／我知道你的离去／让你无奈掉下眼泪／找个好人就嫁了吧／虽然不是我心里话／纵然情到深处谁都放不下／只因我事先有了家／找个好人就嫁了吧／就让时间去淡忘它／无论走到海角天涯/让我来为你祝福吧……
　　 眼泪在我的眼里直打转，我愣是没让它掉下来。透过眼泪，我看到满院的老婆筋藤蔓缠绕，绿叶萋萋。她们迎着风雨摇曳舞动着的优雅姿态，似乎在极力地向我证明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