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闷热的卫生间里，唐糖埋头搓洗儿子军训换下的衣物。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粘粘乎乎从胸脯滑下。她扬手擦一把额头的汗水，不小心肥皂水钻进眼睛，蜇的眼珠子针扎一般疼。她尖叫一声，急忙起身在水池上冲眼睛。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酸涩难耐，唐糖愤怒地一脚踢翻洗衣盆，雪白的肥皂沫聚集在脚边，缓慢朝着下水口流去。
　　 “唉！”唐糖气恼地出口粗气，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衣物。
　　 今年天气奇热难耐，全国各地陆续起了高温。唐糖所在的西北小城气温达到38℃，酷暑难当。儿子每天顶着骄阳去新的学校军训，从城市的东边穿越车水马龙到城市的西边，坐公交车得四十分钟。晚上回到家一身臭汗，又热又累，倒头便睡。唐糖的饭还没做好，儿子的呼噜声已响起。
　　 儿子刚上小学唐糖便有在市中心买房子的打算，儿子以后上中学可以按片入学。她在林桓面前提了几回，还表示如果首付不够她可以从娘家借点，但他都没反应。拖着拖着，转眼儿子上六年级，同事们鼓动唐糖赶紧在市里买房，不然孩子考不上市里初中，按片还得在子弟中学就读。
　　 唐糖买房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拉着林桓去看房。头期房价飙升的让唐糖咋舌，二手房的内部结构又不尽人意，有的破败到无法入住。几天未果，唐糖的坏脾气上来，陈年旧事、眼前新帐，一股脑掀起盖子泼向林桓。
　　 夫妻吵架向来掰扯不清，要讲清道理只会激化矛盾，低个头，以安抚宽心为处理态度，绕开主题即可。林桓在多次争吵后总结出的经验在面对唐糖喋喋不休的埋怨时，乱了阵形。他高声反驳唐糖，甚至直指唐糖当初主动追求自己的软肋，让唐糖好自为之。
　　 接下来的一幕可想而知，唐糖怒火中烧，扑过去撕将起来。她咬牙切齿地用能抓到手的东西打林桓，一边想起自己嫁给他节衣缩食买楼房的心酸，手里的力气更大了。
　　 她原是度量宽阔但心思敏感的女人，不太算计斤斤两两的得失，无论对待婆婆家人还是自己家人，花钱方面不会吝啬。另一方面，她又渴望林桓在精神上的体贴温柔，哪怕在她发火烦闷时能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安抚安抚她焦躁气愤的心情也好。
　　 林桓被打急了，反手用力推开唐糖，吼道：“跟你这种人过够了！”大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将自己的衣服取出扔进皮箱，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唐糖眼瞅林桓绝情离家，想冲上去拉住他，说句服软的话。可是她倔强的性格让她三缄其口，脚步钉在地上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委屈的眼泪顺着惨白的面颊流下来。她哭的气噎肠断，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听见楼道里有林桓的脚步声想起。
　　 林桓在外面租了房子，过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生活。
　　 唐糖心疼儿子。看着他走在同学中间耷拉着脑袋，嘴巴紧抿，眉头不展的模样，唐糖心一软按下吵架时赌咒发誓的狠决，主动拨通林桓的电话。唐糖说儿子不喜欢她做的饭菜，叫林桓回家做饭。
　　 林桓端着架子应付唐糖的不计前嫌，他可不想这么快给唐糖好脸色。林桓含糊冷漠的态度让唐糖耐心尽失，她指桑骂槐地在屋里摔东西，上网狂买平时放入购物车而舍不得买的东西，在林桓面前大摇大摆地试戴。这下轮到林桓胆怯，他知道自己不低头，唐糖还会变本加厉地烧钱，她捏稳了林桓的软肋，最恨花钱如流水的行为，她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林桓只得恢复往昔任劳任怨的本性，但是让他心无芥蒂地去哄一哄唐糖，他还是做不到。
　　 唐糖心里难堪，嘴上不愿提起林桓的木讷冷漠。
　　 她也明白，让林桓给她说几句甜言蜜语，比让他下苦出力还难。她心里一直喜欢浪漫的小情调，红酒、烛光、美食，离别的拥抱、进门的昵称或是烦闷时的温柔化解。但是，这些以前没有的资产阶级东西（林桓说的），以目前他俩的关系看，更是奢望。
　　 唐糖苦着自己的心还是尽心尽责地扮演好母亲妻子的角色。
　　 林桓打开门的一瞬间听见房间里传出的哭泣声，以为家里遭遇大事了。顾不上取下肩头的公文包，大步流星踏进屋里，从卫生间敞开的门里看见趴在马桶上哭泣的唐糖。狼藉一片的地面，盆子里还有未洗完的衣物。
　　 他默然了。眼角成辐射状的皱纹刻出无奈，因为严重谢顶剃光的头颅无力地垂下，略微凸起的腹部尽显疲态。
　　 现实的残酷让每个人戴着面具生活，轻易相信一个人会转变禀性，是一件很不理性的事。
　　 此刻，唐糖的歇斯底里让林桓心灰意冷。他甚至怀疑和她这十几天的甜蜜恩爱是梦里虚幻的情景。
　　 就在今天早上，林桓还享受了她做的早餐—煮的晶莹剔透的元宵浮在掐金边的细白瓷碗里，看的林桓胃口大开，一口气吞下十五个。
　　 唐糖自己则斜着身子坐在餐桌旁，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吃，温柔地叮嘱他路上小心。
　　 林桓暗自庆幸，儿子中考超常发挥考上高中，是在命运的轨迹上拉出一条崭新的抛物线。唐糖担心的最坏结果没有出现，家里总算有点高兴的事，她自己的暴躁脾气竟不治而愈了。
　　 林桓脱掉外衣走进厨房，灶台空无一物，打开冰箱，亦是空荡荡的。他立在厨房往窗外望去，对面楼上的同事小贾在阳台晾衣服，老公在旁边手里拎着衣服递给她。林桓羡慕地伸长脖子盯着看，人家夫妻咋那么和谐呢？他心烦意乱，唐糖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他能想到唐糖故伎重演的丑态。他不想去安慰她，也不想继续呆在家里，重新穿好衣服，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唐糖听见林桓回家，她幻想林桓能走到她身边，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扶她起来，安慰她两句，至少也得进来问问她为什么伤心掉泪。直到门被哐当关上，她才发觉他又离家出走了。
　　 唐糖心里的幻觉被无情击碎，她彻底绝望了。这样的日子像一把钝刀子，喇着她的心，她敏感多情的心痛苦万分，点点滴滴为家付出的过往浮现在眼前。
　　 儿子刚刚能坐起来，林桓得到单位去南京理工大学进修的名额。唐糖坚决支持他去，家里的事交给她就好。
　　 林桓在家时一直是他做饭，他去上学唐糖开始学着自己做饭。炒菜时热油刺啦啦响，吓得她嗷嗷叫唤，热油蹦在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疼，她用冷水冲冲继续做饭。
　　 有一次上晚班，十级沙尘暴席卷整个城市。儿子突然发高烧，母亲打电话到单位，平时十分钟的路途，唐糖顶着漫天弥漫的沙尘硬是用了四十分钟赶到医院。她抱着儿子输液，直到凌晨三点儿子的烧才退。半夜三更她没打到车，娘俩又回医院，在门诊的长凳子唐糖紧紧搂着儿子坐了一宿。
　　 刚结婚那两年，企业效益不是很好，唐糖和林桓是一个单位，都是入厂新人，拿着最低工资。
　　 唐糖对自己很省，朋友们出去购物，都去步行一条街，女人都爱买有点档次的衣物嘛。唐糖可舍不得，她给婆婆买了一套楼房，还着房贷呢。她穿了很多年地摊货，没觉出苦，林桓和儿子是她最大的财富呢。
　　 她心里时时盘算着他们的日常开销。她给林桓和儿子花钱从来不吝啬。林桓的衣服都不便宜，是唐糖在商场精品柜台精心挑选的。每次林桓出门，唐糖都给他足够的零花钱，她不希望林桓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没有面子和尊严。儿子的事更不能马虎，从小该有的教育投资和吃穿用度一样都没落下。唐糖很满意自己操持家的能力，看着光鲜年轻的林桓和活泼可爱的儿子，她开心地笑了，眼角细细的皱纹呈辐射状散开，粗糙的皮肤泛着黑黄色的光芒。
　　 林桓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已经消退，马路上空空荡荡，偶尔有急匆匆骑着单车往回赶的人们都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们害怕家里人等着急吧，林桓心酸地想，自己却是有家不能回。
　　 刚结婚那两年，唐糖喜欢和林桓说话，事无巨细，絮絮叨叨说给林桓听。
　　 林桓最初很享受唐糖的黏糊，他爱看唐糖边干活边撅着嘴不停地给他讲单位里鸡零狗碎的事，讲儿子的一举一动，讲闺蜜之间的趣事。
　　 林桓经常钻进厨房做几样可口的菜，看着唐糖欢天喜地地吃，他喜欢这样的日子，觉得很舒心。
　　 可是后来林桓提了副科级，单位工作繁忙，人事关系紧张，林桓疲于应对，他对唐糖的单纯无邪很不耐烦。
　　 她对他说着事，他的眼睛不是盯在电视屏幕上就是盯着手机玩游戏。唐糖脸上的笑渐渐凝固，她咬着牙问道：“我这么烦人吗？”
　　 林桓头都没抬答道：“听着呢，你别发神经！”唐糖听他漫不经心地说话，好容易盼来的说话机会就这样被他轻视，满心的欢喜瞬间冷却。她拎起暖水瓶奋力摔在地上，巨大的炸裂声惊的林桓跳起来。他不明白唐糖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上一天班，还不让人耳根清静，泼妇一般砸东西。他鼻子哼出一声轻蔑，走进儿子的小屋，气呼呼关上房门。他再也不想看见唐糖扭曲疯狂的脸。
　　 相互的不理不睬，不愿沟通交流，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有时候迫不得已儿子便成了传话筒。林桓和唐糖的爱情之火奄奄一息，只剩下勉强维系的婚姻。
　　 唐糖蹲在卫生间的地上，哭的嘶哑的嗓子直冒火，她起身走进厨房找水喝。路过客厅的整容镜，她看见一张憔悴苍老的脸，泪痕斑驳，双眼红肿。唐糖被镜子里自己丑陋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她吗？她惊悚诧异，曾几何那个高高个子，笑容满面的女人如何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女人的年轻得靠男人的滋润”，唐糖脑海里想起一句话，不记得谁说的，她当时听到很嗤之以鼻，所以印象很深刻。现在，她觉得这句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林桓和他分床而睡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有女人的矜持，不好意思去找他亲热，她害怕看见他厌恶的表情。
　　 有一次她晚上出去散步，浑身皮肤被蚊子叮的没一处好的，她脱了外衣站在卫生间喊林桓给她抹清凉油。林桓面无表情，小心仔细地一处一处抹完，转身就走了。唐糖羞愤不已，打开淋浴笼头，狠狠地冲洗身体。
　　 唐糖找出早已不用的化妆品，手法有些生疏，但镜子里化上妆的脸庞还是精神不少，风韵犹存。她换上一套墨绿色的连衣裙，蹬上一双黑色漆皮高跟鞋拎起蛇皮坤包，打开门毅然下楼。
　　 同学聚会的邀请发出已有一个星期，唐糖犹豫不决，没有回复。她从参加过同学会的同事、朋友口中得知一二，有些同学参加同学会的功利心很重。混的明白的同学借机炫耀事业的成功，混的中不溜的同学想趁此机会找点商机，而那些混的不好的同学不会去参加同学会，即便参加也扭捏不安。
　　 唐糖自己生活简单，性格单纯，想到有那么多曲折人情就却步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的精神世界需要有人安慰，需要发泄不满，哪怕去面对一群口是心非的人，也比继续待在家里强。她心里的悲愤越演越烈，自己已无法掌控，她感觉脑子里那团燃烧的火灼烫无比，大有火山爆发前的汹涌。
　　 他一袭青灰色西服，淡紫色暗纹领带，脸上带着自信淡然的笑容。唐糖的目光略微停顿，是他！笑容未变，神态未变，瘦瘦的身形微微驼背，却恰到好处地呈现中年男性的成熟优雅。唐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她尽力压住激动的情绪，装作很随意的样子走上前，正思量怎么开口。
　　 “唐糖，二十年未见，你一点不显老呐！”他微笑着说，略带沙哑的男中音真诚亲切。
　　 唐糖呆呆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眼神充满探询和关切，欲言又止。
　　 二十年过去，唐糖淡忘了许多事，也包括年轻时的他。二十年后的同学会，他居然出现在唐糖的视线里。
　　 当年，唐糖的母亲竭力反对他们在一起。
　　 唐糖那时有正式的工作，工资不高，却是国营企业的铁饭碗。他一个打工仔，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弟兄三个，家境比一般家庭都差。
　　 唐糖不顾母亲阻拦，喜欢上他干净利落的模样，清瘦的脸上老是笑嘻嘻的，没有一丝烦恼忧愁。有一次为了和他见面，唐糖翘班跑去车站候车室等他，甜蜜的两小时过去，等待唐糖的是师傅咆哮粗暴的训斥。
　　 他在唐糖面前总是缺几分自信，像渴望飞翔的鸟儿振动尚且稚嫩的翅膀，欲飞又止。他捧着唐糖圆润的面庞，浅浅吻在唐糖的额头，生怕弄坏一件珍宝似得小心。
　　 唐糖仰头望着他，长而翘的眼睫毛微微打颤，坚挺的鼻翼轻轻煽动。她看得心疼难过，紧紧抱住他，喃喃耳语道，娶了我吧！他吃惊地松开唐糖，瞪着狭长澄澈的眼睛说：“我，我......还是听你妈的吧！”唐糖心头忽地窜起一股火，狠狠将他推出宿舍的门。
　　 那次分别后，唐糖很快认识了林桓。林桓温厚的性情让唐糖感觉到踏实安全，她喜欢上了他，交往没多久就举行了婚礼。在这期间，他来找过唐糖。还是腼腆沉默的模样，看着林桓搂着唐糖的亲热劲，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光阴荏苒，二十年匆匆过去，当年的小伙子历练成成熟稳重的大男人。
　　 唐糖面色微酣，半响回应道：“你也没变呀！”说完又觉得不妥，毕竟他脸上有了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的皱纹。“还是那么瘦！”唐糖急忙补充道。
　　 他看着唐糖着急表达的样子，宽厚地笑了，“你还在原单位上班？”唐糖木讷地点点头。“我在你们单位门口找过你几回，可惜一次都没有遇见你。”他的眼睛狭长微扬，闪烁着温和亲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