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雨擦亮的记忆
一
南方小城多雨,尤其是春夏两季,天公如一位泪腺发达且多情善感的小女人,整日整夜地以泪洗面。
雨,纹起银颤颤的伤感,从三月的额头上流苏缨络般垂挂下来,从四月缤纷落英的小城故事里穿连大地,又在五黄六月的天地之间撒下天罗地网。
老家被雨水和岁月啃坏了的墙壁,老是湿漉漉地裸露出累累创伤。不仅墙壁,连天井四围的青石条上,也被雨水咬出一个个浅浅的石窝,石窝里总残留斑斑点点的泪痕。
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水迹,像父亲刷油漆时穿的补丁围裙,虽灰旧但周正。老家院子的屋檐下,总是挂满长长的雨丝,多像父亲亲手制作的门帘子。
飞过屋脊马头墙的鸟雀,一声啁啾,恰被从天而降的雨水击中,显得水浸浸的,声音一点也不清脆了。天井坪坪里,堂屋偏厦到处是雨水淌过的劣迹。
青幽幽的壁脚,毛茸茸的苔藓,潮湿的雨渗入重叠的砖缝之中。甚至雕花的石础也是湿的,如同一个昭示础润知雨的预言,明摆在那里。
绵绵细雨里,我从老屋里不断冉升的泥土湿腥水气中,嗅到了时间的气息,嗅到了童年的气息,嗅到了亲人们的气息。
记忆如丝如缕,渗入重叠的砖缝里,只要一抠就能抠出一串故事来。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婆婆以及我的兄弟姊妹的气味,也浸润了院子的每个角落。
这些气味在雨中随着腥腥的水气弥漫开来,让我无时无刻不想起他们,想起与他们度过的每一个朝朝暮暮,想起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些快乐与烦恼的事情,心情就如同雨丝一样无比缠绵。
雨中,父亲喜欢一边看着天井窄窄的一线天空,一边喃喃地说:唉,天老爷真是烂罅了!
父亲喜欢在雨天头戴一顶桐油斗篷出门上班。这斗篷现在已经绝迹看不到了。桐油斗篷比竹笠大了许多,也比竹笠轻许多,没有竹笠尖,是平顶,也没有竹笠结实。薄薄一层竹篾扎成一个个六角形的窟窿,在有着无数个窟窿的竹篾上糊一层皮纸,再在皮纸上刷一遍桐油,就成了遮雨的斗篷啦。这是纯粹手工制作出来的雨具,武冈伞厂就专门做这些东西。
伞厂就在城里西直街上。每次路过伞厂,我总会往厂门里面瞅上几眼。有时候还会弯到里面去,看那些系着围裙的女人们,坐在火桶上糊斗篷皮纸,刷气味怪怪的桐油。
那时候小城人的生活用具,基本上都是本地生产,不像如今用的吃的穿的全是外地泊来品了。
父亲在雨天还穿过沉重的钉鞋。钉鞋有着宽松的鞋面,穿着鞋子的脚可以直接塞进钉鞋里面去。钉鞋的鞋底是很厚的木板,木板下面钉着成排的铁帽钉子。钉子被磨得发白发亮。雨天穿钉鞋在外面行走,可以防止不湿鞋。
我试穿过几回,双脚伸进钉鞋里面,简直是牛栏里关猫狸一样,鞋太大啦,又笨重得要死,每挪动一步都得费老大的劲。
我不敢想象,父亲竟然整天穿着这种沉重的钉鞋,去外面做事,那岂不是受罪吗?
那时候小城人没有习惯买雨靴穿,一双深筒雨靴要好几块钱呢,哪里舍得去花这个钱?能买一双一两块钱的橡胶浅帮套鞋就不错啦。多数人都习惯穿这种钉鞋在雨中行走。钉鞋也是本地人做的。有的是自己动手制作,不用花钱。
父亲的钉鞋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请人做的,我记不清楚了。现在回想起父亲穿钉鞋走路的样子,真觉得滑稽好笑呢。穿上钉鞋的父亲陡然间高了许多,他为防止钉鞋不从鞋子里面滑脱出来,得让自己的身子微微前倾,脚尖在钉鞋里使劲地往前抵。因此,走起路来,父亲上身倾向地面,屁股翘起来,一耸一耸,一步一步地迈着木偶式的僵硬步子,搞笑死啦!
还是穿蓑衣的表叔爷爷威武。雨中去打鼓岭上的表叔爷家,一眼见到走在田埂上的泥脚表叔爷爷,披蓑荷笠,裤腿高挽,完全是一副唐人张志和在他的《渔歌子》里描写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模样。
表叔爷爷在雨天里,背上毛耸耸的蓑衣去看秧子,去查水圳,去提渔沤子,去盘泥鳅,雨天的事情可多啦。
早上起来,打开炉门,提起火钳去夹煤。把灶口里的一串四个煤球夹出来,提到天井左边的空地上,把最底下的一个烧透的废煤球,与上面的三个煤球隔开来。废煤球躺在天井左侧的空地上。
等我再次夹起剩下的三个煤球时,拿眼一瞥发现,就在废煤球卧着的地方周围,绣着一坪柔软的苔毡,嫩绿色的青苔上面缀满了早上的露水或者是刚落下的毛雨,水涟涟,湿淋淋的,幽闪着清冽的晨光,显得那样空寂与忧郁,一如我当时的心情那样。
哦,小城是旧时光堆积的地方。雨水就是进入时空隧道的一道水晶门帘,只有撩开这道帘子,才能走进小城历史的深处。
江南小雨装点着古城,雨中的武冈才显出古朴情调的风韵。
“五龙不出城”的五龙之一的让龙桥上,风吻着一把把细骨花伞,像五彩的霞云在飘来荡去。桥边雨中的文庙,有着八十颗乳钉的大门紧闭着。我相信只要推开这扇沉重的古门,就能进入陶渊明曾祖父陶侃在武冈的故事章节之中。
那个残忍的朱王,也曾经在文庙里待过吗?小时候听说的文庙天井里那个池子,就是朱王喂养蚂蟥的地方吗?
这个变态的杀人狂,喜欢看手下的人,把捉来的孩童剥得一丝不挂,一个肉坨坨的样子,然后把孩子扔进蚂蟥池里。
他就站在池边,欣赏盛大的蚂蟥餐饮人肉宴。
而今,文庙外头是一片喧嚣的市井。就在文庙红墙外面,开着两个菜摊。靠近宣风楼的那个菜摊,是属于心相邻连锁店。一个眼睛有点近视的汉子,整天在喇叭里喊着即时菜价。一口土得掉渣的武冈话,通过扩音器放大开来,听起来觉得很夸张。汉子有一个蛮乖泰、高身量的年轻老婆。嘴巴微瘪,肤色白净。第一次我在她那里买菜,开玩笑地赞了她家的菜摊子,越做越大,摊位摆得越来越宽了。她听后开心地笑了。后来每次买菜,只要她的老公不在身边,就会在称我选好的菜重量时,跟我聊上几句。一次问我好几天不来买菜了。我说去了邵阳,又去了北京。她问北京好耍么?我说还好吧。
最后一次买菜是在六月三日的傍晚,我提着菜回来后,把所有的菜从袋子里拿出来时发现,多了三个青椒。我那次并没有买青椒的。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原来是女子把前面顾客多出来的青椒,搁到我袋子里了。可能是粗心吧,也可能是送给我的。这女子像一道街景泊在菜摊的棚伞之下。每次过身时,我都会留恋地打望这个摊子,看看菜摊的电子秤前,有没有坐着这位风情的卖菜女子。
心相邻菜摊过去,摆着一个水果摊。每天上午都会有朱姨出现在水果摊的小杌子上。她坐在那里,坐成一叠越来越密集的老时间,坐成一个令我难忘的记忆。
每当看到朱姨,我就会想起她住在砚池塘老院子里的情景,想起她给我做介绍的往事,想起妻子第一次出现在她家的样子,我的心就伤感得发痛,就会在心里长长的叹息。
唉,都过去几十年啦。朱姨的老伴刘杰都走了十来年,连朱姨的二女婿也走了啦!每次去水果摊买苹果时,朱姨总会先声打我的招呼,关切地问我娘老子好点没有。我告诉她,请了个护工,开两千的工资,还得包吃住。朱姨问我吃一个月把多少钱?我说,米、油、煤、电费我们出,还给她四百块钱买菜。朱姨沉吟着说,嗯,要咯多钱啊,你们的负担加重了。
朱姨关心的话语,说得我心暖暖的。
过了水果摊,就得走宣风楼的城门洞子了。
抬头看天,看门洞上方的亭子,碧瓦飞檐,高阁矗天。亭上的牌匾上,刻有当年宋帝亲笔撰写的“宣风楼”三字。
刻字结体明显具有宋代特有的瘦金体特色,用笔极涩,寓直于曲,浑厚而苍劲,又不失帝王的雍和与威严之势。
史载南宋理宗赵昀,还为防御史游武冈,手书”宣风雪霁“四字。只是因年代久远,字迹已毁。
一座小小的古城楼,能获得皇帝亲笔题字的,怕是为数不多吧。有了这三个字,王城的份量不知加重了多少。
在雨中看城楼雉堞上的鸽子,看它们在悠闲地啄食着透明的雨粒。雨中成长着的王城公园台阶上,正走着一对共一把花伞、紧紧相依的情侣。
有雨的小城,多了一层朦胧,添了一份情韵。雨在小城的上空编织着什么,在为大地梳理着什么。丝丝细雨,有如梦中的情境,让人生出许多怀想。
嗯,雨滴下的,是贺梅子的词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是肖邦的《雨滴》,在大地回旋。是希施金的《雨中漫步》画卷在展延。
小城的雨,最宜缅怀和沉思。在雨中,我感觉所有的童年记忆与往事,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透亮雨帘,童年在雨帘后面若隐若现。
雨中,我那长不大的乳名,被父母呼喊着,带着苦涩的气味,正破空而来。
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我祖先长眠的地方。我正在穿行的这条街,我的一代又一代先人走了过去,脚印重叠,气息交融。
走在城门洞子里,我甚至能闻到父亲厚重的头油味道向我飘来。父亲绘画制作的巨幅油画伟人像,就曾经挂在城头上,作为小城标志性的景点,炫亮了一代人的视野。
循着雨声,走进深邃的历史,我感觉雨丝在延伸,我的生命也与小城在一起延伸。走在雨中的小城里,我才体味到岁月的苍老,才想发出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叩问。
原来,我生命的种子来到人世间,是落在这座小城的沃土之上。当尘埃落定的时候,我还会融入这片胞衣桑梓之乡,化成泥土,肥沃这里的土地。
走在深深的雨巷,我的身前身后没有一个人,脚步声空空落落,踏响无边的寂寥。而我知道,这巷子里,曾经飘过丁香般我憧憬的姑娘身影,曾经流淌过我拉奏的琴声,曾经挤满我和同学少年的欢歌笑语。即使雨巷一个人也没有,我也觉得它是满的,因为小巷塞满了我的记忆,我整个童年与少年的成长故事,都发生在这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巷子里。
我一踏进小巷,就有一种沉重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砚池塘、铜春荡、三角坪、酱园巷、辕门口、茅坪里、王坊巷、猪厂街、木货街、篾货街、半边街、回龙街、伞铺街、鳌山坪、乔家湾、水西门、旱西门、石碑坊、五显巷、武陵井……一连串的巷子、小街,以及街巷两边的两溜木楼铺子,皆被笼罩在细雨之中,也笼罩在我浓郁的乡愁里。
这么多的巷子,这么多的弄弄许许,它们多像七弯八绕、曲里拐弯的静脉血管,通向我记忆深处的童年乐园。一个巷子拥有一个巷名,就像一根枝杈,许多条枝杈撑起一爿天空,就长成了一棵大树。这棵大树的名称就是我的家园武冈。我在武冈这棵树下面,度过了快乐而忧伤的童年与少年。那些关于我儿时的记忆,如同点缀在大树底下的花花草草,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永远盛开不败,时艳时鲜。
雨丝像纤纤竖琴,天地间有了雨丝便显得有韵致多了。雨的竖琴在弹拨着什么调调呢?
我觉得这雨的竖琴还得由人来弹。走在雨中,一肩膀撞开稠密的雨弦,不是撞响了竖琴的清亮和弦了吗。只是这声音听不到罢了,只能在心里溅起水质的欢乐抑或忧伤。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行走在雨丝的纠缠之中,最易勾起人对逝水年华的追思与感叹。五十柱的锦瑟哪能与接天连地的雨弦相比呢?有时候伤时叹老的迟暮之心,是五十柱的锦瑟无法倾诉出来的,只有漫天的伤心泪雨,才能完全充分地宣泄出心中的缱绻伤感。
二
又忆起冒雨出行的父亲了。我看见他从猪厂街中段的木器厂大门里走出来,肩头上扛着一架长长的木梯。
父亲一手扶梯,一手提两个铁皮桶子。父亲的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草帽的金黄本色,已经被时间浸渍成一片暗黑颜色。
父亲的下巴上,吊着草帽的系带,随着沉重而有点踉跄的步态,系带在一飘一摇。那些动乱的年月里,梯子是父亲上班必带的工具。
父亲上班就得爬高,爬高就得用梯子。厂里为父亲专门制作了一架木梯。父亲的岁月和身影,从此就悬挂在高高的梯子上。如果耐心寻找,至今也能在武冈僻静的背街上,能发现父亲亲笔写下的最高指示语录栏。
那时候所有的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父亲写的语录栏。一处青砖老墙边,斜搁着一架木楼梯,我的父亲头戴烂草帽,一个人站在几米高的梯子上,一手提灰桶,一手攥刷子。先在砖墙上用白石灰刷出一块三四个平方的白底子,再在白底子的四周刷上一道楮红色的框边。
然后,等白底子干了,父亲就开始蘸漆写字。
照例,父亲会在开笔之前,先用自己雕刻出来的伟人头像刻板,套在语录栏的左上方,用油漆在刻板上拓印出一个头戴军帽、帽上缀着红五星帽徽的木刻画像来。这时候,父亲就站在梯子上,用中号排笔蘸着鲜红色的油漆汁液,刷写工整的黑体字。
黏稠的漆汁蘸在笔上,写不开来,得费点劲才能写下去。人在梯子上不好用力,而且最累人的是写几个字,就得从梯子上溜下来,移动梯子,人接着爬上去再写几个字,然后再溜下来,再移动梯子,再爬上去。这样周而复始地爬上爬下,一天下来,累得腿都发软。
父亲的运气还不背,从没有发生意外的闪失,没有从梯子上摔下来过。如果背了运,父亲一个筋斗从梯子上栽下来,那么我家就因失去顶梁柱垮塌下来,我们这个九口之家从此就会彻底完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