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半个月亮
“每次回来,”老村长百林下结论说,“我看他的脸色都不好。怕是那籽儿又动下祸啦?”
“咱以后,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多话啦!”他最后嘱咐大家。
老头们尊服老村长,再不议论老梁,但他们又绕过老梁说起了他老伴。玉柱说:“婆婆儿是个贤良人,这回也恼下啦!”
“为啥?”腊娃往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问。玉柱不屑于搭理腊娃,对着老村长说:“先头他见麦元就轰,现在把麦元当长工使。谁知道他卖啥膏药?”腊娃认为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掌握的情况才不可忽视:“那儿媳妇越把你弄糊涂了。我小女子跟老梁的儿媳妇梅梅年纪不相上下,经常在一块说说笑笑,两人很相好。老梁儿子不上调儿,倒娶了个好儿媳妇,也算老天有眼……”
见腊娃一个劲儿地捋他的山羊胡子,急性子玉柱抬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装出要走的样子,瞪着眼不耐烦地说:“回跟你老骚货婆娘说去,咱不听了!”
“半截子入土的人啦,脾气就是改不了,”老村长拉了一把玉柱的袖子,让他重新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腊娃说下去。
“梅梅娃苦啊!”腊娃平常爱看古戏,时不时地爱套用戏文,他拉着调儿道白了一句,接着说,“要说那籽儿不是好料,但凭良心说,他对梅梅那还说得过去。花花绿绿的,城里时兴啥买啥。梅梅对他更没二心,猪死弓棚塌,她气都没吭,后来那籽儿喝酒赌博也没见她动勾子伤脸。再后来男人出去打工,她更喜欢。可谁能想到说好的收麦回来,到秋苗子一人高了,还不见人影儿;后来又说国庆节回来,回来了?怕是狗改不了吃屎!”
“那梅梅不会寻他去?”玉柱气得脸色紫涨,说。
“这你就不懂啦!”腊娃又找到了显摆的机会,接着说,“梅梅晕车,闻见汽油味就吐,这是一,二是两个娃娃她放心?”
“她不会写信?”玉柱说。
“千万别提写信了,”腊娃说,“梅梅不认得几个字,我女儿提念了一下,她笑着同意了。我女儿就帮她写了一封信,寄出去了。回了吗?没回事小,这事被老梁知道了,他不但训斥梅梅,还骂我女儿哩。打这后,梅梅像换了个人似的。锅里的油吱喇吱喇的,她就拿抹布抹去了;客人吃了饭还没付钱,她就找给人家钱;公公说顶公公,婆婆劝骂婆婆,对两个孩子,非骂即打。这哪里还是那个低眉顺眼的梅梅?”
“看来,咱得管管了!”老村长说。
“再不能拖啦!”大家说。
麦元忙得不亦乐乎。刚开始麦元只是听从老梁的临时调遣,挑几担水,择择菜,最多外加撑撑棚子,装卸饭桌凳子什么的。麦元很乐意干这些活儿,一来可以赚个肚儿圆,免得吃了上顿愁下顿;更重要,也不能对外人道的是,能瞅梅梅黑葡萄似的眼睛,能闻她身上油脂与香皂混合的气味。他干这些活儿尽量地放慢节奏,这使他想起五六岁时,中秋节从母亲手里接过半块月饼,闻闻,舔舔,好长时间舍不得吃的那种感觉。然而,有一天,老梁说话了:“麦元,日子长了,咱不能白使唤你。从明天起,咱给你一日发五块钱的工钱。”
麦元惊出了一身冷汗:“让我一天掏五块钱?”
“反啦。”梅梅咯咯地笑弯了腰,用手背擦着眼泪,说:“是我们给你五块钱。”
也就是打这日起,麦元成了老梁家的雇员。说是“雇员”,由于分工不明确,其实跟“成员”没什么差别:一是没有上下班之说,摊子上没人吃饭了,火一封,麦元就睡在那个钢丝折叠床上看摊子,第二天太阳还在霍山背后打哈欠呢,老梁就来了,来了麦元就得起来忙活;二是除了饭摊上的事,老梁家里的事麦元也得干。其间,麦元最乐意最上心的事是接送孩子。大孩子叫拽娃,上一年级,已经三四个下巴了,还是食欲旺盛。
梅梅说:“麦元,别让他胡吃,他现在减肥呢!”麦元嘴里答应,背地里孩子要啥买啥。
有一天,孩子嘴角上有吃烤鸡腿留下的紫染被梅梅发现了,梅梅说:“麦元,你又让孩子胡吃了!”
麦元抹着自己的脖子,讪讪地笑着说,“谁让我喜欢他呢!”
还有一天,他们正忙着招待客人,一辆摩托车吱的一声,停在了饭摊前。村长国忠的儿子支起摩托车,怒气冲冲地一把攥住麦元的领子,指着麦元的鼻子说:“你为啥打我儿子?”
麦元在这个大胖子跟前简直像一只瘦弱的小鸡。但这是只不要命的鸡。麦元抬起一只脚,胖子捂住小腹哇哇地叫了起来。观众围了上来把他们劝开了。麦元嘟囔说:“谁让你儿子先打拽娃?”……过了两天,国忠家的麦秸垛夜里被人点着了。人们疑惑是麦元,但谁能拿出证据呢?
谁也清楚谁也没睡着,只是两人都在装糊涂。不装又有何好法子呢!惠兰大娘曾多次暗示,提醒老梁老汉,儿媳妇梅梅身上露出了使人担心的迹象。每次老梁都是梗一脖子,不耐烦地说:“诡诡毛毛的你能成毬了啥事?”
“好,就算我以前多心,误解了他们,那现在呢?连续五六天,麦元天天夜里十一二点才走,孤男寡女地这算咋回事?前天,鸡叫头遍了才听见那边的大门响。今夜眼看窗户就发白了,那大门还关得紧紧的,这咋说?”
其实老梁哪里就睡着了呢!他也是辗转反侧。终于打发走孙子上学去了,惠兰大娘再也忍不住了,“那边,你管不管?”
和衣而卧的老梁坐了起来,慢腾腾地打着打火机抽烟,咳嗽了几声,反问道:“你说说咋管?你儿子在外打工两年多没有回来过一次,现如今又跟一个有俩臭钱的胖婆娘不知跑到哪一国去了,梅梅年轻轻地就不是人啦?”
“家门不幸啊,”惠兰大娘哽咽着说,“那就不管啦?”
“火候到啦,今日就管。”老梁临出门又停下脚步嘱咐老伴:“记住,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不然,我就不管毬啦!”老伴抹着眼泪连连点头。
梅梅怔住了。大门拉开一条缝时,她眼前站着的竟然是公公和婆婆。她感到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几近摔倒。公公示意,婆婆扶住了她。
老梁看见麦元的一双鞋摆放在脚地下。他睃一眼就断定,儿子结婚时请朋友电焊的钢管双人床这时成了“避难所”,麦元就躲在那里。梅梅不善言辞,却有主见。她自知理亏,但此刻一副不理不顾的架势。她将脑门上的一缕头发甩了一下,朗声喊道:“麦元,你给我出来,没什么可怕的!”
“梅梅,事到如今,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儿子的错。”老梁说着,眼睛紧闭,头仰着,嘴大大地张着,停顿了一阵子,哆哆嗦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说:“你男人跟人跑啦,这是他捎来的离婚协议,你要同意就签了吧……”
这天夜里,麦元跟踪老梁出了村庄。出村往西是一条不很陡的土坡,爬上坡可以看见几个果园,一两家烧砖厂和一望无际高高低低的秋庄稼。现在是深秋,庄稼地里那股温腾腾的气息使麦元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不用迈步身体就移动了;草丛里那些蛐蛐之类的虫子,扯着嗓子叫唤,这使麦元有些烦,梅梅吩咐他跟上公公,要搞清楚他鼓捣什么,虫子的聒噪影响了他的思维,影响了他的注意力,他只担心,一不留神,前面那个手电光消失了。这种焦躁又使麦元那双招风耳朵嘣嘣地跳起来了。大约过了半个来钟头,麦元看见老梁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条土垄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麦元认出垄上就是老梁家的花生地,前几日他跟梅梅一块曾在这里喷洒过除草剂。麦元躲在一块墓碑后面。老梁将亮着的手电杵在地下,那光柱刺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空。老梁悉悉索索地不知从兜子里掏出了些什么,“啪”的一声,一团火苗窜起。一个喑哑低沉的声音说:“儿啊,你安心地去吧,你媳妇、孩子有人管啦!”
很快,浅灰色的云层里挤出半块苍白的月亮,朦胧的天地间,渐渐地澄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