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魂归何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题记
一
那天,老邻居崔国强找到我,杨哥,有一事得求你帮忙。
啥事?
……他吱唔起来。
但说无妨,能帮一定帮。
陪我去趟北大荒。
去那干啥?
把我姐的骨殖请回来。
这些年了,怎么突然想起这出?
我妈上个月过世了。
啊!为啥不通知我?
我妈嘱咐,丧事从简。所以亲朋好友一个都没通知。
噢——
我妈唯一的遗愿便是把我姐的骨殖请回来。双穴改三穴,和父母葬在一起。她说,这样总算是全家团圆了。此事难办却又非办不可,想来想去,只有来求你杨哥帮忙了。
这……我沉吟起来。
费用我负责……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不过——,你一人去,人生地不熟的,这事还真难办。好吧,我陪你去。
二
四十多年过去了,连里的那些老人儿,“走”的“走”了,搬的搬了。乍到连时,一时没人认识咱俩。好在现任柏队长是原先老职工的儿子。我干过几年司务长,老职工买油买粮全得找我,多半还是小孩来买,因此他对我这个杨叔叔有印象。他以为我们是知青回访第二故乡,接待得还算热情,请家去吃住。
第二天,我俩便去了暖泉子知青墓地。
哗!地貌全变了。我们在时,那片山坡基本伐秃了,开阔向阳,知青的墓地就选在那里。站在路上望过去,林林总总有十余座。而我们走后,这里封山育林了。几十年下来,山坡蓊蓊郁郁一片。林间杂草丛生,将墓穴淹没。别说远望,近找都难。
国强急于找到他姐的墓。而他姐的墓却并不在主坡上。而是在几十米远的一个小偏坡上。葬他姐时,连里意见纷杂。有思想偏激的人提出,他姐自杀而亡,不能和殉职的知青同葬一坡,否则会辱没他们。于是将她孤零零地葬在了小偏坡上。
那时,我正在杭处理家事,并没有参加她的葬礼。而且,她的墓地,我也只是在后来极蹊跷地去过两回。
第一次去的情景是这样的:那年,我刚当司务长。为改善伙食,从畜牧连购进批淘汰母羊。却没马上宰杀,养起来,准备先剪两茬羊毛,卖羊毛捞回本儿钱,白赚肉吃。谁料,羊群夜间集体逃亡。后来在知青墓地找着了。我去赶回来时,顺道去了他姐的墓地一次。听说,当时给她做墓碑的知青没经验,水泥中并没有扎钢筋,因此在运山途中颠折了。补做来不及,所以她的墓并没有立碑。只是垄了个土丘,把断成两截的墓碑覆盖在土丘上。我在赶羊时看到了断碑,上面的字迹尚清晰可辩——崔美娟之墓。
由于我和美娟曾有一段时间相处密切,连里的人对我俩的关系有议论,不方便多去祭祀。去了这一回也就没再去。直到返城那天,拉着我的车,在途经暖泉子知青墓地时,突然抛了锚。司机神秘地告诉我,已发生过多起这样奇异的抛锚事件了。只要乘车的人去墓地祭拜一下,回来车准好。
那时,我很迷信。听司机这么一说,认定是美娟要见我最后一面,便去拜祭她。墓丘快平塌了,断碑还在,但半截埋进土里了。我折把树枝把墓碑扫了扫,又把墓四周的杂草拔尽。鞠了三躬。说也怪,再回来,车就好了。其实这怪象,后来,我当了几年汽车修理工明白了。这是机车油路的气阻现象。但当时我却惊诧得毛骨悚然。
我只去过这么两次。年份相隔太远,地貌变化又大,自然记不得美娟墓穴的确切位置了。想想,这么些年下来,她的墓早该被风雨夷为无丘荒塚了。那两截断碑也必已被土埋没。漫漫一坡,如何去找?我俩束手无策地呆立在山坡上。
三
美娟这人,长得人如其名,健美而娟秀。性格温存随和,甚至略显文弱。但她一旦认定的人和事,又显得执拗。我和她是自小的街坊。又同到北大荒兵团同一连。临来时,双方家长都叮嘱,到那后,俩人互相照顾。因此,我的被褥和换季衣服,初期都由美娟给我料理。尤其是在猪号工作的那几年,毛衣上长满了虱子,也是美娟拿沸水煮了拆洗,又一针针打好。而我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自然,有些她体力不逮的活计也由我帮她完成。当时连里的人都以为我俩是在谈恋爱。
后来,由于她工作表现不错,被选拔到机务排,成了第一个女拖拉机手。和一个名叫王三友的天津男知青成了机务排长刘显峰的两个徒弟。刘显峰对这两个徒弟非常关爱。那时,知青伙食不好,就经常叫他俩去他家吃饭。后来,还让美娟搬到他家后屋去住。
大约半年后,她抱来给我拆洗过的被子对我说,杨哥,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洗被子了。往后你要自己洗了。
为啥?
三友不让。
我纳不过闷来,他凭啥不让?
她红着脸,想说啥,却又啥都没说。放下被,管自走了。走到门口,又反转身嘱咐道,别太懒,两月洗一次还是要排牢的。
后来,传出她和王三友搞对象的消息。我私下寻她责问道,你和三友搞对象了?
她上牙咬着下唇,点点头。
那我哩?
她眼里漫上层泪水,我一直在等你说,可你一直没挑明……
我无言……确实,我一直都没明确地向她提过恋爱的请求。一来,我当时脑里想的全是如何逃离北大荒这苦地儿,压根就没想谈恋爱、结婚成家。二来,在我的下意识里,我俩的关系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无需特意点破。现在知道她和王三友谈了,有点急,那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王三友他哪点比我强?
她一直通红着脸不吱声,被我逼问急了,才喃喃道,他热烈、直接……我只能同意。
这话,我当时没能听懂,后来才渐渐明白。
四
晚饭时,我们把此行的目的,以及去墓地寻坟的情况向柏队长说了,并恳请他帮忙。
柏队长听后,面露难色。他说:你姐的坟早该无丘无碑了,漫坡寻找,势必得间伐掉许多灌木和坡草。现在,封山育林抓得很紧。动一草一木都得报批,估计很难批。再说了,别看知青的墓,现在是既无人祭扫,也无人修葺。可要是真移掉,也得报批。而且,这事儿,现在连个专管的部门都没有,相关的部门却又不少,报批起来是件挺麻烦的事儿。这忙,我既帮不上,也不敢帮。而且……他似乎有话一时难以说出口。
我追问,而且什么?
沉吟半天,他说,这事儿,我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就得监视住你们,不能让你们擅自行动,破坏山林。而且,你们再继续住在我家也不妥了,明儿搬去场部宾馆住吧。
听了柏队长的这番话,我俩失望到极点。可想想他的话也不是没一点道理。上级明文规定,各队队长是辖区封山育林的第一责任人,站在他的立场上,也只能这么处置。看来。此行想带美娟骨殖回杭是不可能了。
那晚,我俩失眠了一宿。想来想去,我给了国强两点建议:1,打个迁移崔美娟骨殖的报告,让柏队长转给相关部门,等报告批下来后,政策允许了,下次再专程来一次。2,去美娟墓址附近取一杯土代替骨殖。最好再寻点美娟的遗物,先修个衣冠塚。
国强哽咽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可家里连一点我姐的遗物都没有。
我说,我这里倒有一副她的绑腿。那年,我去完达山伐红松,你姐说,雪会洇湿绑腿,湿绑腿捂时间久了会捂坏腿,让我两副绑腿换着用,就把她的绑腿给了我。因我们男知青每年冬天都得去伐木,而女同胞不用去,她的这副绑腿就一直没归还她。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北大荒穿过的棉衣棉裤、带过的狗皮帽全都留着。你姐的那副绑腿也留着。回去,我翻出来给你。
国强迟疑半天,应道,那——,明儿去取土。
天一亮,我俩就去了暖泉子偏坡。插上杭州备带去的香烛。但没敢点燃。国强扑通跪下,双臂举天,哭喊道,姐,弟来接你回家啦!喊完,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已……
我也双膝跪地,扑、扑、扑,叩三响头,美娟,我来接你回杭了。
开始,我俩还惦着能找到美娟的墓,真正取到她坟丘上的土,便坚持在高过头顶的杂草丛中探寻。很快,脸、脖全被割出了一道道血痕。可半天下来,连一个疑似点都没寻到。
国强哭喊,姐,我们实在找不到你的墓丘了。你苍天有灵,指引、指引我们
喊完,他找来粗树枝,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抡了出去,我在树枝的落点各取一杯黑土。国强脱外衣包了。
当晚,我们就告别了柏队长,踏上了归途。一路上,国强都把那包土揽在怀里,怎么都不肯放下,怕万一丢失了。到了后半夜,我说,国强,我来抱一会儿吧。你眯盹一下。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我紧紧地抱着那包土,脑里一幕幕地回忆着四十年前的往事。
五
王三友向连里申请婚房。人们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刚恋爱就要结婚。后来知道,美娟有孕了。他俩是奉子结婚。
王三友的好友们都去帮他整婚房。到晚间,王三友款待大伙。三两小酒下肚,醉话就来了。大伙非逼问王三友使了什么手段,楞把美娟从才貌都比他强十倍的杨子手里撬来的?王三友起先并不肯说。架不住,大伙越喝越醉,越醉越闹,非逼三友如实招来。
有人一口咬定,准是三友对美娟使了坏,硬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说得大伙敲盆打碗地大笑着表示赞同,准是,准是这么回事!
有人坏笑着,撇嘴道,美娟这么好的米还等三友开煮啊。早让杨子煮了。
王三友当时也是喝高了,听了这话,涨红脸说道,向毛主席保证,我可真是头锅煮。
众人狂笑起来……
这笑料,很快就传遍全连。而且还平添了许多细节,说是那天美娟正在刘显峰家的后屋洗澡,王三友误闯了进去。他是头回目睹这么美丽的女性青春胴体,实在把握不住,便冲了上去……
这些话传到了我的耳里。才明白美娟跟我说的,他比你热烈、直接……
谁料,整房太累,美娟流产了。王三友原准备带她回天津养月子的。可王家横竖不同意。原来,他家一直在给三友办回津郊插队的事。好不容易,事情有眉目了,就等王三友回去办落实了。没想,横插进来这么一段戏。王家让三友一人先办回去。三友犯梗了,要回两人一起回,一人断断不回。可那时节,普通人家办这号事,一个就够难办了,一下办俩,那就万不可能了。更何况,他俩是异地恋。杭州和天津差一个城市等级,办起来,难度就更大些。因此,王家暗地里让三友和美娟断掉。三友哪肯答应。于是,天津家是一时回不去了。只得留在北大荒伺候美娟坐小月子。
还别说,王三友伺候起月子来,真够尽心的。他挨家挨户去老职工家求买老母鸡。老职工们自然不肯收钱,直接把鸡给了三友。他于是每天给美娟炖鸡汤喝。季节踏冬,能存下肉了。他坐车去几百公里外的县城买来半扇猪肉,天天给美娟捏一个肉丸儿的餃子。美娟爱吃鱼,他就去七里沁河凿冰捕捞。工作上,有刘显峰排长罩着,又值农闲,他只需去点个卯就行。所以家里洗洗涮涮、烧烧煮煮,所有的家务活全由他一人包下,不肯让美娟动一根指头。一段时间养下来,美娟身体恢复得极好,脸色有红是白的。连我看了都服气,这小子伺候得还真行!而且,知道了三友为了对美娟负责,放弃了办回津郊的机会,使我对他的好感陡增,内心也为美娟的选择而感到欣慰。
见美娟身体恢复了,王三友提出要登记结婚。这回,美娟不同意了。她说,结婚不能没有父母的祝福。别太拗着他们,再等等吧。
谁料,这一等,就永难成婚了。
开春时节,那夜,王三友开车钯地。邻队烧荒跑荒了,火借风势向我连漫来。如果越过我连,漫进完达山林,那可就事儿天大了。王三友赶紧叫助手回连来通知。自己割了几枝榛树条去扑打荒火。火场风头很乱,烟火呛人,他窒息倒地。等连里大部队赶到时,早已牺牲在荒火之中了。
我已经记不清,美娟当时是如何度过那段岁月的。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美娟都是在悲哭中昏死,醒了又更凄切地悲嚎……好在有刘排长爱人的耐心劝解和悉心照料,美娟总算慢慢平静下来。
她搬进婚房独居。每天傍晚,人们都看到她提着只提篮,到暖泉子墓地去祭祀王三友。她倚碑而坐、默默流泪、喃喃自语,直到山谷狼嚎隐传,才顶着寒霜冷月踏上归途。回到家中,又常常是在王三友的遗像前呆坐半宿。这般情形,让大伙既同情又揪心,生怕她会闹出啥事来。
没想,美娟还真的闹出件让人想也想不到的揪心事。
那夜,美娟被紧急送往场部医院。病情让人难以启齿。竟是她用拖拉机上的柱型灯泡自慰,不小心把灯泡弄碎了,碎玻璃碴全落在了阴道深处……
场部医院自建立以来,第一台,也是唯一的一台这样的阴道清洗术。当时的人们乍听此事都无法理解,纳闷的、叹息的、讥笑的、嘲骂的全有,舆论一片哗然。
出院时,医嘱,不排除体内尚存残片,需卧床休息,让身体自行排出。否则,残片会刺伤阴道、宫体,引发炎症。如此,美娟的一日三餐就成了大问题。那时,连里的女同胞避之犹恐不及,没人主动上门去护理她。领导们感到美娟制造出这么一出有轰动效应的事件,给连队带来了太大的副面效应,心存恼怒,也没派人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