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二级路
洪洞人称半懂不懂的外乡口音,是“乌呀噪子”。其中河南、山东人是典型的“乌呀噪子”。后来广东人来了,洪洞人觉得他们的话跟山东、河南的话又不一样,像某种飞禽在啁啾,就称他们的话是“鸟儿叫”。
然而到我们村第一个落户的“乌呀噪子”的人却是河北人。
这个小伙子叫广玉,出生在河北张家口一带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庄。不知道是因为弟兄多还是什么原因,几乎没有上过学。十几岁就跟上一位亲戚学木匠。到学成出师辗转到我们一带的时候已20多岁。这小伙子浓眉大眼,个子不高,但显得很壮硕,干活儿不省劲儿,不讨巧,结账的时候也从不斤斤计较,除了说话“乌呀噪子”,倒是个好木匠。好心人听他说没有媳妇,就把我的一个本家侄女介绍给了他,并张罗着给他们租下了房子成了家。
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成家以后的广玉干活更卖力了。他曾经跟我讲过一段经历。他出师不久与另一个师弟,去北京给人做家具。那是一个专治不孕不育症的老中医的家,家里到处都是人赠送的好酒好烟。为了品尝老大夫的各种名酒,半个月的活儿,他们硬是磨蹭两个月。成家以后,用他的话说“耗不起了”,尤其是连接生了两个女儿以后,他就开始了满负荷地工作。但是,熟人越来越多,营生也越来越多,同时赊欠也越来越多,有的人家,儿子结婚的时候赊的钱,到孙子过满月了还还不上;广玉30来岁的人,头发一把一把的掉,浓黑的眉毛时常拧着一个圪塔,动不动就用“乌呀噪子”的话训斥我侄女儿。
这时节,“二级路”修通了。
从技术层面上讲,“二级路”是指路面宽在7到9米,路基宽在10到12米的公路。在洪洞,它是指沿汾河西岸穿县而过的一段柏油路。据当时的项目负责人回忆,这条路是出于战略考虑,从汾河东岸改道而来的。将近30年过去了,这条路在洪洞,尤其在我们石止一带已经成为一个文化概念。
修路前,记得每逢下雨天,骑上自行车,从县城返回村里时,走不了几步就要用柴棍抠车轱辘,弄得人一身泥一身汗。路修通了宽畅平坦,下个城,风雨无阻,像上茅房一样,十几分钟就返回来了。但还是有人抱怨。因为村里人交通意识差,今天你的骡子被车蹭了,明天他的小孩儿被车撞了,最严重的时候一天就发生过三四期交通事故,就有人咒骂这条路是“阎王路”。
也有人不骂这条路。这人叫冬梅。冬梅的男人叫百顺,这人自幼不爱读书,连着留了四五年级,眼看班主任老师的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就把书包往村东边儿的“官渠”里一扔,跟上村里的人到地里干活儿去了。当干活又不是“材料”,不是锄地锄了禾苗,就是割破自己的手,扭了自己的腰。生产队长换根经常骂他是“草包一个”。其实这人也有很聪明的一面:鼓捣机器。这里的机器其实就是自行车,因为他家里除了自行车,再没有其他的机器设备供他鼓捣。他把车轱辘卸下来改造成了两个独轮车,上工的时候,他骑一个,他老婆骑一个,两口子风光了好一阵子,为此,县小报记者还采访报道到了他。村支部书记王云山发现百顺是个人才,就把他抽调到大队的修配组。但干了没一个月,百顺就扛着一把老虎钳子蔫蔫地回家了:生产责任制开始推行了。百顺蔫不等于冬梅蔫。这当儿,冬梅已把自己的责任田与别人调换(1.5:1的比例)到了二级路的边上,并在上面搭了一个简易房子,房顶上大大地树了一个牌子,上书:精修自行车。冬梅说:“活人还能得尿憋死。明天就到二级路上给我修车子去。”
百顺喜欢鼓捣自行车不假单,可他却不爱把自己捆绑在鼓捣自行车挣钱上。雇主来了,百顺却不见踪影了。邻居们都笑冬梅又失算了。冬梅笃定地笑着说:“天枰不对调砝码,愁得旋风过不了沟!”
三天过后的一个夜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冬梅和百顺。原来是西山里一位卖瓷瓮的中年汉子,路过这里时骡子车被一辆卡车蹭坏,要往他们家寄存几套没有破损的瓷瓮。
百顺说:“咱是修自行车的,咱管不了瓮的事儿。”
冬梅白了他一眼,笑着对中年汉子说:“出门在外,谁没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呢,尽管撂下。”
汉子临出门时说:“大妹子啊,我这一套瓮的成本是15块钱,你们能卖几块钱算几块钱,过几天我再来谢你们。”
第二天,冬梅就以一套30来块钱的价钱把五套瓮卖了出去。第三天,中年汉子又拉着一车瓷瓮来了。冬梅将前一车瓷瓮的成本交给了那中年汉子,并与那中年汉子签订了销瓮合同。
由卖瓷瓮开始,冬梅逐渐扩大营销范围,三四年的光景,经销的产品不仅有各类生活陶瓷,还从南方进来了琳琅满目的艺术陶瓷品。由于冬梅的带动,村里人沿二级路两边雨后春笋般的办起了六七十家陶瓷经销店。石止村,一时间成了华北最大的陶瓷集散地。县上在这里召开了现场会,树起了陶瓷城的门楼。整日价,这里车水马龙,商贾云集,据说一天的成交额一般不低于二百万元。
冬梅家的生活方式成了石止村的风向标。冬梅用起了大哥大、bb机、映碟机、煤气炉,二级路上的人家也跟着学;冬梅穿起了拖鞋、连衣裙,学起了普通话,头发烫的一卷一卷的,二级路上的妇女也跟着学了起来。时间不久,这股风一步一步的往村子里刮,刮得村里的青年男女心里痒痒的,老人们心里愤愤的。
广玉求我帮忙在信用社贷了两万块钱,在二级路陶瓷城靠北边的地段开了一家陶瓷批发门市部。
我去看他的门市部。远远就听见狺狺的狂吠。我疑惑地问:“咋还喂狗呢?”
他说:“咱是外地人,喂上狗丢不了东西。”
我说:“丢不了东西可也卖不了东西啊。”
正说着话,广玉突然扭过头去开始训斥一个中年人。一问才知道:这个中年人是个收破烂的,刚才挑选好了盘子、碗,就去收购站卖废品,卖完废品又来买盘子、碗;关于责问,“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打招呼?谁知道你还要不要。”那人说,“我不要,我还挑选干什么?”“你这人不懂礼貌,不卖给你了。”……打发那人走后我正在喝茶,没几分钟又听见广玉与人吵起来了。这次是与司机吵。司机给广玉拉的货,倒车的时候让管玉在后边招呼着,眼看就要撞到了电线杆上,广玉才嚷嚷让车停下,自己听不清赵粤往后倒,结果把电线杆撞倒了,车上的货也损坏了不少。司机要运费,广玉坚决不给。广玉分辩说,“我给你说,让你打个停儿,你就不打个停儿。还是倒,倒!”司机瞪眼说,“你乌呀噪子的,谁知道你说的打个停儿是什么意思?”
这样,陶瓷生意做了不到一年就关门大吉了。打这以后,他又贩过羊毛毯,贩过木采,总算账都没有赚了钱。2008年的秋季,一个河南人找到了他在二级路上的木匠铺,说,部队上需要几百张木头床,问管玉有没有这个能力?广玉说有。那人说,你拿出银行卡,我看看你上面有超过5万块钱的存款额吗?管玉说,明天给你看。第二天,按照约定,他们在中国银行的营业窗口“验明卡上的存款额”。刚验过那人就不见了。广玉觉着事情不妙,转身去提款机上插卡,卡号已输不进去了……
2009年春,我正参加一个考察团在台湾的日月潭泛舟游览,广玉的电话来了。一接,是广玉一个邻居打来的电话。邻居慌慌张张地说,广义到医院了,现在正在抢救……我连忙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去看个究竟……十几天后,我从台湾返回,妻子哽咽着说,广玉没了,心脏病……五六个本家一家出了5000块钱,安葬了他……
广玉逝世后,我很惧怕回石止老家。我老觉得我对管玉帮助不够,心中对他有一份愧疚,尤其担心他的几个孩子……然而在2011年的春节的时候,我本家侄女儿(广玉妻子)加进了我的微信,与我聊了起来。她提供给我这么几方面的信息:一,她现在已与一个同村的大龄青年结合,他是搞电焊的,收入还行,对孩子们也很好。他们现在一家人都住在临汾。二,石止的陶瓷生意衰败下来后,村里孳生出了三支建筑工程队和六七十辆吊车、装载机。现在这些生意也不景气了,有七八十户人家在临汾市区做起了各种生意,还成立了一个联谊会。
我问:“冬梅现在干啥?”
我侄女儿先是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在临汾兵站路上开饭店呢!”
我说,那好啊。
我侄女儿又咯咯地笑起来。我问笑什么?我侄女说:“不光买饭,还……”我能想象到我侄女儿说这话的时候是满脸的鄙夷。
是的,每次回到故乡看那些人去房空的一座座院子,我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复杂。但谁又能否定陶瓷城、二级路曾经起到过的作用呢?它不正像我们吃过的食物,喝过的水,它融化在我们的血液中,曾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充沛的能量,曾滋养了我们的骨骼和肌肉,轻视它和否认它都是不理性的。
冬梅嫂现在已是人老珠黄,但我们记住的永远是那个年轻、泼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