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别动不动就修改国学经典(国粹·随笔)
退休的前几年,我曾接到过一家院所的邀请,参加一个修改国学经典的务虚会,到了会场一看,知道是修改启蒙读物《三字经》。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轮到我发言时,不客气地放了一炮。我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应该保持原貌。应县木塔大家不会不知道吧?民国初期,有一位新走马上任的应县县太爷,参观木塔后,对木塔各层的夹泥墙和斜撑看着不顺眼,于是乎一纸公文,下令对木塔进行“大维护”,把夹泥墙和斜撑全都拆了,换成了格子窗户。那次所谓的“大维护”对木塔所造成的伤害,至今令文物专家痛心疾首,因为拆掉斜撑,就是拆除了稳固的三角支撑,降低了木塔的承载能力,使木塔每层的结构整体性减弱。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位县太爷对此非但一无所知,还洋洋自得,以为自己为保护木塔做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抢救性工作。
我放了一炮之后,全场鸦雀无声,会议不得不草草收场。据传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后一段时间,不断有欲行修改《三字经》的传闻。据说某国字头报刊的副刊部也想拿《三字经》动刀子,他们给高占祥先生发了邀请函,高占祥先生婉拒道:“老祖宗的东西,你们要改是你们的事,我不参与,我要是有兴趣,自己写一本新的亦非不可。”后来,高占祥先生果然自己写了一本《三字经》,还签名送了我一本。而那次修改《三字经》的伟大构想,也同样没了下文。
令人想不到的是,最近从《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一条消息—“流传甚广的《三字经》近日有了一个新的版本”,一位名叫宗璞的老作家和一位从事中国哲学研究的学者李存山合作出版了一本《三字经节简注本》。与以往各版本不同的是,因为不认同《三字经》中有关“三纲”、“君臣”等内容,老作家宗璞和学者李存山对《三字经》进行了一些删改,将原文中的“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改为“三求者,真善美,多思考,常在心”。还把“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改成了“为祖国,为人民,寻求真,多行善”等。据此二人讲,删改的初衷,是“对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老作家宗璞及学者李存山对《三字经》的改动有多么拙劣姑且不论,单就宗谱那句话—“我不喜欢其中的三纲思想”而言,就不难看出,这位作家对国学经典的改动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宗璞还毫无保留地谦虚道:“我没有专门研究过国学,知识粗浅,只能尽我微薄的力量,衔一粒沙,添给大厦。”
真的不敢想象,假如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凭个人好恶或肤浅理解去“修改”国学经典,而且前提还是没有专门研究过国学,那我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国学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那我们还是衔一粒沙添给大厦吗?显然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揭大厦的一块瓦。
《三字经》产生的背景是封建社会,”“父子君臣,以为纲纪”的最早提法出自《礼记》,在《论语》中也为孔子所阐扬,是支撑几千年中国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和思想体系。删去了《三字经》中的三纲、君臣,《三字经》的整体思想就变得残缺不全,不是它的历史原貌了。就像民国初期应县的那个县太爷拆掉木塔的斜撑一样,不是对文物的保护,而是人为的破坏。
老作家宗璞还就自己修改《三字经》的举动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解释,“‘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必须删除扔进垃圾堆,因为小儿读者这样多,更必须早一些改掉,以免在我们可爱的后代小脑袋瓜里又装进一些糨糊。”不解释还好,她这么一解释,问题又跟着来了。因为她完全是站在当今社会的角度上去揣读历史,那么试问,《礼记》改不改呢?当然,《礼记》不用改,因为不会“小儿读者这样多”。但是,《论语》初高中生读者不少了吧?其中有不少不着老作家宗璞待见的“三纲思想”,是否也“必须删除扔进垃圾堆”呢?如果不扔进垃圾堆,“我们可爱的后代小脑瓜里又装进一些糨糊”,该如何是好?”
让我们把眼界放得宽一点儿,把眼光延展到国外,看看外国人是如何对待他们的民族文化遗产的。以《圣经》为例吧。《圣经》“创世纪”一章当中,关于生命的起源问题是这样描述的:“上帝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上帝就造出大鱼和水中所滋生各样有生命的动物,各从其类。上帝看着是好的,上帝就赐福给这一切。”又:“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于是上帝造出野兽,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一切昆虫,各从其类。上帝看着是好的。”人类生命的诞生同样是万能上帝的作品,“耶和华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上帝使亚当沉睡,“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就用那根肋骨造成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夏娃。
《圣经》分为《旧约》、《新约》两部分:基督教信奉《新约》,认可《旧约》,就是说,也认可上帝创世说;犹太教信奉《旧约》,但不认可《新约》,信奉上帝创世说毋庸置疑,因为《旧约》首先是犹太民族的文化遗产。我们先以犹太人为例,犹太民族在全世界仅有1500万人口,但杰出人物辈出,比如马克思、列宁、弗洛伊德、爱因斯坦,比尔盖茨、索罗斯等等,还有一个数字,历届诺贝尔奖获奖者当中,有22%的人是犹太人。然而时至今日,在这些伟大的思想家、社会学家、科学家当中,还尚未没听说有哪一位曾经质疑他们老祖宗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圣经》,并表示要对《圣经》作修改删除。因为宇宙的起源、地球的起源、生命的起源问题,一直是困扰所有神学家、哲学家、科学家的三大难题,那么,《圣经》“创世纪”中的描述是不是有点儿过于简单了呢?而且文字的描述有如童话故事。不用现当代科学取得的成果对其修改甚至删除,岂不是误人子弟,从而坐视犹太人“可爱的后代小脑瓜里装进一些糨糊”?
还有遍布全球的多达30亿之众的基督徒,他们当中同样英雄豪杰辈出,但是,至今同样没听说有哪一位作家或学者提出要修改《圣经》。
看来,外国人之所以不修改《圣经》,不是因为他们缺乏宗璞和李存山这样的人才,而是因为他们清楚,任何一部文化典籍,不论其影响多么巨大、多么深远,只要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历史条件的制约,留有历史的印记。比如,“创世纪”中对生命起源的描述,就是那个年代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水平的真实的反应—很大程度上是遐想和揣测。
假如不能从历史的角度看待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国学典籍,而是从个人的理解或好恶去苛求古人,动不动就修改或删除,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2017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