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已经气若游丝，算起来也在床上躺了近半个月，无病无灾的，去医院检查身体，没查出任何毛病，想住院人家都不收，你没毛病住个啥院么？况且医院床位紧张，人老了就如油灯似的快灭了。这几天阿莲不吃不喝，儿女们忙着给她料理后事。不时有人走到床前，唤着不同的称呼，然后离去。“当......”东墙上的老式摆钟响了起来，这会儿正是上午10点，屋外夏日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得满院子生疼。儿子逸轩坐在床头握着阿莲的手，叫声：“姆妈，贝贝带毛毛来看你了。”
　　 阿莲努力地想睁开双眼，但实在使不出力。毛毛是越长越帅了，像韩国明星似的，谁见了谁喜欢，每次毛毛到来，都会带给阿莲极大的欢喜。贝贝是逸轩的女儿，毛毛是贝贝的儿子。毛毛不仅长得帅，书也念得好。去年就考取了国内著名的某大学，很是让阿莲骄傲了一阵子。阿莲心里非常高兴，在江南小城安逸富足的土地上，四世同堂平安度日着实也是件美事，可见是祖上积下的阴德。
　　 隐隐地门外传来老二媳妇新凤的嚷嚷声，看来又在教训老二梓桐了。阿莲心里想，梓桐一贯懦弱，不多言语，家中大小事情全由新凤做主。这新凤聪明泼辣，刀子嘴豆腐心，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
　　 “你看你把我二哥管得都快老年痴呆症了。”女儿惠娟冲着新凤哈哈地笑着，惠娟跟新凤同龄，小时候玩在一起，所以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但是对大嫂高敏一直都恭恭敬敬，不敢越规矩。
　　 阿莲感觉身子越来越轻，恍惚中有一种力量让自己升腾。咦！那个侧卧在红木大床上的小小的躯体是我吗？阿莲有点疑惑。那个躯体好瘦啊！脸部异常苍白，一缕灰黑相间的头发从额头垂下，遮住半张脸，无法否认这是个美丽的老年妇人。
　　 逸轩和梓桐、高敏在屋里说着家常，屋外新凤和惠娟正张罗着招呼来访的亲朋。孙辈们坐着喝茶聊天玩手机，各有各的乐子。一家人都齐了，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可是去哪里呢？
　　 阿莲的家在江南的水乡小镇，一座非常普通的老宅子，独门独户坐落在小镇的一隅。院子不大，二层楼木质结构。院子大门朝南，门外200米外就是一条小河。现在河水很浅，河里都是淤泥，有些颓废，这要在半个世纪前可很是热闹呢！商船、捕鱼船、客船在河中自由穿行，河两岸店铺林立，一派繁荣景象。
　　 进得院门就是一个天井，左边种了一颗桂花树，右边是一颗腊梅树。每到秋天来临，院中的桂花、梅花随着季节变换次第开放，给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天井后面是堂屋，堂屋正中间挂的是一幅古色古香的夏山图，图下面摆放的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放一张雕花靠背椅，材质是酸枝木的，看这上面的包浆是该有些年头了。堂屋后面又是一个小天井，两侧各有一座厢房，尽头是一排二层楼房，是一大家子人生活的场所。
　　 七十年前，刚满二十岁的阿莲乘船从县城嫁到朱家。朱家原是做小买卖的，后来老爷跟着亲戚去上海做丝绸积攒了些资本，回到小镇开了一家盛荣昌洋布店，并在小镇置下这座房产。朱家人丁不够兴旺，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世坤这一根独苗。世坤为人本份，早年读过私塾，也算是镇上的文化人了。阿莲虽是女子，但其父的思想非常新潮，认为女子必须受教育才能肩负起家庭的责任，所以从小就亲自教阿莲读书识字。世坤与阿莲婚后夫唱妇随相敬如宾，倒也是天生一段好姻缘。
　　 “姆妈，姆妈！”好像是逸轩和梓桐的声音，阿莲看见两个孩子各握着床上妇人的手在叫唤，高敏走过来捏了捏妇人的手，又摸了摸妇人的额头和脸颊，说了声：“姆妈走了。”这时新凤和惠娟也进来了。新凤说：“大嫂，我们给姆妈换洗一下吧！”高敏表示赞同。喜欢抛头露面耍大旗的新凤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的，于是新凤便指挥着众人该干吗的干吗，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阿莲被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一套秋香绿的桑波缎提花中式衣裤。阿莲一直喜欢真丝面料，喜欢它的光滑贴肤，喜欢它骨子里散发出的低调的奢华。阿莲不喜欢世面上卖的寿衣，觉得太俗。
　　 “大哥，殡仪馆那里联系了吗？”新凤问，
　　 “联系了，马上派车过来。”逸轩答到。
　　 “大哥，现在你统计一下，给该通知的亲戚人家都打个电话告诉一声。”新凤在分派着任务。
　　 “哎，好的。”逸轩应道。逸轩从内心还是非常佩服弟媳妇的，逸轩兄弟俩都有些书呆气，不会管事；高敏呢，是属于懒得管事的人；惠娟从小被父母及两个哥哥宠着护着，啥事都管不好，还喜欢放马后炮。也就新凤泼辣能干，有侠气，所以遇到大事要事，阿莲免不了总把逸轩和新凤叫到跟前商量的。
　　 “玲玲呢？”新凤回头问众人，“叫她过来给外婆化妆。”玲玲是惠娟的女儿，高挑漂亮，时尚感十足。玲玲答应过阿莲，在阿莲过世的时候一定给她化一个美丽的妆容。阿莲是个爱美的女子，就算在六十年代最困难的时期，也把自己和家人捯饬得非常整洁，一眼能看出家庭的教养。
　　 殡仪馆在县城南郊，按当地的规矩要停尸三日接受亲朋好友的吊唁。阿莲的房间在最南端，屋外的水杉直直挺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这也正好符合阿莲喜欢清静的性格。
　　 不断有人进来跟逝者告别，惠娟呜呜地哭着，这个疼爱她的女人一走，仿佛失去了靠山，从此兄妹之间真的就从手足变成了亲戚？两个哥哥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惯着她呢？惠娟越想越觉得失落。
　　 看着妹妹在哭，逸轩和梓桐禁不住眼圈红红的。只有新凤在这种场合才镇得住。她不断地招呼着来人，说着老太太过世前的情况，遇到人多的时候还不忘随着哀乐嚎上几声。那不是干嚎，那是真的落泪。阿莲对此是满意的，新凤做事情条理清晰，拿捏得当。
　　 操劳了一世，终于休息了。阿莲心里想，躺在这小小的冰棺内，阿莲看见来自娘家和夫家多年不曾往来的亲人们，突然间升腾起一种亲切感。尽管平日不大走动，毕竟都是亲人，血脉间流动的亲情是磨灭不了的。好吧，那就让我静静地睡上一觉吧，阿莲美丽的脸庞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阿莲沉沉地睡去，恍惚间她看见了满天繁星点点，看见衣袂飘飘的仙子在星空中穿行。她看见自己慢慢地腾空，耳畔有银铃般的笑声飘过。阿莲看见自己置身于硕大的荷塘中央一座石拱桥上，满池的荷花开得正艳。接天莲叶无穷碧啊！这是西湖吗？阿莲环顾四周，突然发现远处莲塘岸边柳树下站立着的男子不正是世坤吗？“世坤，世坤！”阿莲挥动双手，可是世坤似乎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阿莲朝着世坤的方向一路小跑，阿莲要告诉他这些年的思念，要告诉他关于孩子们的近况。可是，快到跟前了，世坤只是漠然地看了看她，冲她礼貌地点点头，走开了。怎么，怎么才相隔五年，世坤就不认识自己了吗？阿莲感到疑惑，阿莲的心霎那间往下沉，整个人也跟着往下沉。
　　 阿莲听见贝贝的哭声，轻轻的，轻轻的，阿莲的心猛地一揪。阿莲是最心疼贝贝的。贝贝出生时正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逸轩和高敏是老三届高中同学，都被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逸轩因为表现好，被提到公社里做文书，高敏依然在小队里脸朝黄土背朝天。贝贝三岁那年，高敏去田里干活，把贝贝独自一人放在田埂上，告诉她不要乱动，并塞给孩子一个小番薯。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高敏听见阿根伯急切的声音在寻她。原来贝贝不小心掉在旁边的沟渠里，正是插秧灌溉时节，渠中的水满满的。若非阿根伯路过把孩子拎起，后果不堪设想。高敏和逸轩在惶恐中决定把贝贝托付给阿莲。从此，贝贝就一直跟着阿莲生活到高中毕业，贝贝对阿莲的感情比对高敏要深得多。
　　 看着贝贝抽泣而耸动的双肩，阿莲走过去想抱抱她，可是怎么都够不到啊！明明相见，却无可触摸。
　　 “不要太伤心，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很干净，不带一点痛苦，我们要为她高兴才是！”建强在一旁安慰着贝贝。建强是新凤的儿子，是整个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先在政府部门工作，后下海经商，成为县城一家著名上市企业的老总，是新凤引以为傲的资本。建强的性格继承了新凤坚强不服输的本性，同时又继承了梓桐的隐忍低调，做事情沉稳老道，无论与同辈还是长辈都相处甚好。贝贝平时遇到难事，也喜欢跟建强商量。
　　 贝贝止住了哭。
　　 建强的手机不停地响起，建强皱了皱眉，颇不情愿地摁了接听按钮，马上换成一幅笑脸道：“请稍等，我马上过来。”随后拍了拍贝贝的肩膀：“姐，这边你照应一下，我有事回单位了！”
　　 “你去忙吧，这里有我们呢！”贝贝在门口与建强道别。
　　 殡仪馆外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建强的大奔跟前，建强的司机小王正焦急地张望。建强走到车前，从奥迪车上下来一人，向建强作一邀请的姿势，建强从容地上了奥迪车，回头告诉小王先回单位，不用等他。奥迪车上的人员是市检察院的，这次带建强回去是为本市一桩受贿案件了解情况。
　　 今天是第二天，不断地有老邻居老同事过来吊唁。明天就要火化了，阿莲恋恋不舍，多想再多呆一会儿，看看孩子们。
　　 阿莲看见新凤正跟惠娟、高敏商量摆豆腐饭的事。她们在合计着收到多少份子钱，来了多少人，摆几桌，摆在哪？这种事情对于新凤来说毛毛雨啦，一下子就搞定。这年头只要钱够，什么事情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跟这两人商量其实也就走个形式，高敏压根不管事，惠娟跟她说多了反而多找事，家中的大小事逸轩和梓桐依赖着新凤去做。新凤呢，刚好喜欢表现一下自己，每每能把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
　　 隔壁的停尸房又新进了一位老太太，奇怪的是冷冷清清，门口总共只有四只花圈。不像阿莲这里，十几只花圈把门口都填满了。房内守灵的是一对老夫妻，看上去也有六十好几将近七十的样子，两夫妻悄无声息地折着元宝，身边只有一位四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帮着做事。男子管二老叫表叔表婶。前来吊唁的人不少，看上去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的模样，但帮忙做事的人实在不多，除了身边这位男子，另外还有一位女士来过几次，管二老叫干爹干妈。门厅冷清让阿莲心生怜悯。
　　 阿莲生来不是好事之人，但隔壁的状况还是引起她的好奇。从来人的交谈中阿莲了解到，老太太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和媳妇都是大学老师，两个孙子早已成家，一个在美国定居，一个在加拿大定居。工作太忙，这一次奶奶过世，两个孙子都不在身边。交谈中不时地有人夸奖这对老夫妇生了两个优秀的儿子，老夫妇不置可否。阿莲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南的夏夜酷热难忍，聒噪的蝉鸣声打破夜的寂静。逸轩已在灵堂中守了两夜，毕竟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一下子显出倦怠与苍老。逸轩是家中的长子，在逸轩心目中母亲美丽优雅超然俗世的气质是无人能比的。儿时的夏夜没有现在这么热，晚饭后母亲在天井的青石地板上浇上凉水，半小时左右地面就干了，母亲在天井里摆放藤椅、小凳之类的，摇着蒲扇给逸轩讲故事唱儿歌，用毛笔沾上水教逸轩在青砖上写字。母亲的声音柔柔的，逸轩每每枕着母亲的温柔进入梦乡。
　　 梓桐坐在灵堂隔壁休息室的沙发上打盹，新凤陪在一旁。别看平日里新凤对着梓桐颐指气使的，生活上对梓桐可照顾着呢。梓桐没有别的爱好，就痴迷于下棋，来劲的时候为了走完一盘残局，竟然可以不吃饭不喝水，甚至不上厕所，直至残局结束飞一般地冲向卫生间。为此不知被新凤骂过多少次，梓桐总是虚心接受，永不改正，活该被新凤骂了大半辈子。
　　 惠娟坐在自家的客厅里落泪，指责老孙把女儿惯坏了。老孙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唉，都怪唐阿姨嘴碎，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孙心里想。其实玲玲半个月前就辞职不干了，当玲玲告诉爸爸的时候，老孙也想不通，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玲玲是一家国企的中层管理人员，高收入高学历高颜值，唯一的遗憾就是36岁了还不成家。按当地的风俗已被列入“女光棍”的行列了，说得好听点那叫剩女。不知玲玲心里怎么想的，给她介绍过的对象少说也有一个加强连了吧？就没一个对得上眼的。这其中有几个所谓的对象处着处着就成了嘻嘻哈哈无话不谈的哥们了。玲玲从西藏回来后突然决定辞职，老孙很受打击，但玲玲只撂下一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会不会此番西藏之行爱上什么人了？老孙不由得担心起来。也罢，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也许孩子是对的。
　　 贝贝原本是想守夜的，跟奶奶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想再陪陪她老人家。但逸轩和梓桐都劝她早点回去，以免家里那位又不高兴了。贝贝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老公对贝贝还是充满关怀的，但大男子主义气盛，说一不二。贝贝稍有异议，便少不了一场争吵，况且家中还有一位厉害的婆婆，久而久之便养成贝贝逆来顺受的性格。贝贝感觉两人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甚至于懒得理会。好在毛毛茁壮成长给了贝贝极大的安慰。
　　 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阿莲的火化时间安排在上午七点。家人们早早地已来到殡仪馆等候。老太太九十高龄去世应算是一件喜事，所以大家没有过多的悲伤。阿莲看见那件跟随自己九十年的躯体在炉火中慢慢化为灰烬，这堆灰被装入一个金丝楠木棺材造型的小木盒中，成为家人对逝者最后的念想。
　　 阿莲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一条深深的，望不到尽头的小路。天越来越暗，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石拱桥，好眼熟啊！桥下是湍湍的流水，河两岸长满了艳丽的花朵，没有绿叶作陪衬，莫不是传说中的彼岸花？阿莲一下子明白了，刚才自己走的正是黄泉路，前面一定就是奈何桥了。阿莲知道，走过奈何桥等待她的是一碗孟婆汤，据说喝完这碗汤，将会忘却前尘往事，重新转世投胎了。世坤一定是喝过孟婆汤才会不记得自己，当年的约定还算数吗？
　　 阿莲缓缓步入桥头，转身回望，夜色苍茫，故乡只是存在于内心的影子罢了。如果喝了孟婆汤，就再也记不得故乡，记不得孩子，记不得世坤了。
　　 孟婆亭前，一位年长的妇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正端着一碗汤等着阿莲走近。喝还是不喝？阿莲非常犹豫。难道从此就将过往洗涤成一张白纸了吗？世坤已经失约，但阿莲和孩子仍有约定的。逸轩曾经说过：“若是有来世，你做我妈，我还做你的儿子”。因为有爱，所以不愿忘怀。
　　 阿莲冲亭前的妇人摆了摆手，转身跳入忘川河的急水中，此刻彼岸花艳色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