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悠悠酒香(征文.散文)
临近中秋,回家看望母亲,刚走近老家的房子,一阵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是烧酒的香味。好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我贪婪地吸了几口空气,竟然有点醉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蒸酒。
砖头垒的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铁锅里是发酵好的酒饭,铁锅上面扣着一个木酒甑,一根半圆形的细竹筒从酒甑里斜斜地伸出来,末端连着酒坛。酒甑的上方又是一口大铁锅,铁锅里盛满井水。母亲一会往灶膛里添柴,一会走到酒坛前,伸出食指沾一点从竹筒里流出的酒放进嘴里品尝,接着又用手指试一试上面铁锅的水温。父亲则听从母亲的吩咐,不断挑来井水换掉上面那口铁锅里的热水,有时,趁母亲不注意,飞快地从酒坛里舀出一点酒倒进嘴里,然后抿紧嘴唇,闭上眼睛,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此时,满屋子都是浓浓的酒香,窗外那丛狗尾巴草也醉得东倒西歪。
在我的记忆中,不管生活多么贫困,母亲每年都要蒸三四次酒。
母亲喜欢蒸酒,是因为父亲喜欢喝酒。
父亲好酒,就像吸毒的人好毒。他每天中餐和晚餐都要喝酒,没有酒,干活没劲,走路没精神,睡觉也不香。用他的话说就是:饭可以不吃,衣服可以不穿,但酒不能不喝。
中午,母亲蒸了一锅红薯,红薯上又蒸了一碗米饭。母亲把那碗米饭分给我们兄妹和父亲。父亲把他那份米饭给了奶奶,自己只喝了一杯烧酒,然后,扛上锄头,大步走向田野。母亲追上去,硬塞给他两只红薯。夕阳西下,父亲干完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母亲递上一杯烧酒,父亲坐在矮桌旁,就着腌菜,慢慢喝完杯中的酒,立即精神抖擞。
小时候,一家七口人全靠父母挣工分养活。物资匮乏、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为了使父亲有精神和力气干活,母亲总是想尽办法酿酒。没有粮食,就从牙缝里省,实在省不出,就用红薯渣。母亲用红薯渣酿出的酒,父亲喝起来也津津有味。记得母亲对父亲说过一句话:“现在条件差,咱们咬紧牙关过吧,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你只管做事,只要我能动,就保证你有酒喝。”
母亲“惯着”父亲喝酒,却对他的酒量控制得非常严。她常常说:“适量喝点养身,喝多了伤身。”她规定父亲每天只能喝两次酒,每次只能喝一杯。
父亲很守规矩,当然,也有“违规”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面喝酒,喝过了量,喝醉了。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足足半个月没理父亲,还毫不留情地把家里的酒坛锁了起来。父亲没有酒喝,像病了一样,实在熬不过,就拍胸脯向母亲保证不会再“违规”。母亲心软了,打开了锁着酒坛的房门。后来,父亲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喝酒,从没喝醉过。
改革开放后,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再也不缺粮食。母亲每年还是蒸三四次酒,不过原料变了,改成了用糯米酿酒,蒸好的酒里加进了桔子,有时还加进当归、人参等药材。这样的酒,口味更好了,还有保健功能。父亲的“酒生活”提高了;他喝酒,不再是为了有力气干活,而是为了过酒瘾。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也许父亲喝酒会喝到今天,母亲蒸酒也会蒸到今天。
1989年,49岁的父亲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在病床上挣扎了一年,终于走了。临死的时候,他还向母亲讨酒喝,酒刚进喉咙,人就去了。
有人说,父亲的病和喝酒有关。
那一晚,不会喝酒的母亲发疯似的喝父亲没有喝完的烧酒,结果喝醉了,又哭又闹,嘴里反反复复说一句话:“岩清,是我害了你!”第二天起来,她一头青丝竟有一半变成白色。她砸烂了酒坛,砸烂了蒸酒的铁锅,砸烂了酒甑。我知道,母亲以后不会再蒸酒了。
果然,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蒸过酒,甚至没有提过酒。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兄妹都长大成人离开了母亲,她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我常常劝母亲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固执地守着老屋,守着孤独。
难道是母亲又在蒸酒?我回过神来,疑惑地推开房门,叫了一声:“妈!”
母亲坐在灶边烧火,没有一点反应。她的手机械地往灶膛里塞柴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下,似乎在沉思。火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满头像枯草一样的灰白头发仿佛随时会被点燃。灶上的酒甑,正冒着丝丝热气。
我一连叫了几声,母亲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堆满欣喜。
我说:“妈,您又蒸酒啦?”
母亲说:“今天是你父亲的生日,我闲得没事蒸酒玩。”
我说:“您一个人在家,蒸酒给谁喝啊?“
母亲喃喃地说:“是啊,现在蒸酒也没人喝了,没人喝了……我蒸了好几年的酒,都在床底下。”
我随着母亲来到里屋,床底下果然有五六个酒坛。
我忽然明白,母亲是想父亲了。父亲离开后,母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几十年,如今她已七十多岁,人到暮年,越发孤独,越发思念故人。所以,她就用蒸酒这种方式来怀念逝去的岁月,重温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我感到深深愧疚,愧疚自己忘记了逝者,也忽视了生者。
我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妈,走,我去给你烧火,以后父亲的生日,我把弟妹们都叫回来,我们陪您蒸酒,一起喝您蒸的酒。”
母亲笑了,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浓浓的酒香,慢慢地扩散,西边那一轮夕阳也醉了。
悠悠酒香,像悠悠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