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宝黛初见(散文)
那样的一天,弃舟登岸,被一顶小娇子就抬进了贾府。看看天气,无风无雨,花开柳扶风;看看自己,无依无伴,寄往人檐下。偌大的一个贾府,偌大的一个家园,想来并没有我微尘一粒,可以守宁,也无有我一株草儿,可以静处。
胆怯怯,小心翼翼。虽是自己外祖母处,却依然感觉陌生的很。既然陌生,就生恐惧,既然恐惧,就有抵触。于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胆怯怯,孤零零。凄凉凉,惨怜怜。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去。
然而,谁又会料到今天这一入进贾府门来,将来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又会与谁相遇?又会与谁痴缠?又会落个什么样的结果?不知道,不知道呀。渺渺茫茫,开辟鸿蒙,谁人演说,是入得梦来,还是一梦初醒?
袅娜行走间,耳边鸟声入耳,丝弦遥远。忽然就想起,在家时候母亲就常提起,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此儿形状,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想到此处,心里一阵阵乱跳起来,不由得暗自笑自己:这又为着什么呢?他如何又怎么样呢?与我有什么关联呢?难不成我与他会有些什么吗?又会是什么样的故事要发生呢?是悲是喜,是怨是恨,终究是是一场草木恩缘?还一场偿泪旧恋?
不知为这什么,竟有此番乱思胡想。好似前世的什么作怪,又一时间无法开解。总有种感觉,与他曾经有过牵连似的。那么,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牵连呢?说不出的五内纷乱,道不白的前尘往事。此时此计,眉间心上,无法言说。
此刻,被人一路引领着,穿堂进垂花门,过超手游廊转紫檀插屏入房时,几位丫鬟争着打起帘栊,一声回话说:“林姑娘到了。”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立刻我便知是我的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感觉到外祖母心儿怦乱的一阵的跳,喘着粗气,上了年纪的人,如此悲伤,这又怎使我如何不更加伤悲呢。她老人家痛悲女儿,我却是想念我的娘亲。伶仃飘摇,无依无傍,家在远方,犹寄篱下。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强忍不住,我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我拜见了外祖母。可对身边一大堆的姑娘丫鬟们一个也不认得,也不知该如何去称呼。
正是一时间不知所措之时,就听外祖母一一指与我:“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我一一拜见过。外祖母又说:“请姑娘们来吧。今日有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都过来吧。”她老人家说着转悲为喜,脸上有了喜色。众人忙忙的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会,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我急忙的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家常话。
之后,就去见了二舅母,刚见面,果然二舅母就提到了那衔玉的叫做宝玉他来,不由的说着:“其实我最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我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敬请舅母宽心就是。”
舅母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我听着,心里很是纳罕,但也只得点头答应就是了。心里也并没怎么样,吃过了饭,正在与外祖母几姐妹们话家常,突然就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响,这脚步带起了一际乐音,仿佛间击打在我的心坎儿上似的。那脚步声儿,忽有种似曾闻听过的,一时间又不知在何处听到过。就听得丫鬟进来回了句:“宝玉来了。”于是,心儿怦然一跳,究竟如何开交,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语落地,我的那心儿就此突突跳起来:这个宝玉,不知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懵顽童?到是不见那蠢物也就罢了,可要是真的见到呢?又会是一番怎样景象呢?
心里已乱,面上依然静静的,就见那蠢物已立在了面前:往头上看,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往身上看,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再往脚下看,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看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晶晶莹莹,闪烁文章。
这一见,当即令我心里一大惊,见过的,绝对见过的。不由得勾起了心绪万千,这一面惹起了回味,那里见过呢?究竟是在那里呢?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如此的不堪回首。
于是,神魂飘离,荡悠悠好似回到了出生地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烈日炎炎,狂风肆虐,一株绛珠草,干枯恹恹,好似已没了生息。远远的就来了赤瑕宫神瑛宫侍者,步履匆匆间,好似一缕缕乐音想起。哦,好熟悉好亲切的脚步声,我终于再次想起。原来是,前世里遇见过的。
近得前来,他见我恹恹枯瘦,顿时心生怜爱与疼惜:“哎呀,这样一朵出岫云朵,玉洁纯美。却是如此憔悴?又怎会不叫人心生怜惜了呢?”因此每天以甘露灌溉,才将我这棵频临灭绝的绛珠草儿,始得久延岁月,从新有了生命气息,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呀。
想起来,我内心就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总是想着如何报答他的灌溉之恩。于是,我坚强的活下去,不为别个,只为能够有一天,能将灌溉之恩报答,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就在西方灵河之岸,吸收着日月之精华,吐纳着山岚之佳气。我已脱去草木胎质,修成女神。忽然一日,那神瑛宫侍者下凡历劫去了,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就随之下到凡间。想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若再不能,就连命也还给他也就罢了。罢!罢!罢!不容多想的随之下凡去了。
我正在恍然不知所措之时,他匆匆的就出去见了母亲,然后,换下家常衣装复又返了回来。其实他早就看到了我,而且,也早便料定我是他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看他面上情景,他就心里早就喜欢万分。
于是细看我的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他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一定是的,对吧?说说我们在哪里见过呢?”
一句话把我问的面貌娇羞,离身的魂魄才刚附体,又惊讶的不知所依:“见过吗?我们真的见过吗?如何这样熟悉?如何这样亲切?一定是见过的呢。”我心里想着,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耳边突然就响起了那样一首《枉凝眉》:一个是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心里真的有着万千言语,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如何来相诉,万千柔肠都揉碎,千万情思齐上心头。他就问着我读了什么书,又忽然问我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我便说了名。他就又问表字。我看看他感觉很是不解,就说:“无字。”他微微的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看见他微笑讨好的样子,心里很是受用呢。
他还念念有词的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忽然他就问我:“妹妹你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我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是人人可有的,如我等平白之人,哪能有呢。”
谁知他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这一摔不打紧,可把在场的人吓得不轻,众人一拥而上,纷纷争去拾玉。外祖母急的一把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说着老泪纵横,哭泣有声。
只见他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早就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今儿我要摔碎了它,砸烂了它,我是再也不想要它了。”
看着他满脸的泪痕,我的心儿也好似就此碎掉了,被融化了。眼看着,眼泪在他的脸上纵横,却仿佛是从我的心间淌出。原是我该最先流淌的泪珠儿,却被他抢了先。原是我还给他一世的眼泪,却让他为我心肠揉碎。
暗自的,想上前拉住他,想给他擦一擦泪水,更想去宽解他。无奈众目睽睽,一时间,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由得心里立刻就乱了,玲珑痴心,琉璃心窍,被揉搓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腔子的柔情似水,一心一意的情爱蜜意,都系于他一身之上。感觉他的一动一静,他的一喜一悲,他的一笑一泪,与我同出,与我同源一心。
许是他看着我比他少点什么吗?许是他愿意与我同等。他有的我就该有,我没有的他就该是没有。他希望与我平起平坐,他希望我与他没有高低贵贱,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与他没有区别,没有彼此,我就是他,她就是我。
我感觉得到他的心儿在为我鸣不平,我感觉得到他的心儿在为我深深的愧疚着什么。他只想与我一般样,他只想与我的心儿息息相通,无隙无间无隔阂。
这就是爱吗?这就是情吗?情一动抵得过千军万马,情一系足能让泰山移。江河水从此改变了流向,乾坤倒转从此改变纲纪。情爱,原本前缘定,爱情,原来就是一往而情深。
一时间,乱轰轰,不知怎将圆说。还是祖母,说:“你这妹妹原是有玉的,只因姑妈去世时,无法舍得下你这妹妹,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
他痴痴的看着我,我就拼命的点着头。其实,内心具碎,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来问,怎样安排我的住处。祖母就将我暂时安住在碧纱橱内,宝玉挪出来。然而,他却央求着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陪伴着妹妹甚好。从此,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顺意,略无参商。
然而,当夜,我却无法入睡。情不自禁的,我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斜倚在碧纱橱内,簌簌在滴落了下来。这泪水一旦流下,我竟无法控制自己。说不清的柔情绸缪,道不尽的悱恻缠绵。也许只有天知地知,也许只有前世印记更新,我和他也已经不知曾经的幻境了。最是,默默间,一腔子真情挚爱,郁结在心头,说不出的情爱蜜意,道不尽的情窦初开,堆积心底。由是,还泪一说,从我与这宝玉第一眼初见,就拉开了序目。
此刻夜已深,独自的淌眼抹泪。听到他细柔的鼾声早已梦里,花影窗上,烛红摇曳窗外庭中树。我依然醒着,任泪珠儿流淌在我脸儿上,好似一曲红楼初见曲乐奏起,引着我也一同入得梦来,真真假假间,见他在前,见他在后,见他在左右。知他于眉间,知他于脑海,知他于心间。我入他梦,他入我梦,我他一同在彼此心底里。
因为前缘,因为三生石畔旧生灵,这一初见,却是重逢。因为有灌溉之恩,因为有前世旧盟,此生一遇,还泪的情缘,我不管你情不情,我只管我情情。纵然死去,纵然活来;纵然再活,纵然再死去,我只爱你,只爱你,只爱你。爱你、爱你、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