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太行山以西，黄河以东，隆起一片茫茫的黄土高原。高原之上，千山万壑，犹如万马奔腾。在“马背”上，有一个叫风儿岭的山头，几台推土机，轰隆几个昼夜，把山剃成一个大平头。两座高高的井架矗立在“平头”的西北和西南角，井架上的红色旗子，被山口遛弯的南风扯得呼啦呼啦响。低矮的工棚散落在边沿，簇拥着，杂乱无章。一条进场公路，一条崎岖小道，飘下山去，其余外围，深沟千丈。
　　 工棚是铁皮房，石棉瓦屋顶，不隔音，里头放屁，外头听响。东侧，最前排铁皮房，临沟而建，装不下划拳喝酒的声音。那喧闹声溢出工棚，一波一波，被风撵得老远。
　　 “五魁首啊，六六六，八匹马啊……哈哈哈。瘦驴，你又输了，喝，喝酒。”那是熊五的声音。熊五嗓门大，声音洪亮，听说酒量惊人，除了下井，顿顿喝酒。他说，酒是他的命，没婆姨可以，没酒？我操，万万不行。
　　 一会，走出一个人来，踉踉跄跄，没走几步，扶墙“嗖嗖”起来，一阵酣畅淋漓。完了抖几下，又进屋去了。墙根的黄土地上，流了一滩，须臾，只剩下一坨黑印子。
　　 “好你个瘦驴，大白天，掏出个黑鸟，随地撒尿，不嫌臊得慌。”王爷看不惯瘦驴那副德性。
　　 瘦驴，姓吕，名德厚，清癯，下颚留着一小撮胡子。绥德人，老自诩是一代枭雄吕布的后代。米脂婆姨绥德汉，王爷常取笑瘦驴，说他那模样，那德性，给绥德男人丢脸，抹黑。
　　 王爷科班出身，白面书生，可谓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王爷非真王爷，本名王烨，有人戏谑，干脆叫王爷，叫顺口了，就成了王爷，真名却被扔到了爪哇国。
　　 屋内，四张木板床拼在一起，成了大通铺。别人都是分开睡，他们倒好，都一把年纪了，愿意睡通铺，成了工地上有名的“四人帮”。
　　 “老彭，倒酒。”
　　 “还，还喝。”歪嘴老彭喝高了，说话开始结巴，“王爷，别喝、喝了，明天还要上、上班呢。”
　　 “我操。怕个球。”熊五没喝尽兴，撒不了手，把四个玻璃酒杯撤走，换上四个大碗。一把夺过老彭手中的“烧刀子”，边倒边嚷道，“你个龟儿子，喝酒都不敢，有点尿性没有，亏你还是个站着尿尿的。”
　　 酒是矿工的情人，哪有矿工不爱酒的。井下寒气重，喝酒驱寒，解乏。再说，工地上生活枯燥，乏味，喝酒取乐，呵呵，还不想婆姨呢。
　　 “停停停。各位，请听我说一句，这么喝酒没趣，不如我给大家来段黄段子，虽黄，但真实。”瘦驴挥手，示意大伙安静。
　　 “就你，能讲个嘛话，哼。喝酒，喝酒。”熊五嫌瘦驴磨叽，不以为然，见没人响应，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闭上眼，砸吧嘴，很享受的样子。
　　 瘦驴见熊五扫兴，笑曰：“你不听，滚一边去，把你那熊耳朵塞住。”
　　 “我在原来那工地的时候，住的也是铁皮房。一天，一个工人的婆姨来探亲，那工人上中班，要到凌晨一两点才下班。可他婆姨不能等到一两点才睡吧，是不是？一天两天还行，一直这样，谁也顶不住。于是，先睡，关上门，但没闩。这事就他俩知道。谁知这个秘密被人窥见了，一天晚上，有人抹黑溜了进去。”瘦驴故意嘎然而止，不说了。
　　 “怎么啦？快说。”老彭瞪着眼，竖起两耳催促说。熊五也放下酒杯，倾耳谛听。
　　 “哎呀，我渴了，要喝水。”
　　 “我给你倒。”老彭下床给瘦驴倒了一杯开水，放在瘦驴身后的木柜上。
　　 瘦驴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噗……”,吐了出来，嚷道：“你个龟儿子，想烫死我啊？”
　　 屋内哄堂大笑。
　　 “房子里黑魆魆的，那婆姨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身上又是摸又是啃，而后又骑在身上……她以为是她老汉，就这样稀里糊涂给人睡了。”瘦驴摇头叹息。
　　 “没了？”熊五凑过来，瞪着两只牛眼问。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瘦驴故意卖关子。
　　 “好你个瘦驴，要尿就痛痛快快一次尿完，别尿一半留一半。嘛人。”熊五气呼呼地又坐回原处，端起碗，一扬脖，咕咚几下，一碗酒就倒进了熊五的肚里，胡子上还挂着酒珠。
　　 “他老汉下班了，一上床，要干那事。她婆姨说，才干了又干。他老汉听了莫名其妙，说谁谁刚才干了，我才下班。那婆姨一听，坏了，坏了，被人睡了，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一气之下，第二天回家去了。”
　　 “哎。我咋没遇到这美事呢？”老彭怔怔地叹气道。门口也有人跟着叹气。
　　 他们一看，门口围了好些人，眼巴巴地瞅着，意犹未尽。而床上鼾声顿起，熊五袒胸露乳，四仰八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二
　　 阳光从屋顶上漏下来，圆圆地印在熊五绛红的脸上，像个放大镜，照得熊五的胡茬清清楚楚。屋顶上的耗子在双层石棉瓦中肆无忌惮地来回穿梭。
　　 “咋不喝了？”瘦驴瞅了瞅熊五说。
　　 “别喝了。别喝了。”王爷心里有事，今天他老婆不远千里第一次来探亲，说好去太原迎接。倘若喝醉了，咋接？
　　 “王爷，你今天休班，正好我有事，下山一趟。你替我看看场，就两个小时，回头我请你喝酒，要不我带你去村里找个娘儿耍耍。呵呵。”说完穿上短袖衬衣，出门走了。
　　 “我、我。”王爷本想说他有事，没空，看着瘦驴走了，欲言又止。
　　 现在井下施工煤巷，工程煤升井后，临时堆放在南侧的煤场。村里的老太太们趁机顺手牵羊，提个枝条编的篮子，篮子放个蛇皮袋，半捡半偷。项目部不得不安排人二十四小时看守，瘦驴体质弱，托人求情，成了看守员。
　　 这些天，煤没有及时拉走，堆在煤场，如同一座小山。周围用钢筋网围成一圈，防止老乡们偷煤。在旁边盖了一间简易值班室，黑乎乎的，炎炎夏日，里头闷热难耐。
　　 仅替岗两个小时，不耽误去太原，于是王爷就答应了。上班后，王爷先绕煤场巡视一遍，见没什么疏漏，进了值班室。酒劲上来，昏昏欲睡。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出现瘦驴的影子。离去太原的时间越来越近，王爷开始着急，站在值班室门口翘首以盼。
　　 忽然，煤堆对面的钢筋网摇晃了几下，一个老太太扳开钢筋网，钻了进来，猫着腰，把篮子侧倾，双手往篮子里刨煤块。满是皱纹的两手，就像两把铲子，很快篮子装满了。又拿出蛇皮袋，撑开，装煤，动作极其娴熟。
　　 王爷听到了刨煤时煤块梭下来的哗啦声，知道有情况，悄悄接近。一拐弯，就看见那老太太正弓着背偷煤。王爷一声断喝：“住手。”
　　 老太太抖索了一下，站起来讪讪地看着王爷，愣在那儿。
　　 王爷上前，气冲冲地抡起篮子和蛇皮袋，把煤块倒掉，再把篮子和蛇皮袋扔到钢筋网外。凶巴巴地要老太太赶紧离开，否则，把她抓起来。
　　 老太太极不情愿地钻出钢筋网，嘟嘟囔囔地走了。看着老太太离去，她那看不出颜色的衣裳，皱得像核桃一样的脸庞，还有那蹒跚的身影，全都映入王爷的眼帘，一种怜悯突然涌上心头。王爷为自己刚才的“无情”和“蛮狠”而愧疚，自责，像针扎在心里。
　　 转身往值班室走，脚下踩了煤粒子，一滑，“啪”地屁股墩在煤堆上。手撑住煤堆，待要站起，却挠动了上头煤块，“哗啦啦”煤块矸石倾覆下来。一块几十斤重的矸石砸在王爷的右手前臂，王爷感到钻心地疼。
　　 “赶紧去医院，你呀你。”熊五得知王爷受伤后，跑来看王爷，催促王爷去医院检查。
　　 “哎，太倒霉，看场出了工伤，丢人。”王爷要熊五不要声张。
　　 “你别管了，我给你叫车去。”熊五转身匆匆走了。
　　 手臂越来越疼，额头开始冒冷汗，等了一刻钟后，项目部前突然起了争吵声。熊五大声嚷嚷：“车不能走，必须先把王爷送到医院，他工伤了，救人要紧。”
　　 王爷循声而去，见熊五站在一辆“宝马”前，拦住车子。车子旁边，朱经理黑着脸给熊五解释：“处长有重要事情，马上得走，不能带他。我已经安排了车子，正在路上，半个小时就到了。”
　　 “王爷的手臂都断了，还要等半个小时，只怕命都没了。去年，有一次井下出了工伤，也是你说的，只等二十分钟，车就到了。结果等了三个小时，差点误了人命。嘛人，我不信你。况且顺路，耽误不了处长嘛时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朱经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睛瞪得像铜铃。
　　 “妈呀。快来看啦，朱——经理要吃人。”熊五趁着酒劲，天不怕地不怕，一个劲地直嚷嚷。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替熊五捏了一把汗。
　　 “你不走不开？不走开，我叫人弄死你。”朱经理低声威胁道。
　　 熊五一听，立马横躺在地上，咬牙说：“来，碾过去，弄死我，算你狠。”
　　 “你、你……”朱经理手指着熊五，抖动着，脸气成猪肝色，说不出话来。熊五是个滚刀肉，软硬不吃，呵呵，朱经理没招。
　　 这时，车里的张处长发话了，冷冷地说：“叫伤员上车吧。”
　　 熊五扶着王爷上车后，车不疾不徐地向山下开去。车上谁也没说话，气氛非常尴尬。十多分钟，就到了镇上，车停下来，王爷要下车，被熊五拉住，低声说：“还没到呢，下嘛车。”
　　 “师傅，我们去县医院。”熊五笑着对司机说。
　　 司机看了看张处长，张处长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静默了一会，车又开动了，不疾不徐地朝县城开去。几分钟后，到了县城边上，车无声地停了下来。“到了。”张处长从鼻孔里蹦出两个字，像飞出两颗钉子。
　　 下车后，等车走远了，王爷痛苦地问：“咋不上镇医院？”
　　 “你傻呀，镇医院能看个嘛？治不好耽误了伤咋办？”
　　 排队，照片，诊断，办理住院，一整套程序下来，两个多小时就溜走了。王爷右手前臂两处骨裂，需住院治疗。坐在病床上，王爷轻轻叹了口气，凝视窗外，熊五拦车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不禁感慨。几朵淡红的晚霞浮在天空，夕阳照在对面山顶，格外耀眼。仲夏的黄土高原，披上浓浓地绿装，生机盎然。
　　 “哎呀！我走了，没人看煤场？”王爷突然惊叫起来。
　　 “看把你一惊一乍的，我叫老彭去了。”
　　 “哦。他上夜班，耽误他睡觉了。”王爷喃喃道。
　　 “没事。少睡一会，嘛事没有。”熊五咧嘴笑笑。
　　 “坏了。坏了。误了接老婆了，一受伤，啥都忘了。”王爷焦急不安，连忙下床向外面走去。
　　 “又咋啦？”熊五打了一杯开水进来，放在床头柜上。
　　 “今天我老婆要来，说好去太原接她的，给耽误了。”王爷边说边找手机，翻找了半天，没有。这才想起，手机忘带了。赶忙借熊五的手机打过去，网络忙，打不通，真急死人。
　　
　　 三
　　 瘦驴确实有事。
　　 离开工棚后，瘦驴直奔风儿岭村，在微信里与枣儿约好，在村背后的枣树林里幽会。枣儿是家中的独女，有两个弟弟，父亲因病早逝，是母亲把她们三个拉扯大。母亲知道枣儿与瘦驴相好，一百个反对，她知道瘦驴迟早会离开风儿岭，枣儿一定会跟他走。她不愿让女儿嫁那么远，否则，啥也指望不上，两个弟弟还小，咋办？
　　 枣儿妈看中了村里的羊娃。羊娃憨厚老实，嘴大唇厚，身材魁梧，有一膀子力气，能干活。但脑瓜子不太灵光，整天跟在一群羊屁股后“吆喝，吆喝”，守住这黄疙瘩，不愿出门打工。
　　 羊娃稀罕枣儿，看见枣儿就咧嘴傻笑，涎水都流出来了。可枣儿一看见羊娃那憨样，心里就来气，就凶他。
　　 瘦驴在林子里等枣儿，不停地往林外张望，见枣儿久久没来，就学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枣儿妈似乎发现了苗头，盯得紧，枣儿听到布谷声，心里更急。
　　 “啥时候了，布谷鸟还叫，叫魂呢？”“布谷鸟”叫过不停，枣儿妈心烦。
　　 等待总是难熬的，瘦驴看着地上的光斑一点一点地移动。一只黑蚂蚁爬上他锃亮的皮鞋，晃着大脑袋，东张西望。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枣儿迟迟没来，瘦驴没力气叫了，坐在地上，靠着枣树，仰头凝视树上的枣子。指头大的青枣，缀满枝头，在树叶间，半隐半现。他仿佛看到枣儿去年打枣的情景，在枣林，他们相爱了。
　　 枣儿趁家里来人，借口去茅房，还是溜了出来。
　　 枣儿一钻进枣树林，瘦驴就拉着她的手，往树林深处走。瘦驴猴急，一把搂住枣儿，用嘴粘住枣儿的小嘴，手在枣儿身上游动着。枣儿感觉身子有点飘，像在云端。
　　 “吆喝——”不远处，羊娃赶着羊朝树林走来，好像尾随而至。
　　 枣儿一激灵，推开瘦驴，瘦驴紧紧地搂住，不愿撒手，要进行下一个“程序”。“走吧。瞅见了多不好。”枣儿红着脸说，用手拢了拢头发。
　　 “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枣儿盯着瘦驴笑，很妩媚。
　　 瘦驴趁机吻了一下，激动地说：“走，去镇上。”他俩出了林子，往羊肠小道走去。
　　 小镇的后面是满坡的青纱帐，苞谷，小米，向日葵等，挨挨挤挤，成片成片，长势喜人，沿坡弥漫开去。一条农机走的土路，光滑如镜，劈开青纱帐，挤了过去。瘦驴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孩，浅红短袖，粉裙，一个肩挎着行李包，一个肩背着长带女式小皮包，一手撑着遮阳伞，一手提溜着高跟凉鞋，光着脚丫，兴高采烈地走在土路上，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