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六年的初春，万物还未在冬眠中完全苏醒，习习的寒风已夹杂着偶尔飘洒而下的细雨掠过这个万灯初燃的小乡镇。仓皇赶回的顾生前脚刚踏入家门，便慌张地边叫喊着蒋丽丽边急不可耐地脱去上衣。正在厨房做晚饭的蒋丽丽，听到尖叫声赶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快帮我看看！我这里是不是肿了？还有胸部，怎么一按下去便发疼？”顾生用手紧张兮兮地指给她看。
　　 蒋丽丽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后，问：“你碰撞过什么？”
　　 “没有啊！”
　　 “那估计是被毒蚊子给叮咬的，擦点药油过几天就没事了。”
　　 “不可能，这么冷的天，公司里连只蚊子的影子都见不着，哪还有什么毒蚊子！”
　　 蒋丽丽往他的胸口按了按分析起来：“如果说既不是撞到了也不是被毒蚊子叮咬过的，那可能是……”
　　 “是什么？”顾生紧张地问。
　　 “顾生，你知道吗？其实男人也是会得乳腺癌的，只是女人的特征比较明显，所以得的概率相对比较高而已。”
　　 听完这话，向来健壮的顾生苍白着脸急忙给一个当医生的好哥们挂电话：“喂喂，良方啊，你现在在哪？赶紧到我家来一趟，我出了点事，哎，反正你来了就知道，快点，你快点过来。”
　　 接到紧急电话的秦良方过了不久便赶到了，诊断后，顾生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你紧张的，放松些，这只不过是由于心情过于压抑而导致的淤结。”
　　 “那是不是很严重？”
　　 “你这个能表出来已经算是好的了，最严重的是那种由于长期压抑却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往癌症方面发展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这么说我这个也会发展成癌症了？”显得有些恐慌的顾生问道。
　　 “别想那么多，你这个算是最轻的了，我开几副药给你散散淤，你自己拿点药酒给擦擦，过几天就好了，不过今后你自个儿还得多想开些，凡是病，大多都是由心而来，人的心情不好，便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出各种毒素，各种各样的疾病便由此产生了，所以一直保持心情愉快是健康长寿的最有效良方。”一边开着药方的秦良方一边侃侃而谈。
　　 一直在旁边泡茶的蒋丽丽等到秦良方把药方开好后见机伸长手来说：“既然来了顺便也给我把把脉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头发掉得特别凶，而且总感觉全身乏力，不知道又是哪出了问题？”
　　 秦良方号了号脉搏后皱着眉头说：“你把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蒋丽丽听话地伸长舌头望着他。
　　 骤然长眉紧锁的秦良方说：“你眼睛看着我，好，向左看，向右看。唉！嫂子，凡事还是想开些。”
　　 顾生问：“怎么了？”
　　 “我看你最好还是带嫂子到医院仔细地检查一番比较好，依她目前这状况，很可能有严重的淤结存在内部，你看，连舌头都隐隐地现出黑线条，眼睛里也出现了黑点，这是很不好的征兆，还有手指，你把手指也给我看看。”
　　 蒋丽丽不惊不慌地一面把手伸了出去一面坦诚道：“我好几年前就曾到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我有很严重的乳腺增生，让我最好每隔三个月就去检查一次，以防恶化，不过从那之后我一直没再去检查。根本没那必要，身体是我自己的，我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可过。”
　　 “你看！”秦良方拉着蒋丽丽的手指给他看道，“十根手指第一节都变成深红色了，这很不好。”
　　 知道自己没事，心情已颇感轻松的顾生问蒋丽丽：“这么严重？怎么没听你讲过？”
　　 “我说过了，是你没听进去罢了。”蒋丽丽带着看似若无其事的口吻淡然一笑。
　　 倒是秦良方听出了话里的绝望，反问顾生：“难道嫂子生病了你没陪她去看过？”
　　 一时间顾生赤红着脸吭哧着狡辩道：“我有说过要陪她去的，是她自己说不用的。”
　　 再说下去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再好的哥们也终究是个外人，不好说什么。秦良方思索了一下后便开了处方，叮嘱了一些日常饮食及休息方面应注意的事项后就告辞了，走到大门外的他稍为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好意地提醒给他送行的顾生道：“生哥，假如你还当她是你的妻子的话，我劝你还是先把工作给放放，带她上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
　　 送走秦良方后，顾生忽然感触多多地对蒋丽丽说：“唉！算了，反正早摊牌晚摊牌都得摊牌，还不如早些搬出去住，免得拖到最后夫妻两个都得压抑症死得不明不白地。”
　　 正泡着茶的蒋丽丽愣了愣回过味来，一时竟高兴得两眼泛泪，语无伦次起来：“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来我是日盼夜盼地希望你能下定决心搬出去住，想不到——我还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你明天得先跟我上医院做个健康检查后再说。”看着已经因激动而讲不清话来的蒋丽丽，顾生心里犹如被打翻了五味瓶，不由得深叹了一口气道，“打小我便生活在这个既封闭又传统的家庭里，为人儿女的难处，希望你能谅解。其实你有空闲时不如试着把这许多年来积压在心里的憋屈统统都给它写下来，发泄发泄或许能好受些。”
　　 泪如泉涌的蒋丽丽捂着脸失声痛哭流涕起来：“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过了好一会，终于稍稍冷静下来的蒋丽丽哽咽着从卧室的抽屉里抽出一本厚厚的本子来，送到顾生面前，说，“其实从上个月开始，我隐隐地就感觉不太对劲，所以只要一空下来就着手整理写《我这半生》，可是——”
　　 顾生瞄了她手里那本灰色软皮面的本子一眼，不安地说：“你就是这样，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既然想写你就不要顾虑什么，尽管放开心去写就是……”
　　 隔天，蒋丽丽在顾生的陪伴下，从医院回来后便将之前所写的都整理了一下，以备续写：
　　 这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饱含着我无限的心酸与苦痛，它们是我用自己十几年的时间换来的血泪史。也许在这个过程里我可能会因为痛苦不堪而选择半途而退，可我保证，在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不会存在欺骗的嫌疑，你可以选择不再阅读下去，但你绝对不能对我的讲述产生任何怀疑。请尊重我的同时也尊重你自己的觉知。感谢。
　　 可以说，所有的人只要对潮汕地区有所了解的话都会由心地想：娶妻当娶潮汕女。可见潮汕女人的温柔贤惠自是没得说的。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封建传统的氛围里诞生的。据父亲讲，自从我出生后家里便逐渐不愁吃穿起来，生活质量也随之直往上涨，因此父亲对我自是异常地疼爱，可母亲却由于我的出世而导致大出血，后又因当时医疗条件的缺乏而处理不当落下了不能再生育的病根。在重男轻女的强烈氛围里，母亲对我的憎恨与对父亲的提防一样多，在她的心里，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观念从未改变过。争吵自然而然地形成。父母在坚守决不离婚的名誉战里斗得你死我活。我成了父亲不在家时的牺牲品。在这种如置雷区的处境下，我无时无刻不在乞盼着脱离。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终于从一所父亲为我订制就读的中专学校毕业后直接转到他早已为我安置好的工作岗位上就业。在公司里，我瞒过父亲的盯梢偷偷地与大我五岁的同事顾生相恋。从末尝过男欢女爱的我在油嘴滑舌的顾生怀抱里自然而然地沦陷。同年冬天，我不顾父母的多方阻挠迫不及待地嫁入了顾家。这一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单纯地带着满心的重生意念，欢天喜地地来到这一个我日后将付出半生的煎熬来达到自我圆满的地方。
　　 顾家在婚前我曾在顾生的带领下来过两三次，每回来顾家的人无不是大鱼大肉地盛情相待。席间，顾生的母亲不只一次地给我夹菜，为我剥虾，从没感受过母爱的我从那一刻起已然在心里接纳了这个未来的母亲，更对顾生的话深信不疑：“我妈妈这人非常慈祥、和蔼可亲。”
　　 结婚当天，行完各种繁杂的礼节后在进入洞房前，婆婆严肃地对我讲：“小丽，从明天开始，你早上五点多要起来做饭给我们大家吃，记着，可不许睡懒觉，这是顾家的家规。”我怔了怔，等回过神时已被推入了洞房……
　　 早晨约摸六点多钟，我在被窝里模模糊糊地听到婆婆在楼下大着嗓门向住在门对面的老婶婶诉苦：“我这哪像娶媳妇啊！这根本是娶进个皇太后嘛，还得小心给侍候着她的吃喝，早知道还不如不娶媳妇呢！还害我们顾家为了娶她进门把个家底都掏空了，甚至还欠了好几班会（由当地多人集合起来的一个群，每月以统一的数额在规定的日子里以竞标的方式给价高者先使用，但所得者以后没权再参与竞标，且每月乃得按时返还原先统一好的数额，直至还完先借用的额数为止）……”
　　 我在楼上听见这些话后当下便不乐意起来，把正打着呼噜的顾生一脚蹬醒，悻悻地责问起他来：“当初追求我的时候你可是向我保证说‘到时结婚，你只需要人过来就行。’可到了下聘那天你却罗列了那样一大张纸，既要钱又要诸多高档电器，单单空调就要了我娘家两台，说什么不能忍受夏天时自己在房间里凉快而让父母受暑气的煎熬，把我气个半死，但看在你的孝心上也就算了，可如今这算什么？我明摆着倒贴了不少的钱和物，怎么反倒说是我害你们受穷了？就因为嫁给你，亲戚朋友们都还在背后说我父母的坏话，说以我的相貌和家境怎么也得嫁入非富即贵的大家庭，怎么反倒嫁到了农村？说我肯定是破鞋没人要！我还没委屈呢，你妈倒先委屈起来啦！”
　　 顾生揉搓着双眼反感地回道：“我也不知道家里居然会穷到这种地步，从记事起我家里向来都是满桌的鱼肉不断过，吃不完就扔，在这乡里也算是盛极一时，响当当的人物。”他顿了顿，一脸内疚地接着讲，“想不到我妈因为我们要拍婚纱照，还要去求别人把标到的会让给她。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结婚了。”霎时，我心里有一种叫做后悔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慢慢地涌起。
　　 虽然心里不太顺畅，但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我还能怎样呢？于是我在顾生的催促下，急匆匆地洗刷了一下后便下楼帮忙做饭，而顾生却舍弃婚房里的配套洗浴房，跑到公公婆婆房里洗澡洗衣。我成了一个不言而知的局外人。
　　 婆婆向我交代完身为顾家媳妇该做的事后便开始从旁指挥起来。自小生活条件较好的我对家务活并不精通，连连出错自是难免的，可这些生活小细节却成了婆婆逢人便说的谈资，左邻右舍或当面或背地里嘲笑我的愚笨，我羞愤难当却又不敢找婆婆理论，只能在顾生进睡房后偷偷地向他倾诉。顾生说：“你也太爱计较了，我爸妈那只不过是在试探你孝不孝顺哩。”
　　 嫁给顾生，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想尽量与娘家脱离开来的，所以为了能尽快地融入顾家成为顾家的一员。我在顾生的指点下犹如醍醐灌顶般悉数将私房钱拿出来孝敬公公婆婆。我一边积极地做着家务，一边仔细地观察起公公婆婆的爱好来——常常给爱吸烟的公公购买香烟；找朋友换了一大堆零钞以充当婆婆的赌资。我豪气地同嗜赌如命的婆婆讲：“赌赢了算你的，赌输了算我的。”同时，向来不喜欢把钱花在打扮上的我这时却老往时装店跑，不定时地给公公婆婆物色时尚的衣裤。
　　 婚假很快过去了，我们小夫妻俩双双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为此而瘦掉几斤肉的我，原以为自此应该可以轻松些了吧，哪知同为四十九岁的公公婆婆却同我俩交代道：“我们已经老了，说不准哪时说死就死了，趁现在还活着就得多享受享受。如今你们已经结婚，以后这个家就是你们的，所以一切还是照旧，仍由你们自己去买菜，并且每月要拿二千块钱给我俩做为零用钱。”
　　 那时我每月的工钱为六百多元，做为领导阶层的顾生也只有一千二。听得这些话后，我和顾生如晴天霹雳般惊慌地商量着。不如把我的工资再另外加上几百块钱交给公公婆婆去买菜，并恳请他俩帮忙做饭，而家里其他水、电等零杂费用自然是由我俩来支付，至于公公婆婆的零花钱，我们承诺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量给的。公公婆婆为此同顾生大闹了一场。原来他俩以为从十七岁便走向社会打工的顾生肯定私存了不少的钱。我惊慌失措地看着顾生在其父母的怨怪与咒骂里唯唯诺诺地痛哭检讨央浼。我的心里自然清楚得很，顾生哪里有什么钱？他连和我订婚时所买的钻戒还是我在暗地里掏钱给他撑脸面的。最终，要不到钱的公公婆婆还是在顾生的苦声哀求中哼哼叽叽地算是答应了下来。
　　 没过多久，向来在娘家有庆生习惯的我向婆婆道出我即将来临的生辰，想不到婆婆把脸一拉，说：“在我顾家，凡是媳妇都没资格过生日，你想过？那就等到你自己当上了婆婆再去过！”
　　 见惯了父母的争吵，原以为谁家的日子不是在这种磕磕碰碰中度过？习惯了便好。谁料知，婆婆在这时突发肠穿孔而入了院。按风俗，结婚未满四个月的新娘子是不能进医院的。我那深知民俗的父母为了我能在婆家好过些，便封了一个大红包过去慰问，之后还天天煲汤上医院给婆婆喝，可他们想不到，我依旧难逃各种流言蜚语及责难。顾家的亲戚，特别是婆婆的娘家人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辱骂我，说是我害得婆婆太辛苦才会入院的。更有甚者，说我的生辰八字太硬，克了婆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困在百口莫辩的怪圈里。我始终想不明白，每天不是吃喝睡就是赌博的婆婆怎么就会辛苦到住院的地步啦？像家里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等等家务活不都是异常疼爱老婆而勇于反封建的公公和我在做的吗？我的生辰八字不是在婚前已经提供给顾家测算过吗？婚期不也是由顾家给定的？假装不知这一切的顾生每天都忙于在婆婆的病房前行孝道，对我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我莫名地蒙受着这内外夹击的精神压力，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地跑回娘家哭诉。见多识广的父亲痛心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你俩根本就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又怎么相融？可如今不嫁也已经嫁了，你就好好地和他全家磨合磨合，相信等磨合期一过一切自然就会好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