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收获】日卷(散文)
孩提时,懵懂中,不时会被一种拖着长调的声音聒醒。
这种声音穿透晨雾,捣碎一村子的静谧,任凭窗帘再密,棉被再厚也拦挡不住。听到这种声音,架上的鸡就叫第五遍了,圈里的牛马驴们开始打响鼻、抖动皮毛、用圆滚滚的胯捍卫自己的领地;村里人仄耳听清那声音的基本内容,也打着哈欠,该干啥干啥去了。仿佛这声音原本就是村子的一部分,没有了这声音一切都似乎不正常了。
这声音洪洞叫“日卷”。
概括地讲,就是骂人。
但仔细一琢磨,它比“骂”要复杂的多。
首先,“骂”的对象基本明确,场所和时间都没有什么讲究。“日卷”则不然。它的对象大都不明。比如,你家半夜丢了一只鸡或一只羊,你能搞清是谁偷的?搞不清,你又愤懑难耐,你只好“日卷”;时间要选在清早。太早,村里人还在梦中,要么听不到,要么嫌你耽误了“好事”,你的效果难免会打折扣。迟了也不行,村里人下地的下地去了,外出的外出了,那不等于唱戏台下没有观众吗?所以,时间要选在村里人似醒非醒的朦胧阶段。地点呢,一定要选在村里的制高点上。你想,低处发声,能传多远?鉴于这个原因,我们石止的“日卷”者大都会攀上村西头的西沟堡子上。登斯高地,一份发音,能传十份,全村覆盖,不留死角,与高音喇叭不相上下。
其次,“骂”的目的是发泄不满、引起对方的痛苦和不快,“日卷”,除了这个追求,还有新闻发布和“咒”的成分在内。比如,有人这样“日卷”:“谁把我的鸡偷了呢,我让你吃上噎死。”听听,既有告知,又有“咒”的意思,多全乎?
第三,“骂”主体广泛,男女不限,且简便宜行,张口就来;“日卷”的主体只限于女性,只限于中年以上妇女,且自带用具,兀自伴奏。用具大都是尿盔之类的器皿。我想,选用“臭”和“贱”的用具,想必是要增添些“咒”的实际效果吧!
刚开始,我以为这是村姑的野性,是不文明、不开化的表现,深为自己的母亲姐妹身处其中而哀叹,随着阅历的增长,我逐渐感觉到自己的肤浅和自以为是。你想,丢了一只鸡一只羊,到派出所去报案报得下吗?村支书和治保主任会管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吗?但你能说,一只鸡一只羊对一户农家不是大事吗?那也许关乎着她们孩子能不能继续上学,明天有没有醋和酱油吃呢。对她们讲,这比美国打伊拉克,朝韩对峙的事要大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一股恶气窝在肚子里,不发泄出去,人不憋死啦?唯一的法子:日卷!
日卷的效果甚佳。你去听,“日卷”者的分贝一天比一天低,怒气一天比一天小,过不了三天,她就“静若寒蝉”了。她该说说该笑笑,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有的还因为“日卷”展示了智慧和口才,被选进了文艺宣传队,担任阿庆嫂、沙奶奶什么的,据说,我们村的几任妇女主任、计生员都是这样遴选的。有位叫凤兰的漂亮媳妇不服,去找老支书焦实友理论。老支书乜斜着眼说:“你说你行,你日卷我几句咱听听。”凤兰脸红脖子粗,撂下一句“你不是正经人”就不见了踪影……更有意思的是,“日卷”过后,好长时间村里,也不见谁家再丢什么东西。于是,村里的日子又波澜不惊的过下去了。
前几年,刘国柱、高洪斌几个老同志整理修改《福香妈哭夫》。他们说这是发生在清朝晚期洪洞县石止村的真实故事。福香妈名叫张灵便,是石东村一个幼年丧失父母的可怜农家女。十五岁嫁于石北村董三娃后,公婆又相继下世。董三娃是个爱车如命的精干小伙子,成年走南闯北赶大车。张灵便操持家务,抚育幼女福香。小两口夫唱妇随,日子红红火火。谁料好景不长,当小福香还未满三岁时,董三娃不幸惨死于车祸。这场意外打击,撕裂了张灵便的心。殡葬之期,她扑倒灵前,唱出了这些揪人肺腑之言。至今流传了百余年,依然久传不衰。张灵便不愧是个奇女子。她是这样哭的:
青天蓝天琉璃天,
呼隆隆塌了个没眉(mī)眼(niàn)。
房梁梁断来坡檩子落,
老天爷(yā)杀人不睁(zǎn)眼窝。
只说你赶车(chā)挣钱去求财,
不寻(xīn)思你半路上出祸害;
只说咱夫妻白头同到老,
不寻思你半路上摔了跤。
你喜眉欢眼出了咱家门,
不寻思车翻轧得你不像个人;
出门你赶的咱那四套车(chā),
不寻思把你仰面朝天拉回咱居厦(shā)。
老爷庙里的那些爷爷(yā),
咋就保佑不了我福香爸?
狠心的天哪,苦命的我,
福香娃呀,受了恓惶(huō),
啊哈哈哈……
三婶子呀你不要拉,
听(tiē)我把满肚(tù)子冤枉诉一下(hā):
我本是张家门里一朵花,
苦根苦叶苦蔓子爬。
笤帚把儿圪朵朵,
我妈挟(tiá)了我独(tū)自个。
掮(nào)到肩(diān)肩上怕闪了,
顶到登脑上怕砍了。
人人都说我真时绰(chē),
雪白皙嫩大(tuō)眼窝。
谁承想三岁(xù)上就没了妈(jiá),
九岁上又没了爸。
哥嫂们待我真不差呀,
心里头惶泪儿啪嚓。
十三上订亲在董家,
十五梳头挽疙瘩。
十六岁公婆二老撒了手,
十七就主事当了家。
十九上有了我福香娃,
欢眉大眼亲疙瘩。
实指望一家人红红火火过光景,
谁承想二十一上就守了寡!
瞎(hā)了眼的天呀,苦命(miè)的我,
没了主儿的娘(nǖo)们里咋过呀,
啊哈哈哈……
二婶子呀你不要拖,
我把福香爸通前彻后说一说:
我家的光景不用提,
二十亩水(shù)地(tì)一条渠。
小伙子精干没处挑,
高高的汉子展展的腰。
粗胳臂粗腿有劲(dìng)道,
大鼻子大眼宽眉毛。
人样儿好呀通情理,
就是生了个倔脾气。
福香爸呀,啊哈哈哈……
我劝你念书把官坐(cuò),
你说祖坟里没那苗卜(bò)儿;
我叫你学徒练手艺,
你一心想着挣钱去;
我叫你受苦做(zī)庄(zhuō)稼(dia),
你偏眼热那头牯车(chā)。
弟兄们做买卖又当官,
你就爱一条长(chuō)鞭杆。
提起拴车费钱得多,
把咱的光景全尽上(shuō)。
好水地卖了八亩八,
合心如意拴了挂四套车(chā)。
枣儿红脚(jiē)子米黄厢(xuē)儿,
辕里驾了条大青骡。
串套骡子外套马,
登脑上全把红缨子扎。
你又是扫呀又是刷,
还不停地和它(nā)娃闲俳达。
串铃铃响得哗啦啦,
你捞起鞭杆舍(shá)不得打。
出了东门一股尘,
光见(diàn)车马不见人。
汾河里发水浑沌沌,
你过渡口上了赵(chào)县城。
通利渠水清又清,
你顺着官道(tào)下(hà)洪洞(dōng)。
北(bū)面子翻过灵石山,
南面下到安邑县。
石止(cī)村里六道门,
咋就圈(quàn)不住你这心野(yá)的人?
道儿上赶车受艰难,
你忍饥挨饿我心酸。
登脑磨成土疙瘩,
辫(piàn)子锈成驴尾(yi)巴。
鞭儿响得叭叭叭,
你进门笑成了一朵花……
心强的你呀,苦命的我,
后头的日子可咋过,
啊哈哈哈……
泪(lǜ)眼里照见我福香爸呀,
想起头前亲亲热热好人家。
我只说你十八来我十七,
天配的鸳鸯好夫妻。
纹银镯子白银钗(chà)儿,
赤金耳环两边挂。
我做的木捻袜子绣云子〔30〕,
图你走南闯北挣银(níng)子;
我纳的千层底儿挽疙瘩,
图你赶车道儿上稳沓沓;
我缝的烟包吊火镰,
图你在道儿上撵风寒;
我绣的荷包扎上花,
图你在人前把口夸。
白日里等你到影(nié)儿斜(xiá),
半夜(yā)里等你到剪灯花。
好容易等你回了居厦,
你打过转身又开啦(liá)。
临出门给你下(hà)了两碗包皮把把,
你吃了一碗就放(fō)下(hā)。
我问你怎(zī)么不吃了,
你着(chē)急放炮开了腿儿,
可众到处都是你的影(niě)儿。
我到炭窝里撮炭去,
想起你那个能干的;
我到水(shū)瓮里舀水去,
想起你那个受苦的;
我到面瓮里挖面去,
想起你那个流汗的;
我到米瓮里抓米去,
想起你那个懂理的;
我到盐罐儿里抓盐去,
想起你那个挣钱的;
我到油罐儿里撩油去,
想起你那个能行的;
打早起来扫院哩,
想起你担茅出圈哩;
半夜里点灯织木捻,
还盼着你回来转一圈……
我见了你那伙赶车的,
心里头就像猫挖哩;
我碰上你那些好连手,
眼窝里泪颗儿哗哗流。
你活着人亲土也亲,
你走了家空院也空。
你活着我成天不知道乖,
你走了我蹄蹄爪爪不想抬。
茅瓮里满,水瓮里干,
头牯圈里打溅溅。
骡子吼,马儿叫,
我心上好比滚油浇。
短命的你呀,好苦的命,
你活着灵,死了也灵,
回头看一下我这可怜的人,
啊哈哈哈……
三婶子你往那边挪,
别叫涎(hán)水鼻(bú)涕溅到你鞋(hái)上。
我穿得一身白(pān)白的,
把我福香吓(hà)得颟(mān)颟的;
我吼得两眼红红的,
把我福香娃吓得懵懵的。
做官的老子叫街的妈,
我娃两岁上就没了爸。
挨砍刀的老天爷你黑了心,
专害我积德行善的人!
福香我娃你不要怕,
你爸走了有你妈(jiá);
福香我娃你别(bāi)吼,
你爸走了你妈守。
你爸丢下的这苗根,
我遭死遭活也要把你养成人。
苦命的我呀,苦命的娃,
你快些给咱长大呀,
啊哈哈哈……
我的天呀,福香爸,
你好好听我说上几句话:
你合着眼窝上了西天,
多会儿回来转一圈?
逢年过节你进家门,
我做好饭菜衣(nī)裳祭亲人。
纸钱元宝几圪沓,
你荷到阴间着实地花。
福香爸呀你把我等,
等娃大了我把你寻。
我活着和你是一家人,
我死了入你董家的坟。
你不要独自个儿受熬煎,
咱总有一天要团圆。
阴间阳间难分离,
我多会儿心里也有你。
要不是有咱这苗根,
我这会儿就跟你去归阴。
我的亲人呀,你走慢点,
好叫我再看上你一眼,
啊哈哈哈……
我是听着这首悼歌长大的。张灵便董三娃一家子居住的三孔窑洞,是我们经常捉迷藏的地方。要我说,张灵便并不出奇,她只是我们石止村女性的一个代表。我们村能言善辩的女才子俯拾皆是,县上的工作队最喜欢到我们村去,他们说,石止的婆娘说的比唱的还好,俚言俗语,一说一串儿,听着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是石止的婆娘文化素养高?我看,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她们训练有素!咋训练?日卷!
试想一下,在旧时代,妇女能有多少话语权?她们有的活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在公开场合,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儿!我们石止村很是包容,把最能训练口才,最能引起人们重视的机会——日卷——留给了妇女们。
日卷,是个技术活儿。说不清道不明,别人听不清楚也不愿意听;说清楚啦,说的没有艺术性,罗里罗嗦,不得要领,人还是不愿意听;说清楚了,也有一定的艺术性,但每天都重复那几句话,人还是不愿意听。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口才不佳的婆娘轻易不敢上阵出手,即使口才好的,也得在出手前,构思一下,打打腹稿,私下里练习练习。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我们村,日卷,就相当于南方的对歌,张灵便算是我们村的刘三姐吧!在我们村常常有这样的场景:哪位婆娘早起“日卷”了,男人女人就要围着她评论一番,谁高谁低谁优谁劣当场亮分。我们家的邻居闷娃妈,平常木纳不说话,闷娃由于话更少耽误了娶媳妇,那年她家丢了一只鸡,她想借机展示一下自己家的才能,就起了个大早登上西沟堡开“卷”:“偷了鸡的贼,丢了鸡的鬼,你吃上我的鸡,把你饿死!”闷娃爸听见,赶快跑去把婆娘拉下堡子,说:“说反啦,咱丢了鸡,咋就成鬼了呢?再说,贼吃了鸡咋能饿死呢?回回回,再别给我丢人了!”

讲得有道理!

其实村妇“日卷”是乡村习俗的一种体现,乡村有乡村的活法。

青天蓝天琉璃天,
呼隆隆塌了个没眉(mī)眼(niàn)。
房梁梁断来坡檩子落
哭灵是一种文化,属于另一种文化的体现。

日卷,是个技术活儿。说不清道不明,别人听不清楚也不愿意听;说清楚啦,说的没有艺术性,罗里罗嗦,不得要领,人还是不愿意听;说清楚了,也有一定的艺术性,但每天都重复那几句话,人还是不愿意听。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口才不佳的婆娘轻易不敢上阵出手,即使口才好的,也得在出手前,构思一下,打打腹稿,私下里练习练习。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我们村,日卷,就相当于南方的对歌,张灵便算是我们村的刘三姐吧!在我们村常常有这样的场景:哪位婆娘早起“日卷”了,男人女人就要围着她评论一番,谁高谁低谁优谁劣当场亮分。我们家的邻居闷娃妈,平常木纳不说话,闷娃由于话更少耽误了娶媳妇,那年她家丢了一只鸡,她想借机展示一下自己家的才能,就起了个大早登上西沟堡开“卷”:“偷了鸡的贼,丢了鸡的鬼,你吃上我的鸡,把你饿死!”闷娃爸听见,赶快跑去把婆娘拉下堡子,说:“说反啦,咱丢了鸡,咋就成鬼了呢?再说,贼吃了鸡咋能饿死呢?回回回,再别给我丢人了!”
真的不错,我们北方叫骂街,骂骂心里痛快,也给偷鸡贼一种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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