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路】一路南下(征文·小说)
我爷爷死了好几年了。
在我爷爷刚去逝的时候,我有那么几天感慨,但很快就过去了就不再想起。这不能说我对亲情麻木。人有生老病死,我爷爷属于老死,我们这里的说法老死都是幸福的,是自然死亡。我当然见到过病死意外死暴毙而死……等等等那些死法,老实说我和这些死法的人不相识,但还是给我思想触动很大,哀叹人活着真不容易。
我爷爷去逝时九十六,高寿了。送葬的那天早晨,在家门口摆上了八百只馒头,装在四只很大的竹蔑筐里。我记得还有油条。油条估计没有八百根,是因为附近的几个早吃店供应不上。这能理解。这也不是什么宴席,有那么个意思也就过了。我跟着我爹去临街取花圈,路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那花圈店。花圈早准备好了。付了钱扛着花圈就回。来回估摸着就半个小时左右。
就这半小时,门前的馒头油条就全没了,就剩四只空箩筐。
一下子就抢光了,不光光是隔壁邻居,还有东门南门北门街的人,都想来蹭蹭寿气。
哦,好好!这样就好!爹乐呵呵。
我就想了,爷爷本应该活过一百岁,绝对没有问题,要不是半年前跌了一跤。人老骨疏,跌上一跤大损元气,折寿了。不管怎么样,九十六也是够高寿了,在我们这个不大的梅城来说,屈指可数。
据说爷爷死的非常体面,面色红润,栩栩如生,令人敬仰不止。那是个春夏交割的日子,上午,天气晴朗,他像往常一样笃着暗红乌溜光亮的拐杖,来到离家一百余米的水池子边,以蹲马步的状态,坐于池沿闭目养神。平素就天天在一起的几个老骨头那天来迟了,喊他他不应,推他他不理,才发现我爷爷已经仙逝。能得这等仙死,邻里纷纷说是我爷爷生前积下善德。我们整个家族为我爷爷的死感到荣耀。
早年的时候,这里不叫梅花城,而是国之重镇严州府,繁华之地,有诗为证:
一条乌龙卧江口,江中碧水映双塔。
繁华水运千帆下,四方商贾涌城门。
半朵梅花媲皇都,三丈红墙护古城。
统辖浙西十三县,名冠华夏千余年。
至于后来沦落破败成末流之地,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清的,在此暂且按下不提。
我爷爷得祖上庇护,有幸念过几年私塾,二十有六即做了府下建德县辖区的一名乡长。
年轻人自然意气风发,耿直不阿,还不谙官道。在一次会上顶撞县长。这了不得,在众人面前让一县之长下不了台面。县长是老戏骨,表面哼哼哈哈,表示什么事都没有,事后耍手段指派人捏造证据告了我爷爷,顺利地把我爷爷送入大牢。我爷爷当然不服,后来找出诬告人,说服人反告县长,成功,反出大狱,不敢逗留原地,逃出严州府第,投奔远亲表舅去了。关于牢狱之灾这一过程,繁杂细碎,这时暂且按下不表。
我爷爷逃出大牢,在梅花城一刻也不敢逗留,连夜收拾好随身日常必需之物,找块蓝色御身布,打个包袱,斜挂于肩,悄悄出门。
转身时轻轻掩上门,挂上锁,反身匆忙离去,无暇回眸送别老宅。
我爷爷走时没有告诉过家里任何人。事实上在梅花城,他也没有可留恋不舍之人。
我爷爷仙逝以后,由于墓穴用的是私人之地,我不免好奇。如今那有如此慷慨之人会赠送于人金贵的土地?
我每年至少三次要进山扫墓,免不了和墓地附近的人家有些来往,借个道借个锄什么的。来往久了,才知道,葬我爷爷的那块墓地,就是墓地边那户人家给的。客气攀聊中才知是我爷爷这边的亲戚,送个墓穴安身都是亲戚们事先商量好的,仅止于我爷爷这一辈,和后代再无瓜葛。
原来分散在这一带的人家,有八成和我爷爷都是沾亲带故的。也就是说整个龙山大队,都是我祖上一条血脉的分支,开的枝繁叶茂。
这就复杂了。
之前我就从末有在我爷爷和我爹嘴里听到过关于我们家族祖辈在梅花城的事。我一直以为,我爷爷和他爹关系不和,愤而离家,孤身一人来到梅花城闯荡。现在多少明白了点儿我爷爷离开梅花城时,告辞的是一处老宅。就凭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就有如此大的家基,还不就是他爹在梅花城有些根基。
祖上有产业在梅花城,那梅花城有亲戚血脉一支,可以理解了。
我爷爷来到南门,城门早就关了。给守门兵士送上几个铜锭,说去远地给亲人奔丧,时间赶紧。士兵就开了城门放我爷爷出去。
放眼码头,一片沉寂。一些小木船做一块儿排在一起。有人起夜,站船头解开裤挡儿往水里排,尿水注江里,汩汩儿响。
有人吗?我爷爷对着宽阔的江面喊。喊上三遍,就有人站船头来。
去哪?
大洋!
对方就报:二十个铜板。
这边还价:老倌,低点儿!
对方减了点儿价报来,十八个。
这边心急,不再还价,喊一声:好咧!
对方不再吭声,抱起木排搭到岸上,说一声,上来吧。然后收排解绳,竹篙岸上一点,船就挤出一条道来,孤独儿悄然离去。
江面开阔,沒多会儿,木船就在黑漆漆的江面上隐去。
船撸儿切进水面,翻腾着水,虽有些细儿声,都隐在更大的响动里。水面儿一开,平地卷来野风,急一阵缓一阵,刮着水面嘘嘘呼呼怪响。我爷爷虽然累了,兴奋紧张的劲却没缓过来,就站在船头,任船把身子移去,任风儿刮脸皮子。望天,黑咕隆儿,不见星月。一股子酸水儿涌心头,蹲下,哇哇大哭一阵,完了,抹一把眼泪鼻涕,弯腰钻进船篷,长木板凳上躺下,听撸儿吱吱扭扭喘着,船儿醉似地摇晃,渐渐迷糊了……不知不觉船已过了三江口了。
晌午,茶馆里三三两两进些人儿。大多是一把岁数的。进茶馆来的人,喊一声:掌柜的,一碗儿茶!也不看掌柜的,只拿眼巡馆里的人儿,见有熟悉的,打声招呼,脚就随着招呼儿跟了过去。几乎同时茶馆里的伙计接着茬儿。
老样子,炒青?
这里答一句,是个,老样子!板凳一拖,屁股儿就坐下了。
伙计一手提大壶一手托只大碗,客人面前一放,提壶倒茶,七分满,动作麻利。那茶色浓,深红,一看就知是老茶叶瓣泡的,份量足,喝着苦,过瘾。伙计说客官要添茶时你老喊一嗓我就来,说完转身朝大堂亮亮地喊:添茶喽!
茶馆不大,处在十字街口,占着好地方。门面小,排门四扇,取下中间两块门板,左右两边门板朝里开,门就显得宽敞。十字街口算是大洋乡的中心地儿,土地就金贵,一房挨着一房。有布庄,有金店,有钱庄有当铺,中间嵌上间挣不了钱的茶馆,很是不伦不类,像富人堆里混进个乡巴佬。茶馆里窄,却深,被两旁的砖房夹成一道缝。两边木板墙虽开了四方孔,但没什么大卵用,亮光迎不进屋,被堵死了。屋里头也就六张小方桌。此刻有五桌聚上了,三、五个,或挤一挤六、七个不等。
还甭说,乡府所在地大洋,也就这里热闹点儿。聚一块儿,抽几袋烟,打听些乡里邻里奇闻异事,聊以打发些时光。这不,这里熟里熟悉的互相招个呼,点个头,咕咕咕喝上口茶,再一袋烟,就有人说话了。
听说了没有?日本佬已经占了上海、南京了,快打到我们这边了。说话的老头矮墩,头发掉光了,头皮发亮。边说话边流哈喇子。
有人接上了。听说日本佬个飞机来过了,朝那个梅花城掼了很多炸药,炸死很多人了。说话的老头,白头发稀疏,背弓,精瘦,身体像长不大的老树梗子。
馆里忽地就安静了。
许久,有人嘀咕,飞机是个什么东西?更多的人就把眼晴投到那个说起飞机瘦老头脸上,欲找出具体的形象的东西。
啧啧啧,就都不晓得了哇!那个东西危险危险地哎。
啊爷,说说清楚点好不?有人就急了。
瘦老头环顾一圈所有人的眼光,吞一口吐沫。那个飞机那个东西,就像……就像……哦,乌老鸦,像很大很大的乌老鸦一样,铁做的,和乌老鸦一样会飞,飞得比乌老鸦还要高,高好多好多,肚皮里有危险多炸药,像那个麻雀天空上拉屎一样拉下来,掉地上就轰轰炸,拷天雷一样,就炸死人炸翻屋。
喔——喔——有人下意识仰起头,眼白上翻。就有更多人仰起头,魂出了窍。
又是静,几点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在一众人头顶盘旋,突然俯冲,又突然拉伸,再盘旋。
国军呢?有个声音角落里悠悠传来。众人这才注意到有个年轻后生坐在最角落一桌。
那桌还空着,除了他。
那年轻后生啥时进来的啥时坐下的,没人知道,掌柜的也不知道。所以那后生面前空空如也。
猜不出后生来了多久了。后生的包袱还斜挂在肩上。听他的问话,因该听全了众人刚才说的消息。
伙计连忙给后生上了大碗茶。后生取下包袱,桌上一丟,两手端起大碗,咕嘟咕嘟响,碗就见了底。就见他狠狠喘了口气,悠长。一手还端着碗,又喊道:伙计,再添!续上了茶水,他却没有再喝,而是把摭住上半张脸的头发,用手指往耳后疏理,头顶的一道中分线像道直直裸裸的谷底,将两边长头发分的匀匀称称。纤纤细指,嫩藕般,把众人眼都看呆了。理毕,一张长长的白脸,清清爽爽露了出来。只是那白皮,随时会有自个儿弹破的感觉。
国军,肯定死光了。有人说。
笑话,国民党那么多兵,死得光?是逃了哇。
那也不算逃,是打败了,有人看见好多兵往洋尾那边江边去了,说,准备要在江前边那山炮上和日本佬一仗。
不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再不挡牢日本佬,让过了江,那就都是平地了,再怎么挡,那就真挡不牢了。后面就是衢州飞机场,要被占了就真麻烦了,日本佬个飞机那就随便那个山坞壳弄里都飞得去,那到时候人躲都没有位置躲,都要被炸死咧。矮墩老头说。
哦——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哦。
众人都被这些嚇人的事吸引了去,就忘记那个白面后生了。不知何时,后生拉着伙计在一边说着话呢。
后生压着嗓子,说,向你打听个人。
哪个?只要是大洋的,我都晓得。
后生迅速贼了一眼馆里的人,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俩,就把脸帖到小二的耳根。这个人就在大洋后面不远的山里的,也好说是大洋人,听说过麻秸骨没有?
哪个?
麻秸骨。
伙计脖子突然王八受惊似地缩短了,像有人要抹他脖子。他那两眼珠子快速地忽左忽右,忽右忽左,像被雷劈雨打着的一孔水。不晓得!不要问我,不晓得!伙计本想低着嗓子说的,却不料那声音如憋足了劲的洪水,轰然决堤而出,发出尖尖的怪音,惊着了众人。众人似群鸡仔,被母鸡发出的咯咯所声惊了魂,齐齐地望了过来。
急了,后生没注意到茶馆里紧张的气息嘎然而止,还背对着众人,稍稍提高了音量。你怎么会不晓得呢,就是雷公山的麻秸骨。
伙计瞪眼了,珠子突出,索性就亮了嗓子。你是个什么人呐,说些什么东西啊,我根本就听不懂。
后生更急了,我我我……
伙计就动手推他,不让他继续说,滚,滚!
后生被他推一次退几步推一次推几步,一直退到门外,始终没有说出我字后面的话。
站街上傻楞楞,包袱从门里飞了出来,跌在他面前。跟随着包袱飞出一串响亮、愤怒而又字字清爽的话。马上滚得远远的,滚出大洋,不要让我撞见你,再看见你就打断你的脚筒骨,滚!马上滚!
没错,那被茶馆伙计赶出大门的白面后生,那就是我爷爷。
我爷爷狼狈逃离,大街上的人指指点点。
他专拣小巷小弄钻。终于出了村口,踩过一地杂草,下了一道坡,就到了江边。这条江叫兰江,横贯浙江金华衢州两境。江东壁临天山山脉,高山起伏,森林覆盖,江西一太平原,一望无际。
我爷爷用江水抹了把脸,再用手指理了理他的中分头,头脑感觉清醒了不少。看天,天上云层厚薄不一,颜色也深浅不匀,把个日头遮的人鬼不分,阴阳不定。西边远处一派朦胧,不分天地。回头看,大洋后面的雷公山,大半高出江岸线,山头耸入云中,时隐时露。
我爷爷哀叹一声,木桩似地往后倒,仰躺在泥土细沙混合的地上。水流躁动声隔着宽厚的土地传入耳朵,如地动山摇般轰鸣,土腥味夹杂着草腥味随着潮湿的水气弥漫而起,浸润着我爷爷的每一寸肌肤。他闭会儿眼,就有更大的水珠子眼角淌下来,和着脸上的潮湿。
突然脸上凉凉的,一滴,又一滴。睁眼,嗬,满天的黑云翻滚腾挪,间忽有亮亮的闪电黑云里刺出。正恍惚,上方一颗物件挡住视线,还愈趴愈底,就差点贴上他的脸了,唬的他一个激灵,一骨碌滚去一边,坐了起来。吓!是你,你你你要做什么?原来是茶馆的伙计。那伙计腰间挑出一把小刀,一抛一接手上把着玩。哼哼,挑你脚筋。
这可不得了,我爷爷浑身像有把刷子在刷,刷了一层层冷汗,脸色更是纸白。
告诉我,找麻秸骨做什么?
我……我爷爷搞不清楚伙计要什么答案,犹豫一番,小声小气说道,寻他找口饭吃。
嚯嚯,你寻土匪头头讨饭吃,胆子不小哇,是活腻了?瞧你这身板子,对他来说根本没用场,你凭什么跟他讨饭吃?
我没地儿去啊。
没地儿去的人满路送,都去找麻秸骨?不说实话我就叫你去见阄王!伙计突然一推,我爷爷一个摇晃就倒了,四仰八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