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路】架桥铺路的父亲(征文·散文)
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太行山深处茂密的丛林中急匆匆走着一个人,他扛着一个农家粗布的行李卷,身穿一件旧夹袄,单薄的裤子有点短,千层底的布鞋还是新的,上面沾了一点泥土。虽然他个头有点矮,但是从红扑扑的脸庞和从走路的样子看,他身强力壮是个年轻的村民。他就是我的父亲,那是父亲第一次走出大山,离开生活了21年的故乡,要到遥远的乌兰察布市去谋生。
在家乡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子里,走出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可是大家都清楚的是只要走出这村子,十有八九是不回来的。抗日战争的时期,参军打鬼子的人,有多少牺牲在山外,回不来了;那些没有牺牲的,进了北京城当了大干部,就没有必要回来了。全国解放以后,山里的年轻人一批批地支援国家建设,去了新疆、内蒙、西藏,很少有人回来过。我父亲这一次走出大山,主要是为了挣钱供两个弟弟读书,另外,也是为了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至于还回来不回来,他没有仔细想过。他听长辈们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走出大山,就奔着远大的前程去了,实现了远大的目标,不想回来了,不实现远大的目标,也就回不来了。”当他走过了村口,走上的北沟岭的时候,他的脚步开始加快了,他要在晌午之前赶到阜平县城,这样才能搭乘上当天去定县的马车,到了定县还要坐汽车、坐火车,最终到达目的地——内蒙古铁路建设指挥部。
父亲到达目的地的那天早上,突然听到有人用老家的口音叫他的大名,回头一看,是他童年时候的玩伴——小蚊子。小蚊子说:“张赐达,以后我们就互相叫对方的大名吧,你叫我张文达,人家外头不兴叫小名”。两个人都笑了。张文达比我父亲早半年来这里,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他提出带领我父亲去指挥部劳资处报到。
他们一起到劳资部门报了到,劳资处的同志问我父亲,是愿意做学徒工,还是愿意做养路工。父亲说,学徒工和养路工哪个挣钱多呢?那个同志说,眼下是养路工多每月30元,学徒工18元。又补充说,学徒工需要有点文化,养路工不需要文化,只需要力气。父亲说,那就干养路工吧,学徒工恐怕干不了。然后,人家又问,在家干什么的?父亲说:“我是农民,在家种地。”走出劳资处大门的时候,张文达说“小三子,你真傻,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儿童团员?我就在那表格上填上了自己是儿童团员。”
“说那些做什么?现在又不是打鬼子?是要凭力气干活呢”父亲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区别,张文达很快入了党,提拨成领工员,而父亲做了很久很久地当养路工人,一直没有得到提拔。父亲深感自己吃了亏。在老家,抗日战争时期的小孩子谁不是儿童团员?可是父亲怎么会想到自己没有说自己是儿童团员,就可以影响自己的进步呢?他更没有想到50年以后小蚊子成了离休干部,自己是退休工人.这是父亲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教训。
父亲和小蚊子分别在不同的工区上班,父亲在桥梁工区;小蚊子在筑路队。他们星期天常常在一起看电影、下棋。那时铁路工人俱乐部的电影都是他们喜欢看的,每人一个月四张免费电影票,他们来到铁路上工作以后都学会了下象棋,两个人下棋的时候总是谁也不服谁。那些在别人看来很辛苦的工作,他们感觉不怎么苦,因为他们都是吃苦长大的农民出身。
父亲干活肯买力气,从来不知道耍奸使滑,领导和工友们都很喜欢他,叫他“小个子张”。可是干起活儿来,他比大个子都有力气。他们支部书记介绍他入了党,说“可惜呀,你就是文化水平太低了”。父亲说,“我也想做个有文化的人”。书记说,“好,以后有时间你来我这里,我来教你识字。”可是没有几天,书记就调走了。父亲想学习文化的愿望成了泡影。
有一天,小蚊子又来找父亲,说:“我娘捎信儿来了,让我回家相亲哩”父亲受到启发,"对,俺也要从老家说个媳妇!这口外的女人太野,还是咱家乡的女人好养活。"这一回,再不能输给小蚊子!
于是,父亲和领导请了假,身穿崭新的铁路制服,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故乡。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父亲身穿铁路制服,陪衬着他那黑里透红的脸庞,正符合当时的审美观。拿现在的话说,真正是好潇洒呀!我曾经看过父亲那时侯照的相片,他除了个头矮点,他五官端正,双眼迭皮的,真不丑哩!难怪母亲一眼就相中了父亲呢?多年以后,我从小弟那举止言谈中间仍然可以看到父亲当年的风采。父亲给了我们无价之宝,这就是他的淳朴的品质!
二
不久,父亲就被上级调到集二线的桥梁工区工作,那时候集二线还没有通车,父亲他们这些铁路工人的主要工作是建设集二线,保证按重量早日通车。我父亲的主要工作就是架铁路大桥。
作为桥梁工区的工人,在铁路建设中主要是架桥,而架桥建设中最艰难的就是放炮。由于父亲在晋察冀边区当过民兵,所以打眼放炮的活儿就落到了父亲的身上。这是一个危险性很高的活儿,需要细心胆大,特别是出现哑炮的时候,没有一定的经验是无法很好处理的。我曾经去父亲参建的霸王河铁路桥看过,那桥的边上有六名桥梁工人的墓碑,他们都是在架桥中牺牲的父亲的工友。他们当时和父亲一起参加铁路桥的建设,却因为各种原因牺牲了,其中排哑炮牺牲的就有两个。所以父亲说:“架桥是铁路建设中很难的一项工作,和凿隧道差不多,能活着看见工程剪彩通车是多么不容易啊!”
有一次父亲去排哑炮,他和工友刚刚走近炮眼的旁边,哑炮突然爆炸了,父亲被炸得晕了过去,工友们把他送到医院,经过抢救捡了一条命,并且还是全头全尾的,没有皮外伤。而那个一起去的工友炸掉了一条腿,成为残疾人。父亲说:“那时候我们国家的铁路建设技术落后,集二线是铁路工人用鲜血和生命建设起来的。”我听了这句话对那些文化水平有限的父辈们肃然起敬!
集二线通车以后,父亲因为工作需要调回集宁北站工务段工作,那时候为了建设复线经常铺铁轨。当时没有机械化的大型机械,只能靠人工一根枕木一根枕木的铺设。劳动强度很大,累得大家一个个腰酸背痛。工区为了加强进度,制定了每人每天铺设6根枕木的指标。父亲从小干活速度快质量好,结果创造出一个半天铺设8根枕木的优异成绩。因此被评为呼和浩特铁路局的劳动模范。选送到党校学习半年。就是这半年,父亲的文化课突飞猛进地达到了初中毕业的水平。为后来父亲干代理领工员打下基础。
父亲在二连浩特工作期间,曾经担任代理领工员工作,父亲没有当过官,没有工作方法,也不会发动群众,只会一个人埋头苦干。工友们看见他一马当先的样子,都跟着他学,每月都能按时按质量完成计划。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只记得父亲利用业余时间采了一些蘑菇,两个周回家一次,每一次回来都带回晒干的蘑菇干。母亲将蘑菇干泡发好,买了一点儿羊肉,没我们做蘑菇炖羊肉。那时候,内蒙古草原上人烟稀少,羊肉很便宜。那羊肉炖蘑菇的香味至今难忘。
三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掌权了,父亲的代理领工员被他们撤销了。父亲回到集宁南站,当了一名扳道员。
也许多数年轻人没有看过《红灯记》,对扳道员工作不了解。而年岁大一点的人都记得《红灯记》中的一号人物李玉和就是扳道岔的扳道员。这项工作责任心很重要,火车进站的时候,进入哪一个站台,调度室发出指令后,扳道员要把铁轨扳到应该的位置上,火车才能顺利进站。否则将是车毁人亡的眼中事故。平时调度车辆,机车编组都需要扳道员配合作业。当时父亲所在的集宁南站是一个中等车站,有一个半驼峰调车场,每天调车任务非常繁忙。从内地源源不断地运往莫斯科的物质,都要经过在这里编组成为列车,然后才能运往目的地。父亲白天拿着信号旗,夜里举着信号灯,默默无闻地工作了十多年。一直干到退休。
父亲工作期间一直安全运行,从没有出过事故,被评为集宁南站的模范共产党员和五好工人。
1981年父亲光荣退休,回到太行山深处的阜平苍山村。他说:“回乡务农了,当一个好农民也能报效国家,安度晚年。”
可是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他看见荒山无人治理,道路泥泞难行,于是自己主动担任了村里修路和治理荒山的工作。
他每天上山开荒种地,种植耐旱的谷子和红薯。有时候不上山就自费修路,经过十几年的苦苦追求,村里的路和省道连上了,村里的石佛堂旅游景点开始营业了。山上载满了枣树和柿子树。
如今父亲去世了,父亲栽的树已经成材了,秋天一到,山上的柿子像红灯一样,在绿树中闪烁着,红枣更是村里人喜欢吃的食物。村里人都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大善人,他一辈子架桥修路,造福于人们。他不愧于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父亲人走了,留下供后人享受的路、树和树上的果实。他在天堂一定很有成就感。可是我再也看不见父亲了!!
当我想念父亲的时候,我就去火车站看铁轨,我想:全国的铁路是链接在一起的,我眼前的铁轨一定连接着集二线,连接着父亲曾经建设过的铁路。这些铁路一定能把我思念父亲的心情传达给父亲。因为父亲即使在天堂也会挂记着他修建的铁路呢。他有空会地球看看的时候,铁路会告诉他:女儿一直非常非常想念他。
当我想念父亲的时候,我会回故乡看看,回到太行山的深山里,看看父亲修的路,摸摸父亲栽的树,尝一尝父亲的红枣和柿子。我的心就安静了,和见到父亲是一样的。虽然我也会流泪,但是那泪水是幸福的泪水,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和中国的铁路一样永存,和故乡的满山绿树一样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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