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警】韩四爷(小说)
韩四爷走了,五个儿子携子披麻戴孝跪棺前。男儿有泪不轻弹,儿媳哭公公更少见,孙子们连死了人的表情都没有。送葬那天,大儿媳突发“孝心”,潸然泪下;大嫂一哭,那几个弟媳也跟着呜呜起来。
韩四爷是个有争议的人,所以没人为他伤心。事后才知道,大儿媳想到娘家死去的人,那几个弟媳也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想到各自娘家悲事,便有了伤感。受到如此“礼遇”,九泉之下的韩四爷会有些许欣慰。
头七那天,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列宁装的女人找到韩四爷家,见到遗像,失声痛哭起来,说他是她救命恩人。这些年她寻遍江北多少个村庄,问遍无数个韩姓,都没有“韩老四”下落,偶尔得知,离南京浦口不足百里的皖东小镇上,有个刚去世的老人叫“韩老四”,便一路找来。这女人是南京城干部。听着女干部诉说原委,韩家老少不禁嚎啕痛哭,街坊们也落下了悲悔泪水,夸赞老人家是无名英雄,家乡的骄傲。韩四爷终于被正本清源了。
日本鬼子未入侵南京前,20刚出头的韩老四跟家乡几个有文化的男儿渡过长江找活干,南京沦陷后他只身返回,礼帽长衫换成一身戎装。没成想,标志“戎装”的那件日本军大衣没给他带来“衣锦还乡”荣耀,却招来了麻烦。“汉奸”、“翻译官”等难听的痛骂声铺天盖地。在白眼珠子和唾沫星子里,他忍辱负重,度日如年。临终前,韩四爷两眼泛光,神志清晰,嗓音清亮,突然冒出一句话,让全家人惊恐万状,大儿子一把捂住他嘴,权当他回光返照,胡言乱语。然而,最终遗言还是迅速传开——“韩老四杀过人!”全街一片哗然。更有人相信,他就是隐藏下来的日本特务;也有人将信将疑:韩老四一生都没踩死过蚂蚁,还敢杀人?可联系到那件日本“军大衣”,却又证实他跟日本鬼子有丝缕联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老四身上罩了一层神秘色彩。
韩老太去世早,韩四爷含辛茹苦把五个儿子养大成了家。儿子们另起炉灶,他独居老宅,饲养禽畜、照看孙子。孩子们早上过来,吃过早晚饭回家了,他这才坐下来小酌一杯,酒后总爱提过去。后生们喜欢去他家串门,听他说南京城的故事,更想打探“军大衣”秘密,一到关键处,又缄口不语了。
韩四爷亲眼目睹了日本兵在南京奸淫烧杀的野兽行径。每说起,总咬牙切齿,秃脑袋上的花斑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问起“军大衣”,他马上岔开话题,说他常把报纸拿倒了。
在南京,他找到一份差事,三月半载回来一趟。轮渡上,他捧着报纸,聚精会神,没有图片的报纸常常倒拿着。座位对面的人说,先生,你报纸拿倒了。他赶紧掉过一端,帽沿往下一压,红着脸道:让你看呢。韩老四不识字却假装识字,更想在家乡人面前露个脸。见他捧着报纸像模像样地看,就问他形势咋样,他总说,“小鬼子快完了,”说过,手一扬,嗓门提高八度:“屌事没得!”家乡便有了“韩老四看报——屌事没得”歇后语。从南京城回来,原本浑身吐絮,麻绳系腰的乞丐模样,换成礼帽长衫,报纸在手里不停地翻转,眉宇间常常结着小疙瘩,颇有几分审时度势的绅士风范。
跟他一道去的,有的做买卖,有的做了官,就韩老四拉黄包车,车还是租的。听得这话,家乡人不信,说,看他那身行头就不像拉车的。
韩老四的“行头”,把家乡人的想象推到极致,甚至以他作样板鼓舞孩子:看人家韩老四,屌字不识,南京半年就混出了名堂。
那回,他穿一件军大衣回来,实指望能博得更高褒奖,想不到,白眼珠子一串串,唾沫星子溅满身,人们一下改变了看法。听得“翻译官”和“鬼弁子”称呼,秃头上一阵红晕,呸的淬口吐沫骂道:“我操小鬼子他娘!”可“军大衣”由来他讳莫如深,只字不提。韩老四的疑点越来越多,而围绕“军大衣”的猜想更多: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秃子,能帮鬼子做什么?能送他军大衣?还有人怀疑那行头不是偷就是路边拾得。人们刨根问底,穷追不舍,韩老四总装出一副呆相,一问三不知。坐在屋角,常常发愣,愣着愣着,抬手就朝脸上扇一巴,骂自己:装什么棍气?若不是指腹为婚,老婆都讨不上。韩老四爱充“棍气”(帅气)。他身材瘦小又一头秃子,不装扮,谁坐他黄包车?回乡省亲也不被人高看。
韩四爷面向憨敦,心慈手善,儿媳坐月子,他不敢杀鸡;小儿子结婚,家里杀猪他逃出门躲避。
文革中,“军大衣”事被抖出来。说是“翻译”,高抬了他;被日本派遣潜藏下来,证据倒充分——南京沦陷不久,他逃回来就一直没回去,还接受了日本鬼子“军大衣”,心慈手善自然是伪装的。
韩老四受不了无中生有,凭空捏造。他承认礼帽长衫从垃圾堆里捡的,就说不出军大衣出处。“军大衣”成了烫手山芋,更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一气之下,索性撕成碎片给孙子作了尿布。年轻时图棍气、赶时髦,想不到,临老招来一堆麻烦。他想到死,可不明不白的死,晚辈们更窝囊。
正义和善良一旦被歪想、嘲弄,便成了邪恶。所以,他不愿说出军大衣真相;若说出真相,谁会相信?小孩都能反唇相讥: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竟敢杀人,而且还是不可一世的日本人!还不是自编自导的谎言!人言可畏。想到街西王老五,“军大衣”事就让他胆怯。
自然灾害时期,王老五偷了一袋山芋,救活了寡妇一家三口。结果唾沫星子把他淹死——硬说王老五跟寡妇有染,还怀了他的孩子。1960年,家乡就没见过一个孕妇。可人家说的合乎逻辑,也很“押韵”:王老五自己都快饿死,凭什么冒险帮助别人,而且是女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军大衣”也关联到女人,说出去,人家怎么猜想?他还怎么混?世代忠厚善良,清白无瑕家风,将在他身上败去。心一横,牙一咬:一切都烂在肚里!
韩四爷坐在屋角,漫无目标地盯着一处直发愣,孙儿们打闹,也没能分散他注意力。蜡黄的脸上写着沧桑,深深的皱褶里更埋着他那难以启齿的秘密。想着想着,抬手就朝脸上狠狠扇一巴,然后再摸摸刚才扇的地方,脸上褶子缓缓展开,旋即又隆起,心中的秘密又埋藏在那深深的皱褶里......
那个时期,没人再去他家串门。但“韩老四看报——屌事没得”的歇后语仍然挂在人们嘴边。
韩四爷死了,享年62。深埋在他心中的那个秘密,也一同装进棺材。
直到“列宁装”女人出现,“军大衣”之谜才烟消云散见天日。
鬼子攻陷南京后,奸淫烧杀,血流成河。韩老四见不得凶残,见不得血,他白天躲在屋里,晚上出门拉车。那晚,他拉着空车拐进秦淮河边一条小巷,小巷死一般寂静。突然听到女孩哭喊声,呼天号地,撕心裂肺。他停下脚步,靠近门边,一缕弱光透出门缝,凑近一看,他大吃一惊:一个身着军大衣、肥猪似的矮胖子,压在喊叫的女孩身上疯狂地撕拽着,那野兽叽里哇啦地叫着“花姑娘”。此时,女孩已失去了反抗力……想到鬼子在南京的罪恶暴行,韩老四两眼喷火,青筋暴跳,热血上涌。胆由心生,力从天降,他飞起一脚踹门冲进去,一把薅住那肥猪大衣领,肥猪一扭头,见是个瘦弱男人,叽哩哇啦地骂几句,又继续撕拽。拽衣领没拖动就拽腿,那肥猪头都没回,向后猛踹一脚,韩老四被踹得老远,小腹一阵剧痛。他顾不得自己,抄起一只瓦罐,“哇”地一声喊叫,使出了全身力气朝鬼子头上砸去。怒吼声、咣当声划破了小巷死寂——瓦罐爆碎,血浆四溅……突然,那肥猪纵身跃起,捂着脑袋晃了晃,拼足力量朝他扑去,韩老四闪身躲开,肥猪嚎叫着再次扑去,韩老四飞身侧闪,快速退到屋角,顺手抄起一把柴刀,两眼一闭......只听得一声惨叫,他睁开眼,那肥猪应声倒地,一命呜呼。
“要不是韩大哥搭救,我......”女干部抹着泪水,泣不成声。
尸体横呈,满地血浆,韩老四吓得魂不附体,不知如何是好。低头看看,满身是血,柴刀还在手中滴着血,慌忙扔下。“我......我......”他哆嗦着。女孩起身理理衣服,说:“大哥别怕,鬼子杀了我们那多人,你才杀他一个。”女孩的话给了他勇气和胆量。这时,门外一阵嚓嚓的脚步声,女孩赶紧灭了灯,两人屏住呼吸听动静。脚步声过去,他将尸体扛上黄包车,和女孩一道朝江边奔去......
天色破晓,浓雾锁江。韩老四拽下死尸正朝江里推,“莫急,”女孩说,“大衣扔了可惜。”看他一身单薄,她上前扒下鬼子大衣,洗去血迹,让韩老四穿上。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低头看看,像在做梦,不禁又哆嗦起来:“我......我杀人了?”他看着女孩说:“我怕血,鸡都不敢杀呀......”嗓音都变了调。
韩老四杀了日本兵,不敢再在南京拉车,转身往家赶,刚走两步又停下,对女孩说:“你也不能回家,找个地方躲躲。”说过,走到水边伸头照照,晃动的水影里,似乎不是他——这身装束还挺气派,比捡来的礼帽长衫棍气的多!
回到家乡,江边情景又在他眼前浮现,离开江边时身后有人喊,那女孩站在江边,晨雾里,她眼泪汪汪,清癯的面容上含情脉脉,欲言又止......韩老四朝她挥挥手,嚷道:“我叫韩老四,家住江北,老婆是我表妹,回家就成亲......”像得胜回朝的勇士,韩老四脸上漾起胜利者的欣喜,大步匆匆往北走去。
跟韩老四分手后,女孩义无反顾去了抗日前线。
韩四爷走了,“军大衣”的故事像落地的种子在家乡生根开花。每到清明,街坊们像怀念英雄那般,纷纷去他坟前燃鞭烧纸,寄托哀思......
作品曾刊登在《参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