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次痛哭
今年九月初,我跟团到新疆旅游。我们团的导游是一位年轻漂亮的新疆姑娘,准确的说,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新疆建设兵团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做“洋洋”,是第三代兵团人。洋洋姑娘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的身材,圆圆的脸庞,白白的皮肤,一副江南女孩的模样。一路上,像所有的职业导游一样,洋洋熟练的介绍了此次旅游线路的安排、每天的行程、住宿、景区特色、当地的风土人情。又历数了新疆近年来的飞跃发展,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尤其是谈到她们的新疆建设兵团对新疆建设的巨大贡献,更是充满了一种自豪感。因为有了这些兵团人,才有了今天繁荣的新疆。也正因为这些兵团人的无私奉献,才有了祖国西北边疆的安宁。
既然我们的洋洋导游自称是第三代兵团人,那么第一代兵团人又都是些什么人呢?这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洋洋察觉到了这一点,试探性的问大家:“我想给你们讲一个第一代兵团人的故事——我的爷爷奶奶的故事,大家愿意听吗?”
“愿意听!”全团的游客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洋洋抿了一口水,不紧不慢的讲起了她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爷爷曾是个山东农村兵。五十年代初期,跟着王震的部队进入新疆平叛,平叛结束后,党中央一声令下,官兵们脱下军装,就地转业组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时的新疆十分荒凉,大戈壁上渺无人烟。官兵们没有住房,怎么办?自己造房子。爷爷他们挖地三尺,挖出个大坑,坑顶上盖上油毡,安个门,叫做地窝堡。这种地窝堡,冬天滴水成冰,夏天又密不透风,太阳一晒,如同烤箱,可见当时居住条件是多么艰苦。但爷爷他们仍然咬紧牙关,肩负祖国和人们的嘱托,一定要把新疆建设好。他们以为,只要把新疆建设好了,就可以返回内地各自的老家,与年迈的父母团聚,讨上媳妇儿,过安宁的日子了。但什么时候才能把新疆建设好呢?谁也不知道。一年一年过去了,大戈壁变样了,广大官兵也开始想家了,军心开始躁动了。王震将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立即请示毛主席。经毛主席批准,于六十年代初,在上海公开招收首批六千名支边女青年。应征的条件是:16-30岁的初中文化以上青年、未婚。告诉她们到新疆后,未来可成为拖拉机手、护士、教师。等新疆建设好了,就会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生活。这是多么充满诱惑力的描述。怎么能不让上海的女孩子们心动呢?只是她们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这番描述的是‘将来时’而并非‘现在时’。我奶奶当年仅仅十六岁,正是充满幻想。
临行的那一天,在上海火车站,奶奶的妈妈为奶奶送行。她拉着奶奶的手。哭得死去活来,奶奶虽然依依不舍,但是没有哭,因为此刻她对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充满了憧憬。
奶奶他们从上海出发,下了火车,换卡车,换了卡车又换马车,离开上海越来越远。只感觉路边景色越来越荒凉,人烟越来越稀少,风沙越来越大。等到了目的地—新疆石河子农场总部,姑娘们一下马车,顿时傻了眼。映入他们的眼帘的哪里有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呀,更没有成队的拖拉机。只有那连天的荒草,荒草之中,坐落着一个简陋的大礼堂,礼堂的周边是一排排低矮的地窝堡。这一切和上海的高楼大厦相比,如同天上地下。姑娘们幸福的幻想,瞬间被击的粉碎。她们后悔了。她们想要回家!但是上海相隔万里又怎么能回得去呢?一个姑娘失望的抽泣了,几十个姑娘紧跟着哭了起来,几百个姑娘一起放声大哭。我的奶奶,也跟着痛哭失声,这是奶奶第一次的痛哭。
姑娘们的哭声。惊动了地窝堡里的人。只见从各个低矮的地窝铺里钻出来一群年轻的汉子。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期待,充满了热情。这热情像一股暖流,令姑娘们停止了哭泣。
紧接着,农场领导在总部大礼堂里为姑娘们举行了隆重的欢迎大会。姑娘们在主席台上排成一排,逐一自我介绍,自报姓名。每报出一个名字,台下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是多么热烈的场面,多么热情的欢迎。姑娘们几乎受宠若惊。
其实,就在台上姑娘自我介绍的时候,台下的光棍汉们早已物色好了自己心仪的对象。一场自上而下的‘拉郎配’开始了。先是团领导挑选了最漂亮的一批姑娘;继之是营领导;再后来是连领导挑。最后是由战士们和余下的姑娘们组成了一对对师徒谈心小组。我的爷爷当年是团长的警卫员,早就盯上了眉清目秀的奶奶。他向团长反复求情,团长也念及爷爷多年鞍前马后的辛劳,就同意将奶奶分配给他了,这下把爷爷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按照组织的安排,奶奶和爷爷组成了一对师徒,每天到爷爷的地窝堡里谈心。谈什么心?爷爷心知肚明,奶奶浑然不知,只可惜爷爷是个典型的闷葫芦,在奶奶面前一开口,就紧张的满脸是汗,说话结结巴巴,没聊几句就没词儿了,俩人就这样干巴巴的坐着,大眼儿瞪小眼儿。奶奶看着眼前的这位笨嘴笨舌的师傅,很是好笑。就这样,一周的师徒谈心活动结束了。农场领导在大礼堂举行了更为隆重的庆祝大会。庆祝什么呢,不知道。只见一对对师徒戴着大红花,成双结对的走上主席台,庆祝大会转眼变成了集体婚礼,团长成为了第一号新郎官。爷爷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含情脉脉的看着身边的奶奶,此时的奶奶却是一脸茫然,如坠雾中。
集体婚礼圆满结束了,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奶奶混混沌沌的跟着爷爷。又来到了他的地窝堡中。继前几天在这里的谈心活动后,奶奶再次仔细环视了一下这个地窝堡:只见这屋里又窄又矮,昏昏暗暗,靠墙边仅有一张小床,门边有一个土灶台和一盏煤油灯。当时年仅16岁的奶奶,还没有弄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难道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结婚了?就是和这个比自己大16岁的陌生男人结婚了?面前的这位丈夫长得是又老又丑。只见他半秃的头顶,黝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小小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一张嘴,满口的黄牙,活脱脱的一个乡下老农民。由于长久没有洗澡,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汗臭味儿。要和这样一个老头子结婚,奶奶如何接受得了?奶奶感到胸闷,感到窒息,她要逃出这昏暗的地窝堡,她不顾一切的冲出屋门,冲向茫茫的旷野。眼前的旷野,一片漆黑,大风呼啸着,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
我上海的家在哪里?我的妈妈在哪里啊?
抬头望去,阴沉沉的夜空,连个星星都没有。只有身后地窝堡的门开着,一盏煤油灯一闪一闪的,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出微弱的亮光。爷爷静静的守候在门旁,眼中充满了担忧。奶奶无路可逃,只得回到地窝堡中,一头扑倒在那张小床上,失声痛哭。哭声是那般绝望。一个花季少女的梦破碎了。这是奶奶的第二次痛哭。
她哭累了,趴在小床上睡着了。爷爷爱恋地看着这个16岁的小姑娘蜷缩的身体,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自己则在床下面潮湿的地上,支了一个地铺躺下了。
就这样,爷爷在地铺上一睡就是半年。在这半年中,两个人几乎不怎么说话。每天他们默默的下地干活,默默的吃饭。爷爷包揽了家中所有的重活儿,亲自洗衣服,洗菜,决不让奶奶沾一点凉水。爷爷说:城里的姑娘娇嫩,沾凉水会落病。那年月烧不起煤,但爷爷每天晚上都要烧一盆热水给奶奶烫脚。奶奶烫脚后仍然睡在小床上,爷爷仍然睡在地铺上。半年中,爷爷从来没有碰过奶奶一个手指头。爷爷不想强迫奶奶,他不想那么做。
一天,团长遇到了爷爷,关心的问他,别人家的媳妇儿有的都怀上了,你的媳妇怎么还没有动静?爷爷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她不喜欢我。老团长一听就急了,立刻派人把我奶奶找来,又是批评又是劝导,让你嫁给他是组织的决定,怎么能不服从组织呢?况且你的这位老大哥,是我的老部下,曾是个战斗英雄、劳动模范。你嫁给他,也不辱没你啊!听着团长的一番劝导,奶奶没有说话。细想起这半年来,回家无望,而爷爷对自己又那么关心、体贴和尊重,人非草木,怎能无情?从那时起,奶奶认命了。
然而这婚后的生活并不平静,两人的年龄差距,城乡文化的差异,南北方生活习惯的不同,形成了剧烈的冲突。而每次冲突,都是以奶奶的屈从而告终。奶奶总是那样的柔弱、温情。而爷爷永远是一个大男人,一家之主,永远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比如吃饭时,爷爷不动筷子,全家谁也不能动筷子;奶奶喜欢在菜里放糖,而爷爷是山东人,不喜欢,就绝不许做带甜味的菜。又比如,奶奶喜欢吃饭时喝汤,爷爷从没有喝汤的习惯,也绝不允许奶奶做汤。
记得我六岁的那年,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奶奶破例做了一碗汤,胆胆怯怯的端到了饭桌上。爷爷一见,勃然大怒,一挥手把汤碗打翻,滚烫的浓汤泼在了我的大腿上,疼得我哇哇大哭。奶奶大惊失色,立刻跑过来,搂着我。哭着说道,孩子对不起,对不起。但此时的爷爷,铁青着脸,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抱起我就冲出门外,连奔带跑的把我送到了医院。那时候,我心里真的挺恨爷爷的。
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我们兵团也建设得一天比一天好。爷爷干活很卖力,也很顾家。我们家从最初的地窝堡搬进了红砖房,又搬进了自家的小楼。我家分到了400亩耕地,有了自家的拖拉机、收割机。我和爸妈一家还有叔叔和姑姑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组成了一个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奶奶看着膝下子孙满堂,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乐得合不拢嘴。
然而,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爷爷却不幸病倒了,确诊为晚期脑癌,医生说爷爷活不过一年了。爷爷的病情恶化得很快,连吃饭走路都不能自理了。每次吃饭,奶奶给爷爷戴上围嘴儿,一勺一勺的喂,就像喂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奶奶的眼中充满怜爱、慈祥。刚开始爷爷还是不肯喝汤,奶奶告诉爷爷喝汤好消化,爷爷马上顺从了。此后,每顿饭他都主动喝汤。爷爷走路变得越来越困难,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只能靠奶奶搀扶,别人谁搀都不行。那时,每当夕阳西下,都能见到这对老夫妻搀扶着在家门口的小路上姗姗踱步。他们那恩爱的背影令我至今难忘。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爷爷又活了三年。
爷爷在最后的弥留时刻,全家人都围在他的床边。我看见爷爷痛苦地大口喘着气,他的神智变得越来越模糊了。突然,爷爷就像回光返照,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奶奶,似乎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奶奶赶紧把耳朵凑过去,贴在了爷爷的嘴唇旁。只见爷爷拼足了最后一口力气,万分吃力的对奶奶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爷爷向奶奶最后的表白,可惜并不是奶奶一辈子都期盼的‘我爱你’这三个字。忠厚的爷爷太木讷,一辈子藏在心里的话,总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即便是在临终时也仅仅是说了另外三个字‘对不起’!他的这一句‘对不起’,也许包含了太多的含义:也许是诉说他最后三年的重病,给奶奶带来太多的拖累;也许是说他一辈子的暴脾气给了奶奶太多的伤害;也许只是觉得对不起上天赐予他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他亏待了她,对不起上天的恩赐。如果再有来生,他会更好地呵护她。
爷爷的手渐渐凉了,奶奶仍然紧紧拉着这双冰凉的手,痛哭失声。这是奶奶第三次的痛哭,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声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位如花的少女,从遥远的江南走来,来到这遥远的大西北,演绎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几天后,当我们办完了爷爷的丧事,我拉着奶奶的手,轻声的问奶奶,您觉得和爷爷这一辈子幸福吗?奶奶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答道,刚开始我觉得很不幸,后来觉得很幸福。为什么呢?你别看你爷爷性格刚烈,但是他有非常温柔的一面,这让我一辈子都很感动。其实咱们女人对家庭幸福的要求,就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如果有来世,我还会来到新疆,嫁给你的爷爷。
听啊!这是多么质朴的语言,多么简单的渴求!也许这正是我们的第一代兵团女人对婚恋幸福的认知吧。”
洋洋讲到这里突然哽咽了。
旅行车内一片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男人们紧闭着双唇,女人们在偷偷擦着眼泪。我望着窗外,只感觉到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此刻,大巴车里响起了那首著名的新疆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优美的歌声响彻了整个车厢,又飘散出车窗外,飘向那茫茫草原,飘向那大戈壁的深处: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她曾经从遥远的地方走来,
来到了这遥远的新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