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变迁】杯子坪(随笔)
奶奶坐着正中的竹藤椅,父母坐在奶奶的旁边,妹妹挤站在奶奶与母亲之间,站在后排从左致右的,是大哥、堂弟、弟弟和我。奶奶青衣白发,表情达观;父亲容貌清癯,神情庄重;母亲双眼微眯,面带微笑;我们几个小孩,则一律严肃地望着镜头,木着脸,眼里满是好奇,探究,疑惑。是的,奶奶曾经在杯子坪我们家住过,堂弟曾经与我们一起在杯子坪大队小学读书。
我的成长地杯子坪与祖居地万斛坝,有一条土路相连。从杯子坪学校出发,过秧田塝、大桠伙、月亮坪、龙晃坪、大二湾、碧溪场、乌家洞、响水凼,几十里后,就是万斛坝末梢的磨子塝。这是一条血脉、亲情的路途,我们在这条道上行走,从杯子坪到万斛坝,去探望奶奶、二爸、么爹;从万斛坝到杯子坪,满载着亲情,回家。
在这条路上走得最多的,应该是二爸。好多个傍晚,生产队收工后,二爸来不及吃晚饭,或吃几个冷粑粑,或啃两截烧包谷,或揣一兜土花生,就急匆匆地从万斛坝向杯子坪进发。天渐渐暗了下来,渐渐黑断了更。在农人归家、户户炊烟里,在夜月高悬、万籁渐寂中,两三小时后二爸到达杯子坪时,已是深夜。我们听到响动,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上衣服,挤到柴火旁边,看二爸。二爸有些疲惫,坐在柴灶旁,吃母亲给他煮的面条。二爸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是我们熟识的二爸的汗味,虽不至于是香的,却令我们觉得亲昵。每次,二爸都要与父亲摆谈到很晚很晚,我们守着二爸,趴在二爸的膝盖头,不愿离开,争着要与二爸睡。二爸一一拍过我们的头,说:要得,要得,都与我睡。但我们最终没有坚持住,瞌睡俘虏了我们。第二天醒来时,二爸早已离开了杯子坪。
记忆里的二爸劬劳勤勉,不苟言笑,但有一次例外。一年夏天,我回万斛坝探望奶奶,住在二爸家。傍晚,收完稻谷,队里的男工女劳、大娃细崽全部拥到响水凼洗澡。二爸走到河边,脱掉衣裤,突然一声长啸,大叫:我不活了,纵身跳入河里。旁人先是一惊,等看到二爸矫健地出没中流,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一齐大笑。二爸上岸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说不笑,沉稳地穿好衣服,叫上我们,踱回家中。
八
杯子坪,并无杯状地形,亦无杯状物事。其名何来,不得而知。
但杯子坪,却刻在我的记忆里。夜来梦回,全是杯子坪。在老院子里,与十几个农家小孩追逐走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直到汗流浃背,父亲的吆喝声响起。与大哥、弟弟一起,带着妹妹,头戴树叶挽成的头圈,潜伏在周家院子坎下的秧田里,痴痴地仰望着坎上梨树上悬着的梨子,希望起一阵大风,吹落几只。在父亲的带领下,在堰塘的尾部,就着父亲用裤子做成的气囊,洑“裤裆水”,一不小心,身子一栽,沉入水里,喝了好几次塘水,竟然学会了游泳。陪母亲去深沟小溪里洗衣服,伴着母亲洗衣棒敲出的“嘟,嘟嘟”乐音,四处掀动石块搬螃蟹,一溪清水被搅扰得浑浊不堪。……
虽然明知不是,我却总把杯子坪当成故乡。遇到杯子坪的人,听着他们嘴里冒出的乡音,如遇亲人。听说杯子坪的事,想着那里的山水田畴,瞬时回到童年。我曾理智地选择过别处,摒弃过杯子坪。但奇怪的是,提起故乡,我首先想起的,竟然依然还是杯子坪。
975年李煜亡国被俘至汴京后,曾写过一首《浪淘沙令》,词中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句。1945年,因战乱避居成都的陈寅恪,写下了一首《忆故居》,诗里有“且认他乡作故乡”一句。这两句词诗组合起来,其所描绘状写的,正是我的境况。“梦里不知身是客”,“且认他乡作故乡”。不止“梦里”,清醒时亦不知“身是客”。旧梦不醒新梦又萦,似梦非梦非梦是梦。请不要勉强我,且让我将杯子坪这“他乡”,认“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