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我的兰姐(散文)
我和兰姐住在同一个村子,她家住在村西头,我家住村东头。我俩真正的交往,是从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开始的。那年她十七岁,我十三岁。她念初三,我还在读小学。
那天,兰姐的初三〔一〕班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一位同学把脚扭伤了,她骑着刚买的飞鸽牌自行车,把那位同学绕道送回家。回家时,她经过一条架在两座山谷之间刚修的泥土便道。刚下过雨,路面坑坑洼洼,天又快黑了。她一时心急,连人带车甩进了和路面相差足有六、七米高的水稻田里。我正好经过,连忙把她的头从污泥中捧起来。见她横身泥血,人也不说话。听说人在昏迷时要掐人中,可我不知道人中在脸的哪个部位,急着就在她的脸上捣鼓了半天。也不晓得是我掐对了还是时间长了,一直到天黑她终于醒来。
白天风景秀丽的山林,到了晩上就阴森可怖。山风席卷着松林的波涛声,就象是从魔鬼巢穴里散出来的阵阵吼声。连白天清脆悦耳的鸟鸣,也变得凄凉起来。我把自行车扛上路面,又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她背上来。我喘着粗气说:“兰姐,天黑了。”她没咋声,而是扶着我要站起来。“嗷”,剧烈的疼痛使她跌坐在路面。她痛苦地对我说:“王松,你回家去喊我爸妈来吧!”话没说完,“嗷--呜,嗷-嗷-呜”,不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嚎叫声。此时,我俩都觉得毛骨悚然,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我说:“我背着你走吧!”兰姐仔细地打量着我,“你…”她欲言又止。我猜到她想说“你能背得动我吗?”于是就拍了拍胸脯:“我是男子汉!”兰姐看着我,又看了看好不容易才买到,已经摔得变形的自行车:“那车子怎么办?”我说:“我先把你往前背一段,再回来扛车子。”兰姐想了一想,认为这是回家的唯一方法。借着月色,我看到她那张痛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就象一朵绽放的红玫瑰。
我把她连背带拖,向家的方向挪了一百多米,就说:“兰姐,你坐在这,我去讨自行车。”兰姐在我的后背上,知道我的衣服汗湿了,自行车可比她的身体轻得多,就对我说:“小心一点!”显然是提醒我防着狼。我在路旁找了两根树棍,递了一根给她,就去扛自行车。就这样反复了多次,到了离村不远处,看到兰姐家的人打着电筒,呼喊着兰姐,我俩才算安全地回到了家。
爱就是那么的快,就象是街头上那个男孩和女孩,还未等有人反应过来,突然间象蜻蜓点水似的给对方一吻。兰姐的腿好了之后,一有空就往我家跑。一来二往,兰姐的妈妈李琴对兰姐说:“兰儿,我晓得你喜欢王松,可你比他大四岁呀。”兰姐说:“爸爸比妈妈大六岁啊。”“你没听人说,能嫁男大十不能娶女大一嘛!”“妈妈也是女人,在婚姻上怎能给男女定两个标准?”“我不是怕我女儿吃亏嘛!”“妈…”兰姐抱着妈妈的头,使劲地摇晃着,“王松是个男子汉,他不会的。”
过了二年,我也考取了兰姐读高中的学校。学校为了便于上晚自习,要求无论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一律住校。我好动,一有空就去打蓝球。弄了一身臭汗,只是用毛巾把身上擦擦了事。下了晚自习,我刚准备脱衣上床,同宿舍的汪洋对我说:“外面有位女同学找你,说让你把内衣送出去给她洗。”一听到有美女给我洗内衣,整个宿舍就象煮沸了一锅粥,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嘘”声一遍。有的人还说:“王松真快活,有个‘小妈’给他洗衣服。”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同学,在他们心里,给自己洗内衣的不是老婆就是“妈”了。在一遍嘲谑声中,我真不好意思出去。可是兰姐却不依不挠,大声地喊我。见我不出去,她就急着跑到菜园,猛敲我床头窗户上的玻璃。昨天,老王差点在菜园里被土公蛇咬到,我只得出来。见到兰姐,我有点埋怨地说:“我衣服不脏。”她掀开我的衣领,用鼻子嗅了嗅。说:“你身上的肉都馊了,快去洗洗,换干净的衬衣,明天我给你买好吃的!”我说:“你没听见人家说得多难听吗!”兰姐说:“他们不就是说我是你的‘小妈’吗,我都不怕你怕啥!”
那时是计划经济,肉类是凭票供应的。每周三食堂卖红烧肉,兰姐总是早早地去排队。有次周六食堂里卖红烧排骨,等兰姐排到时那最后一碟已经被她同班同学朱聪买走了。朱聪看到兰姐失望的眼神就说:“你想吃?那我就给你。”兰姐接过排骨,可她把几个荷包翻个遍,买排骨的菜票就是不够。她急着向后面几个同学借,都说没有。这时朱聪说:“如果你吃,就当我送你的,要是给王松…”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兰姐打断,“你给我,算我欠你一分人情;不给,我们两不相干。如果你同意,排骨我端走,五毛钱菜票算我借你的。至于我给谁吃嘛,你管不着。”朱聪想:“她欠我一分人情,就证明我们之间还有戏,如果两不相干,那我连登台的机会也没了。”于是就说:“兰兰,给你。”
说起朱聪,兰姐和我说过。他人长得也算帅气,父亲又在乡里当副乡长。他和兰姐从初一就是同班同学,初三还是同桌。兰姐讲话或笑时,清秀的脸上总是显露出两个酒窝,这使朱聪很着迷。他的两眼,经常贼溜溜地偷看,连上课也不例外。为了靠近兰姐的身体,一条板凳他坐了三分之二,有时还把他的臭脚盘在板凳上。兰姐为了躲他,一到座位上总是坐在板凳头。一次他突然起来,兰姐随着板凳的翘起,摔在地上,引起同学哄堂大笑。他做作业,也是双手拂在桌上,气得兰姐有天在黑板下捡来粉笔,在桌子和板凳上画起了“三八线”。尤其是前不久,他多次说他父母约她去他家吃饭。兰姐心里明白,这是他父母在选儿媳妇。于是就毫不留情地说:“你是乡长家公子,我高攀不起;再说我的心小,已经装进一个人,容不下第二个。”
吃饭时,兰姐把排骨一下子倒进我的碗里,她碗里只有蔬菜。“兰姐,你买的排骨怎能让我吃独食?”我把一块排骨夹到她的碗里。她随即就把排骨夹回来,还悄悄地对我说:“你是想让我吃胖了,嫁不出去吧。”接着,她用眼瞅瞅我,小声地说:“要是嫁不出去,就要你娶我!”“我,我…”,我结结巴巴地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几年后,兰姐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那年夏天,母亲让我去舅舅家帮忙干几天活。在我走后的第三天,有人传信来说母亲在医院住院。舅舅就让他的女儿陈娟,和我一道来医院照顾母亲。我来到病房,只见兰姐跑前忙后,就象一个女儿在服侍亲母。我说:“兰姐,辛苦你了。”兰姐说:“王松,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还说什么辛苦。”听到这话陈娟连忙问我:“我姥姥只生你一个,你哪来的姐呀。”我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
几个月后,兰姐家一位远房表姨,把兰姐介绍给她在徐州做生意的表侄。第一次来相亲,那个男的除了给兰姐带来礼物外,还给她的父母买来一些高档的营养品。兰姐的母亲说:“婚姻大事,我们还是问问兰儿吧。”她父亲却说:“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作主,我同意了。”一锤定音,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没过几个月,对方以生意忙为理由,要提前娶她,连结婚的日子都定了。兰姐来到学校,对我说:“王松,你能娶我吗?”我连忙说:“那还用说!你不早就是我的‘小妈’吗!”兰姐这回却认真地说:“终身大事可不能开玩笑!”我说:“谁和你开玩笑!只是我妈…”她一把抱着我:“你是我的,阿姨的工作我去做!”
兰姐离开学校后,我正赶上复习功课,备战期中考试。那个星期天,我在学校里没有回家。第二个星期我一进家门,就开心地说:“妈,我回来啦!”妈妈笑着说:“兰丫头说你要期中考试,考得怎样?”我兴奋地说:“全班第一!”母亲就是母亲,好象这个第一是她考的。她连忙笑着说:“好,好,我今天就做糖醋排骨,犒劳犒劳你。”我笑着说:“中午我请兰姐来家里吃饭。”听到我请兰姐吃饭,母亲疑惑地说:“她去学校的第三天就嫁人了,没对你说?”“她出嫁了?她不是…”我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觉得房子在转,屋上的瓦也在摇摇欲坠,随时就会砸在我的头上。
我象个疯子,一口气跑到兰姐家。她家里只有她母亲在,我说:“李婶,兰姐呢!”她的母亲就象一尊菩萨,目光阴沉,呆板,把我当成空气。我走到她的身边,使劲地摇晃着那僵硬的双肩。“李婶,我兰姐呢!”只听她冷冰冰地说,“她嫁人了。”我说:“她嫁到哪个村子,我要去问她,说话为什么不算数。”我的双眼,已经被泪珠塞得满满的,随时就会挤下来。她母亲看到我这样,反问我:“说啥不算数了?”她略微停了停,很气愤地说:“你也不问问你妈说了些啥,还来倒打一耙!”“我妈说啥了?”我的泪水终于把持不住,象断线的珍珠一连串地砸下来。落在她的衣服上,有的掉进她的脖颈里。她妈猛地站起来,用力推开我。“你妈说啥你要去问你妈,跑到我家来撒什么野!”我似乎明白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也记不清是怎么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特别的不争气,枕头被弄湿了一大块。母亲左手端着糖醋排骨,右手捧着一碗饭来到我面前。看到糖醋排骨,我更想兰姐。就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说:“妈,兰姐来我家,你和她说了啥?”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就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事有的能过去,有的是永远过不去的。我问你,你和兰姐说了些啥!”我把音调变粗,拉长。好象面前的人不是母亲,而是一位犯人。母亲的眼泪刷的一下子从眼眶里喷出,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了那天的事。
那天兰姐来到我家,笑嘻嘻地对母亲说:“阿姨,我刚才去学校了。”母亲连忙问:“你看到我家王松了,他好吗?”兰姐说:“他很好!今天我和他定了我俩的终身大事。”母亲忙问:“你不是订过婚吗?”兰姐说:“父亲为我订的婚,我一直没答应。今天早上婆家来说外地生意很忙,让我三天后结婚。我今天特地去学校,就是和王松落实我俩的事。”母亲说:“王松和你怎么说的?”兰姐说:“王松要娶我,只是怕你不答应。”这时在一旁的陈娟连忙说:“你马上就做新娘子,还要赖着我的表哥?”意思是她脚踏两只船。兰姐说:“我心里只有王松,今生非他不嫁!”
听到兰姐的话,陈娟拖着母亲,去了后面小屋。她对母亲说:“她嫁给表哥那我怎么办?”母亲说:“你表哥答应了,我有啥法子。”陈娟看到母亲打棉花剩的农药,就说:“你不帮我,我就死给你看!”她一下子拧开农药瓶的盖子,就要往嘴里倒。母亲一把夺下农药瓶说:“我帮你,我帮你。”
回到大屋,母亲的脸上一下子堆上了乌云。她对兰姐说:“你没听人说,能让男大十不能女大一吗?”兰姐说:“这是封建思想!王松没有兄弟姐妹,我会象亲姐姐那样照顾他一生。我要和你一起,培养他读大学。”母亲坚决地说:“你俩当姐弟可以,当夫妻决不可能。”兰姐说:“阿姨也是女人,我是比他大四岁。但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这就够了。”母亲想到侄女喝农药的样子,就说:“如果你想嫁给他,除非我死了。”这句话,就象一扇厚厚的大门,严丝合缝地把兰姐关在了门外。
看到我还在伤心,母亲又说:“说句心里话,我也是很喜欢兰丫头的。那次你去舅舅家,我用1059农药打棉铃虫。我给农药兑水的池塘,就在兰丫头锄草那块田的下面。在打第三桶农药时,我一下子栽倒在田里。兰丫头觉得我有好长时间没去池塘灌水,就急忙跑到我家田里。看到我倒在半人深的棉花地里,就连忙把我背上田埂,又喊人把我送进医院。到了医院,医生说我再迟一会就没救了。那天兰丫头说要嫁给你,可你表妹却在后屋寻死觅活。她是我亲侄女,总不能眼睁睁让她在我面前死吧!妈的做法虽然不合情,但合理呀。”
听到这话,我更来气。“现在是什么年代,你破坏了我和兰姐的感情,你的情在哪儿?理在何方?你简直是无情无义无理无法!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亲妈!陈娟以后要踏进我家半步,我就离家出走。”听到我的话后,母亲端排骨和饭的手在不停地抖颤着,突然失去了平衡,掉在地上。碗碎了,排骨和饭散落一地。她那早就悬挂在眼帘边上的泪珠,象黄豆似的滚落下来。滴在衣服上,饭粒上和排骨上。有的直接掉在泥地上,印出了一朵朵殷黑色的小花。
星期一我没去上课,而是去了舅舅家。进门后看到舅舅在堂屋坐着,我并没理他。还是舅舅先开口。“王松,你学校放假了?”我说:“不念了!”舅舅狐疑地问:“念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不念?”我说:“我就是来问陈娟的。”我把表妹换成陈娟,舅舅一脸茫然,就把正在厨房炒菜的陈娟喊来。我说:“陈娟,你寻死觅活地要嫁给我,我今天通知你,明天我俩就结婚。”听到这话,舅舅火冒三丈,说:“王松,你今天来发什么疯!”我说:“你女儿破坏我的婚姻,我连发疯的资格也没有!”舅舅这才知道我是来兴师问罪的。陈娟却说:“我长得比那个兰姐差吗?她比你大四岁,你娶老婆还是娶‘小妈’!”“这是我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是我的表哥,我也很爱你呀!”
这时,舅母端来一碟菜上桌。我就指着这碟菜说:“婚姻就象这碟菜,有人喜欢吃甜,有人喜欢吃咸。有人喜欢吃辣,有人喜欢吃酸。吃甜的人和吃咸的人在一起,一餐二顿还能凑乎,时间长了还能受得了吗!再说,我和表妹有血缘关系,结婚后会给孩子留下后遗症,到那时灾难是孩子,伤心却是我们!”我又对陈娟说:“世界上好男人很多,就象天上的彩云,很美。但她离我们很远,存在的时间又短。假如我们不抓紧时机,恐怕连欣赏的机会也没了!”我这是在提醒陈娟,以后我们就一刀两段了。说完后,我就大步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陈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