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寻车
一
今儿个与昨儿个一样平常,与昨儿个一样平常的今儿个的这个时候,王头的哨子与昨儿个一样准时地吹响了。
于是,矿工宿舍里的灯与昨儿个一样准时地亮了。矿工们咒骂着周扒皮咒骂着王头咒骂着该死的哨子,但还是不得不折起身来穿冰凉冰凉的衣服,然后打来冰凉冰凉的泉水搓巴搓巴自己粗糙得起着老茧炸着血口子的手,再用粗糙的大手撩着冰凉冰凉的凉水搓巴自己长着毛草胡子的脸。然后拿起用得黑渍渍的白毛巾或撩起自己比脸干净不到哪儿的衣襟擦巴擦巴。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向了食堂,吃跟昨儿个一样瓷硬瓷硬的馒头、一样苦咸苦咸的咸菜、一样照得人影的玉米糁子汤,边吃边聊着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还有新近谁谁家娶了个漂漂亮亮的城里媳妇,谁谁家的娃子有出息到国外去读大学领回了一个洋妞,谁谁家的老母鸡下一色双黄蛋,谁谁家母牛下的牛崽没尾巴,等等等等,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金马岭矿区的早晨就这么平常,一月一季一年都这么平常。平常得有些乏味,平常得让人觉不出日子是过去了,还是刚刚开始。就是这么一个平常的早上,却发生了两件怪事:一是废弃两年的一号矿洞,好端端地塌了,把洞口堵得死死的,连只蠓虫也飞进出去;二是赵矿长崭新的宝马车不见了。
赵矿长的宝马车丢了,保险公司答应予以赔偿。王头却闷闷不乐起来。
王头是流西河畔有名的困难户,是个诚实本份的庄稼人。那年初秋,王头十四岁的儿子上树摘柿子,踩断了树枝掉下来,杵在硬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跑回家,晚上说肚子疼,送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一万多块到底也没保住小命。村上人说是王头上辈子坑了人或欠了人情,上天要他这辈子还债,给了他一个婆娘,死了花一堆钱,养个儿,死了,又花一堆钱。王头听了议论,愈发诚实本份地做人。也许就是看重了这点,赵矿长叫王头到矿上做了门卫,每月给发几百元工资。
本应感恩戴德,却扒了大豁子了,捅了大篓子了。一部宝马车,近百万哩,你王头把自个骨头敲碎了,也值不到一个车轱辘!这不是要命么?王头想抽烟,烟盒早被他抽空了,四下里乱找一遍,最后在门角找到半截烟头,叨在嘴上却又找不到火,翻遍了抽屉也没找到半根火柴,想必火柴早被他划光了。王头气恼地把那半截烟揉把揉把掷向门角,烟末子轻轻的像鸡毛,王头狠着劲,只掷出米把远,烟末子撒了一地。王头想喝酒,酒是王头的最爱,自打死了老婆,王头就贪上了酒,没钱那年月里,王头常到村口的代销点打几毛钱的散酒喝,到了矿上后,王头时常托下山的司机给捎几瓶劣质的瓶酒。赵矿长知道王头嗜酒,每次宴请客人剩下的酒都给王头,天长日久,王头的床底下摆满了酒瓶子。这会儿,王头伸手摸出一个,摇摇是空的,又摸出一个,摇摇是空的,摸了五六下,终于摸出半瓶酒来,急火火地拧开盖子,咕咕咚咚,咕咕咚咚,没几下,多半瓶酒便见了底儿。
王头嗜酒,但酒量不大。半瓶酒就将王头撂翻了,王头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想不了了,进入了一个无忧无虑无烦无恼的清净世界。王头在这个清清净净的世界里清清净净地睡着,香香甜甜的。
二
几天后,王头去了一趟派出所,他想催一催案子。
派出所在乡政府对面,两层的楼房,贴着紫红色的面砖,看上去庄严温馨,王头不懂设计艺术,自然也悟不出设计者的用意。偌大一个院子,院子打了水泥地平,院中有一个偌大的水池,水池呈梅花状,花瓣处不盛水,而是种着一些花草,现在已经枯萎。水池中央修着假山,假山上爬着一些早已干枯了的丝瓜秧子,一株小叶黄杨长在上面翠翠的绿着给假山添了些许生机。王头平生第一次进派出所,心里有点紧,怯怯地绕过水池,走到办公楼前,瞅一个虚掩着的房门,便怯怯地叩了两下,正准备再叩时,屋里掷出一声:“进来”!王头吓了一跳,抻了抻衣摆,方怯怯地走进去。见正是几天前去办案的民警,忙掏烟递上问:“矿上的案子破得怎样了?”那民警说:“正在排查,回去等信吧!”王头道了声谢离开了派出所。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头隔三差五就跑一趟派出所,得到的答复都是四个字:“正在排查!”王头认为派出所是在忽悠自己,就决定去趟公安局。那里的民警耐心地跟王头分析:“车不会飞,也钻不了山,只能从大门偷出去,俗话说:蠓虫儿过去都有个影,何况那么大个车,只要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就能很快破案,关键是你得帮着找线索。”
民警这么一说,王头豁然开朗,与其坐等派出所去查,不如亲自查找线索,帮助派出所早日把案破了。
第二天,王头去赵矿长办公室请假。赵矿长双脚正翘在办公桌上,整个身子陷在老板椅里。据说大人物都喜欢这样,譬如邓小平,思考问题时喜欢把脚高高地翘在茶几上或办公桌上。有人来,赵矿长准备放下脚,见是王头,又把脚挪了回去。王头见赵矿长一只脚上的袜子有一个洞儿,一个脚指肚白白的探着头,很惹人眼球。王头想笑,没敢出声。赵矿长大小也是个老板,平日里跟人打麻将斗地主,红票子一把一把的输,眼都不眨一眨,咋就不舍得买双新袜子呢?王头想不透。老板都让人想不透,不被人想透的老板才像个老板。
“有事?”赵矿长问。
“想请一个月假。”王头说。
“光尾巴溜驴一个人,啥逑事,请恁长假?”
“就请一个月。”王头并不正面回答赵矿长。
“你是不是见近来矿上发不下钱了,想着出去挣几个活钱花?”赵矿长问。
“我想帮派出所找找破案的线索。”
“啥?”赵矿长刷一下挪下双腿,一骨碌坐起身子,勃然大怒道:“甭请了,干脆走人!”
王头果真回去收拾起东西。门卫室不大,里边的东西也有数。王头把属于矿上的脸盆儿茶瓶之类的放在一处,把属于自己的碗筷刮胡子刀之类的归到一起,又找来一只编织袋,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骨脑装了,拎在手上掂了掂,放在门边上。王头把挂在床头的哨子和钥匙取下来,准备交到办公室,却有些犹豫了,迟疑了一会儿,对自己说:“再看一晚黑吧!”王头把已捆好的被褥重新打开,铺在床上。王头跟往常一样坐在床沿上,心里却空落落的,就想去床底下抓酒瓶子,抓起几个都空着,只好作罢。王头无所事事地搓着两只手,想搓起点什么,哪怕是一点污垢,可他的手干燥又粗糙,搓不出一丝油腻腻的泥条条。王头就这么干搓了老半天。
天渐渐暗下来,王头站在场院中间准时地吹响晚饭的哨子,看着矿工们敲打着碗筷奔向食堂,自己都没像往日一样夹着碗也去打饭。王头想既然自己已被辞工了,就不能再去吃矿上免费供应的晚餐。王头躺在床上,构想自己找线索的法子,王头不是公安,自然想不出公安破案的法子,但王头有王头的法子。王头是个实在人,想出的法子自然也是搬倒树捉老鸹的法子。王头的法子是从矿区沿流西河往下游逐村逐庄找开去。王头想好了法子,就睡了一个踏实觉,踏实得连一个梦都没有。
第二天清早,王头准时地吹过起床和开饭的哨子之后,便悄悄离开了金马岭矿区,离开了他坚守了将近十年的岗位,踏上了一条漫漫的寻车之路。
三
出流西河是鹳河,鹳河流域共有5个乡镇,一例座落在鹳河两岸,打听起来本应很容易,可沟沟岔岔多得数不清,庄庄户户大多分布在这些沟沟岔岔里。按照王头的法子,只要是通车的山沟,都必须跑一遍,而往往是一道沟就要一天半晌,甚至三两天。王头白天挑着行李卷赶路打听,晚上找户人家,或在厢屋,或在柴棚,或在屋檐下,打个地铺就凑乎一晚黑。有时候走到半道天就黑了,只好睡在石崖下。那个苦,那个累,那个罪,自不必说,半个月下来,王头只跑了两个乡镇,人已瘦了一圈。
有好心人提醒说:“宝马是名车,若在这山旮旯,早被人当稀罕事传开了,要找就到丹阳或电影外的大地方去找。”
这话在理!王头决定去县城,然后再去县外的那些大地方。
王头已有十多年没进丹阳城了,记忆中的丹阳城只有现在的四分之一。进城要经过一片荒土岗,到处都是坟头,现在工厂林立,机器轰鸣。王头记得城外有一大片水浸湖,踩一脚下去,咕嘟嘟直冒泡,站上几分钟,便会陷到腿肚子。现在呢?成了高层住宅区,还修了偌大的一个广场,虽没有天安门广场大,但也气派非凡,成为丹阳一大亮点。
丹阳城里,王头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也就没处落脚。城里很好,却不如乡下,乡下可以给王头住处,城里只能让王头饱饱眼福,城里中看不中用。好在王头在金矿干了恁些年的门卫,跟赵矿长的公子赵子健挺熟,是个可投的地儿。于是,王头去了赵子健的二手车行。赵子健的二手车行旁临滨河大道,圈着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内停着二三十部小车,红的,黄的,黑的,白的,银灰的,粉红的,五颜六色。车行旁边是个废品收购站,堆得小山似的废品,也五颜六色的惹人眼。王头说明了来意,赵子健却说:“车行就这几间破房,修车师傅们都挤不下,哪有房给你住!”
去哪呢?王头坐在滨河大道的路沿面上苦苦的苦苦的想。王头想不来去处,王头只好坐在这里想。
太阳渐渐地落到西山顶上,红红的晚霞与余辉洒落在鹳河静静的河面上,一闪一闪的泛着金色的银色的波光。冬日的太阳热度小,没待落下便起了凉意,河风一吹,冷嗖嗖的。王头下意识地裹裹了棉袄。
这时候,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走到了王头的面前:“大哥,遇到难事了吧?”王头狐疑地看了女人一眼没有回答,心想这么女人真了得,也真多事。“我叫李艳,若不嫌弃,请到屋里暖和暖和。”王头更加狐疑,与你不沾亲不带故,干吗这么热情,莫不是……想到这,王头鄙视地又看了一眼女人。“来吧!”也许是没有去处的缘故,王头还是起身跟了过去。
屋里开着空调,暖烘烘的,王头坐下来,李艳倒一杯开水递在手上,搪瓷杯热热的正好暖手。
“见你从车行出来一直坐在那,想必没有去处,才过去叫你。”李艳也给自己杯子添了水,呷一口接着说:“我这儿正缺人手,若不嫌弃活脏活重,留下来,管吃管住,一月给你开八百元。”
“俺不怕重,也不嫌脏,可俺有大事要办。”
王头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也说了想在城里找些时日的想法。李艳听了很感动,越发认为王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便越发想把王头留住。“这样的话,你更应该留下来。”李艳喝口茶继续说:“我这儿每天有一百多个收废品的人来交货,他们一天到晚走街串巷收废品,鸡子尿湿柴的事都知道,还怕打探不出来?”
王头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便答应留下来。后来王头知道,李艳丈夫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里,儿子在省城读大学。丈夫出车祸后,李艳一个人撑着废品站。
李艳每天要跑几趟医院,废品站就剩王头一个。来交货的人没个准,有时半晌不来一个,有时却围住门子,王头一个人又是过磅,又是算帐付钱。一个星期下来,人都熟了,王头便托人给打探破案的线索。但凡收废品的人,大都是些忠厚老实的人,受了人托,都很上心,不时有一些信息反馈过来,但都没有什么价值。日子一天天过着,王头心里一天焦急一天,渐渐地,就动了离开的念头。
李艳见王头整天闷闷不乐,便开导说:“大哥,我知道你有大事要办,可眼见年关将至,你上哪找?”
王头觉得李艳说得在理,便说:“那就到开春再说。”
四
那天,一个收废品对王头说,中午去小酒馆吃饭时,有四个年轻人正在喝酒,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腮巴子上长有一个黑痣,胳膊上纹有一条黑龙,四个喝酒是为庆贺他们昨黑弄到了那部车出手卖了个好价钱。
好线索!保不准能挖出一个盗车团伙,就能找到金矿丢失的宝马!王头十分的兴奋。
李艳见王头只顾高兴便提醒说:“快去公安局报案呀。”
王头的线索引起了公安局的重视,立马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几乎是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腮帮上长有黑痣,胳膊上纹有黑龙的那个年轻人。一经突审,很快供出了几个同伙和所做的十几起盗车案,却没有宝马失踪的一点蛛丝马迹。
一天,王头整理废品时,看到废纸里夹着一张悬赏启示,是协查一辆肇事逃逸车辆的。王头拿起来看了看,若有所思地叠好装进口袋,继续整理着废品。
吃饭的时候,王头在饭桌上神神秘秘地对李艳说:“有法子了。”
李艳问:“啥子有法子了?”
“破案呀?”王头孩子似地说着从兜里掏出了那张悬赏启示。
李艳接过看了,猛一拍脑门说:“真是个好法子!”
两人匆匆吃过晚饭,找来纸笔。李艳说:“你执笔。”
王头说:“俺大字不识几个,还是你写。”
李艳就拿起笔认真思索,可思来想去,就是不知咋下笔。王头说:“俺说你写。”
李艳照王头说的一字不落写下来,读来一点悬赏告示的味道也没有,活脱脱是在与人闲聊。于是,两人从头再来,写了十几遍也没写出象样的悬赏告示来。李艳开始不住地打哈欠,一看墙上的钟点已指向十点半。李艳说:“找人写吧,就咱俩肚里的墨水全倒出来,也涂不圄囵这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