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 无声“黑白”
一
我打算讲一个故事,这个“打算”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敢讲。原因是,这个故事有点老旧,大集体时的事儿,过去几十年了,很多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大集体”是怎么回事儿了,所以,我讲出来的故事,未必有人肯听。
二
张庄村民组,是一个自然村,过去叫做生产队,那是我的老家。如今我虽然退休了,搬到城里来住了,但我还会经常回老家,回老家听听那悠扬的曲胡的声音。
顺着曲胡的响声,我很顺利地看到了他们:张二爷和“黑白”二姨。黑姨通常坐在张二爷的左边,白姨当然坐右边。张二爷已经75岁了,黑姨和白姨也都接近70。黑姨和白姨的肤色不仅没被岁月变淡,反差似乎越来越强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们都成了满脸褶子的婆婆。而40多年前,黑姨和白姨都还是让人心动的美女。
40多年前,奥,那应该是1968年,我们这个地区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洪灾,我们村庄被滔滔洪水围困了五天五夜,所有的庄稼都被这该死的洪水活活闷死。洪水撤退后,虽补种了一些晚秋作物,但水稻是没有办法补种的。水稻的秸秆是牲畜们不可缺少的草料,没有了草料,一群牲口便无法生存。如果牲口都饿死了,前景不堪设想。于是,保护牲口就成为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
村庄里的头头脑脑们,比如生产队长、会计、妇女队长、民兵排长等“官员”进行了夜以继日的讨论,最后决定让“牲口战略大转移”。这个点子是我父亲想出来的,我父亲是生产队会计,他献计:如果派人去南方购买稻草,路途遥远,人力运输,太难,成本又高。不如把牲口转移到固始县北庙的一个乡下村庄去喂养,这比我们村庄派人去那里购买稻草要划算得多。大家一致同意了我父亲的建议,并让他去具体联系。
固始县胡族公社北庙大队的黄营子生产队是我母亲的娘家,我亲舅舅是那个生产队的民兵排长。我父亲找到了舅舅,舅舅当然得帮这个忙,我父亲给黄营子生产队长齐麻子送了两条“黄金叶”香烟,把这个事情搞定了。那时的黄金叶香烟每盒两毛六,也就是说:我们生产队用五块多钱办成了一件大事。
这次“战略转移”的牲口是“基干力量”,也就是青壮年时期的牲口,那些老弱牲口就留在家里了。我们生产队有四个饲养员,要去两个到北庙黄营子。二爷是不二人选,他是生产队长的亲二弟,又有丰富的饲养经验。另一个就是我,也算不二人选。因为我亲娘舅在那里,对当地比较熟悉,借个油盐讨个火柴方便。
我和张二爷只带了8头公牛3头母牛,两床被子和几十斤米面。张二爷还带了自己的“曲胡”。张二爷以前是我们大队曲剧团的乐师,专拉曲胡。只因他酒后亲吻正在化妆的青衣小苏(小苏是团长的老婆),便被团长光明正大地开除。曲胡,是他美好的回忆和不可须臾离开的图腾。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已全黑。我舅舅把我们安排在三间土坯房子里。第二天天大亮时,我们起来清牛粪。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清牛粪要先把牛们拉出去,趁着这个机会我看了看我们今后三个月的生活环境。首先是这三间坐北向南的饲养室不仅相当破旧,而且十分狰狞恐怖。土坯垒起来的四面墙裂了宽大的缝隙,都透着无孔不入的风和阳光。屋顶上的檩条都严重打弯,使得整个屋顶凸凹不平。屋脊上缮的是稻草,稻草上用泥巴糊了一层,而今大部分都已经脱落。其次是饲养室的北山墙旁边有一株粗大的榆树,榆树的枝桠伸展,像一层层的伞骨。伞骨上有一只坚固的鸟窝,风声大作时也不见一根枝儿掉下来。饲养室建在一个大约七八百平米的打谷场西端,面对的是一片湖区,眼界开阔得如同站在大海边眺望。这个湖当地人称为“黑湖”,连接着白露河的一条支流。黄围子生产队的老百姓就靠着这黑湖的“黑土地”吃饭。因为黑湖瘦下去的时候会增加大片的肥沃田地。这些田地都是老天爷的慷慨馈赠,不计在生产队的田亩之内。但这些湖边土地一直荒废了几千年,直到现任生产队长老齐上台,才带领当地老百姓私自开发出来作为“黑地”种粮。据说,这片“私地”足有二百亩,比“公有”土地还多,生产队社员每人拥有一亩“私地”,可多分300斤稻谷。所以,黄营子的男人女人走出来脸上都挂着米的饱满亮色。我知道这些秘密,都是我表弟黑蛋告诉我的。
张二爷对这个饲养室很不满意,他嘟噜着说:“姐!这么一个闲置的破房子还要30元的租金,太坑人了吧!”
张二爷的口头禅是“姐”,含有不满和埋怨的意思。我说:“这房子会不会坍塌把我们的牛埋掉呀?”二爷说:“姐!这可说不准!”于是,我心里便害怕起来,担心自己有一天被倒掉的土坯砸个正着。我才16岁还没有婚配,如果现在死了就白来这个世界一趟了。
但二爷又说:“有个现成的饲养室已经不错了,要去别的地儿恐怕连这样的破房子也没有。”我不知道他是喜欢这个地方还是讨厌这个地方。
清理牛粪的活儿并不重,我们把牛粪收拢起来,用篮子抬出去倒在粪坑里。张二爷说:“三个月的牛粪也值不少钱呢!起码能抵上房租金!”
我附和说:“他们不给钱我们就堵住牛屁眼不让拉屎!”其实,我说这话是讽刺二爷的,因为二爷这个人比较“抠”。
不过二爷似乎没有听出来,他傻乎乎地笑着说:“那样做会憋死了俺们的牛,划不来!”
清完牛粪,我们把打谷场上的稻糠撒在饲养室里,饲养室的骚腥气儿很快变淡了。这时,生产队长老齐和我舅一起来了。他们跟二爷握手后,走进饲养室观赏我们的黄牛。老齐是个红鼻子大汉,宽大的脸上布满浅紫色的麻子,村里人私下都叫他齐麻子。他一边看一边称赞我们的黄牛毛色像黄缎子一样闪闪发光真是“俏巴”。“俏巴”是固始县人的口头语。视察完毕,他问:“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吗?”
二爷回答:“没有。”
顺便问:“你们生产队的牛都在哪里养呀?”
齐队长回答:“我们今年家家都有稻草,牛就没有收回来,还是分散各户喂养。”
二爷点点头说:“难怪你们饲养室是空的呢!”
齐队长说:“虽然我们是两个县的,但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你们有困难找老黄,我们尽量帮助解决!”老黄就是我舅舅,名叫黄金山。二爷说:“老黄没少帮助俺们。谢谢了,谢谢了。”
但是,老齐最后强调说:“不管你们在这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轻易相信!也不要到处乱说,好吗?”二爷含含糊糊地应道:“知道,知道。”
黄营子生产队提供的稻草是包月的,即每头牲口每月3元,十一头牲口一个月33元,我们生产队计划在这儿待三个月,明年清明节后返回家乡。
三
我舅舅很疼我,老是派我表弟黑蛋喊我去吃饭,我回答:我现在是生产队派来饲养牛的,不能随便离开。白天,我跟二爷得不停地饮牛。冬天寒冷,牛们不喝冷水,我们还得烧温水给它们喝。到了晚上,我和二爷就烫面疙瘩吃。每人吃三大碗,吃的满头大汗。晚饭已毕,二爷便取下挂在墙上的曲胡,开始哼唧哼唧地拉。我则躺在松软的稻草铺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望着屋顶,听那曲子。
二爷拉了一段,停下来对我说:“爷儿们,咱们俩合作好吧?”我问:“怎么合作?”二爷说:“你给我打节奏。”我说:“怎么打?”二爷说:“敲葫芦瓢。嗒嗒嗒,嗒嗒嗒,三下一节。”反正无事可做,我表示同意。于是,他开始拉曲剧《打銮驾》里的过门儿。我用一根筷子敲着面瓢底儿“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二爷越拉越兴奋,竟然唱起了包公的唱段:
领王旨意离朝廊,
命我陈州去放粮,
有王朝和马汉众家虎将,
一个个怀忠义除暴安良,
王马张赵听爷讲,
这一次到陈州非同寻常......
二爷一边唱一边拉着曲胡,那个突出的喉结像一只鸡蛋似的随着他的手劲儿上下滑动。我赶忙说:“打住、打住!你高门大嗓地唱这封建糟粕,把干部招来了怎么办?”二爷问:“咱这个饲养室孤零零的,谁听得见?”我说:“夜晚听得远嘛。”二爷说:“那就光拉不唱。”他开始拉曲剧的“哭阳调”。这种调子的旋律缓慢沉郁、反复咏叹、悲哀欲绝。我说:“我本来就想家了,你拉这曲子把我的眼泪都勾出来。换换、换换!”
“那就拉‘喜阳调’”,二爷说,“这调子喜庆,保你不想家”。
我说:“好,拉吧。”
我喜欢喜庆的曲子。比如,拜堂成亲、迎接贵宾的那种。二爷拉着曲胡,我敲着葫芦瓢。我们把这种曲调演奏了两遍,二爷又变换着演奏了“慢垛”、“扭丝”、“翦剪花”等常用曲调。我就跟着敲“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我感觉二爷的曲胡穿透屋顶,像白色的炊烟一样升上空中。
二爷拉完了一段,说:“爷们儿,睡觉!”他放下曲胡,拉开掩闭着的大门,走了出去。然后我听见沉闷而庄重的水流激射疏松粪土的声音。
月光从饲养室南山墙的土坯缝隙里钻进来,投在地上,好像几条游动的白蛇。二爷停止撒尿时,我听到山墙外面有轻微的说话声:“他们还拉不拉了?”
“咱走吧,肯定不拉了!”
“再等等,天还早呢!”
我冲出大门,转到南山墙那儿,看见几个穿着红绿棉袄扎着小辫的女人。她们看见我慌忙地躲避到饲养室后墙拐角处。但其中一个却站立不动。月光下,我看见这个女人微黑发亮的鸭蛋形脸庞和闪光的眼睛。她轻声喊道:“老外(外甥),是我。”听这称呼我就知道是黑姨了。我说:“咋不进屋坐呢黑姨?”黑姨说:“怕打断你们。”我说:“进来吧。我们结束了。”
黑姨和我并肩走进饲养室,那三个扎辫儿的姑娘则扭扭捏捏地在后面跟着。黑姨走进来时立即掩了一下鼻子,那三个姑娘刚进屋就跑出去了,其中一个还接连呕了两下,显然她们是闻不惯这牛粪味。其实,我刚开始饲养牛的时候也是闻不惯,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感觉冬天里的牛粪热烘烘的,像一堆发热的物质。其中还有稻草的清香,很诱人的。
三个姑娘站在门外,相互把胳膊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像三根连接的木桩。黑姨走到二爷放曲胡的牛槽旁,拿起曲胡,一手握着曲胡的杆子,另一手拿着弓弦摩擦了几下,曲胡发出如同拉锯的声音听着十分刺耳。同时,我们的黄牛都齐刷刷地弹起蹄子,好像很恐惧很激愤很烦躁似的。黑姨拉了几个来回,笑道:“这二胡到了我手里就跟杀鸡似的,在师傅手里怎么发出那么俏巴的声音呢?”马灯下,我看见黑姨娇美的手儿抚弄着曲胡,心里特别羡慕这把曲胡。
外面的姑娘在催促黑姨,黑姨先向二爷摆摆手,又朝我摆摆手,说:“走了,老外。”
我送黑姨走到屋山墙那儿,说:“黑姨,白姨咋没跟你一块来呢?”
黑姨说:“她有病。”
我问:“啥病?”
黑姨叹气说:“神经病。”
我说:“去年不是还好好的吗?”
黑姨说:“国庆节那天得的。不说她了,走了。”说着,跟三个女孩手拉手走了。
黑姨和白姨是我给取的代号。那年我才七八岁吧,在舅舅家过年,有一次出去玩儿,看见黑姨,白姨和一个女孩,三个人手举莲花灯,在门口空地上走“穿花”。这“穿花”是戏台上的一种表演方式,表达的是快速行走的意思。三个人走得非常好看,特别是手中的莲花灯,随着步伐轻轻颤动,无比优美。我跑回舅舅家,要这种莲花灯。妗子没见过这种灯,问我在哪儿看见的,我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想起她们的特征,一个稍黑,一个稍白,便脱口而出:“黑姨和白姨。”妗子后来找到她们家,把我的发现公布于众,这黑姨和白姨的称号便在村庄里流传开了。
我关上大门,又给牛们添了一些草,就躺下睡觉。二爷说:“这黑妮子今年多大了?”
我说:“22,比我大了6岁。”
二爷说:“姐!我比她大6岁!”要是大一两岁就好了。
我问:“你什么意思?”
“嘿嘿,”二爷笑道,我就讨她做老婆呗!”
我“呸”了一声说:“想得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嫁还是嫁给我!”
二爷笑道:“你敢日你老姨,天打五雷轰!
”我说:“娶老姨为妻的多了。”
二爷说:“人家大你6岁,不合适!”
我说:“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抱两块金砖还不美死了!”
二爷打个哈欠说:“睡吧,做梦日你老姨吧,唉......”
四
第二天我只身一人去看白姨。我说过14岁以前我是常住黄营子的。我跟白姨、黑姨在一起玩的时间非常多。有时连午饭和晚饭都在她们家里吃。那天晚上,我在白姨、黑姨闺房里玩,突然产生想跟白姨、黑姨一起睡的欲望。我悄悄爬上她们的牙子床装睡着。白姨和黑姨倒没说什么,她们商量说让我自己睡一头,她们姐儿俩睡一头。但妗子找来了,说我睡觉蹬被子,还尿床,把白姨、黑姨吓着了,她们张大嘴巴惊叫:“这么大了还尿床呀?那一泼尿还不尿半拉床呀!”妗子强行把我背回家了,我的巨大阴谋就这样破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