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再读《吉檀迦利》之漫想
一
在激流奔涌,浊浪滚滚的黄河岸边,挖一个小坑,慢慢的,就会有水渗出,渐渐的,就渗满一小坑,清澈而透明,喝一口,甘甜凉爽。
其实,那水依然是黄河水,只不过,河里的依然浑浊昏黄,小坑里的却澄明透亮。
小坑里的水,停下了匆匆忙忙的脚步,悄悄地揖别依然奔腾向前的众伙伴,轻轻地,慢慢地,趟过细沙,让自己分离而隐匿的细流在一个小坑里积聚,新生出一汪澄澈清净的身体。
这新生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这个新生的过程如同僧侣修行,在缓慢的过程中,让开满莲花的圣池里的圣水,一点点洗去尘垢和浑浊,沐浴出一个干净而空灵的灵魂。
这个过程,更多的源自于人的内宇宙的嬗变。在这嬗变中,深夜黑暗的沉重,可以等来黎明晨曦的轻松,俗世凡尘的痛苦,可以渐变为心灵的愉悦。
这个过程的先决条件是,心灵的安静。
凤凰涅槃,更多的是外力作用,像孙悟空,在老君炉里,靠燃烧的火焰,烧去那松软疲沓的肉馕,淬炼一副钢筋铁骨,淬炼出火眼金睛。
被烈焰炙烤和熬炼,痛苦而漫长。
但一旦凤凰新生,扑棱开崭新而刚劲的翅膀,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那痛苦和漫长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黄河水澄清,凤凰涅槃,是人生灵魂升华的不同路径,但殊途同归。
二
文人的笔下,花是美的精灵,又与美丽如水的女性有不解之缘。
泰戈尔笔下的梦中情人,如圣女一般,在恒河水里,沐浴在佛的琼浆玉液里,愈发的圣洁如玉,慈爱端庄。
他笔下,不管是缤纷灿烂的鲜花,还是春风吹来的鲜花的芬芳,都借用来比喻或者衬托他的梦中情人。
他的梦中情人,是美丽的女神,执着的信仰,心灵的自由,万能的佛祖,是美和善的化身。
他把男人对女人的爱慕,升华为朵朵莲花,盛开在圣殿之内,佛座旁边。那里,夜色严静,繁星灿烂,香烟氤氲,众神颂歌,禅钟悠远。
在汨罗江畔投河而死的屈原,在他最著名的诗歌《离骚》里,开辟了一个方圆百亩的大花园,在里面种满了幽静的兰草、妩媚的留夷、妖娆的揭车、温馨的杜衡、馥郁的芳芷,它们争奇斗艳,簇拥成一座美丽的花园。
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漫漫征途中,他总想游春宫,折琼枝,趁着鲜花盛开,赠给美丽女性,以表达思慕之情。他想幽会妩媚妖娆的洛水之神宓妃,想约见顾盼多情的有娀氏之美女简狄,又想邀请有虞国君的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儿二姚,他想与这些绝世美人共度良宵,共话婵娟。
屈原幻想世界中的鲜花美人,都是现实世界中难以寻觅的知音和美德。他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绚烂浪漫的花卉之上,寄托于在美丽传说中美艳超群魅力四射的女性身上。
泰戈尔和屈原,一个在恒河水边抚弄金琴,一个在汨罗江畔轻吹长箫,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把鲜花美女与自己的人生信仰和高尚人格联系起来。
难道,如弗洛伊德所说,这是肉体性欲的升华,是俗世里男欢女爱的升华?
难道,这就是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
三
读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让我想起,每个人心里总要保持一块净土。
我在西域新疆生活过两年多,一想到净土,总是想到哪里。相对于内地而言,那里游客稀少,污染少,对旅游资源的人为破坏也少。
要是一片草原,就应该是八九月里的巴音布鲁克草原。
葳蕤的酥油草,维吾尔族人家里的毡毯一般,散漫铺展。碧蓝的天空,飘荡朵朵白云,酥油草毡远衔逶迤的山峦,裹满碧绿,雪峰皑皑,又晕染着太阳的金黄。
倘若趴在地上,视线低了,目光所及,就都是草尖和花朵,白白的茅草穗,绿绿的酥油草叶尖,紫色的花穗,黄白色的小花朵。花草的气息伴着水气扑鼻而来,特殊的清香,甜甜的,略有些腥味儿,湿湿的,润润的,不大一会儿,就将五脏六腑滋润得爽快清凉。
这里,没有鞭子和缰绳,没有马桩和边界,无边无际的草原,是野马们的大餐厅,是野马们的游乐场,是野马们的天堂。
野马群,在碧草之间,悠闲惬意。有的低头咬啮着酥油草,有的悠悠散步,有的两两相对,诉说着绵绵情意。
身材最高大的一头棕色野马,奔跑起来,长长的鬣鬃上下飘飞,在斜阳的照射下,飘飞出阳刚和力量的威风。
有一匹白色的母马,圆圆的大肚子,已将近临产期。也许是要做母亲的缘故,它的姿态特别优柔安详,仔细看她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慈祥和温柔,让人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油画中的圣母,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圣洁的母爱的光辉。
有几匹小野马,在成年野马群中,奔跑着,跳跃着,像几个儿童,活跃而顽皮。
这里的美,有一种宁静安然而又自由自在之美。
要是湖,就应该是八九月里的喀纳斯湖。
湖周围,针阔混交林与辽阔的山间草原连成一片,山林染墨,参差错落,绿坂披草,茸茸如毡,如晕如染,相映成趣。近处云雾似洁白的飘带,缠绕山间。远处皑皑冰峰,层林苍苍,沟壑滴翠。
她犹如一串清明澄澈的青绿宝石,镶嵌在山谷密林中。
近了看,她颜色发白但不透明。倘若再仔细端详脚下的浅水,或者弯腰用手掌撩起一捧,又发现她却是十分清澈透明的。
在蓝天白云下,从观鱼亭俯瞰喀纳斯湖,偌大的湖面就像硕大的调色盘,湖水的颜色一块深、一块浅、一块蓝、一块绿,变幻万千,美不胜收。
这里的美,有一种绮丽如梦而又清明澄澈之美。
要是沙漠,就应该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瀚海无垠,起伏连绵,似乎是一首平仄跌宕,节奏舒缓,韵律绵邈的长诗。
那隆起的许多沙丘,有月牙形,有金字塔形,有盆缶、盘碟、坟丘、堤坝等各种复合形的,就像手写的音符,长短高低,卷曲弯拢,各不相同,排列在一起,就是一张奇异的乐谱。
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金黄色的沙土地面,鱼鳞样的清晰纹络,一条条,起伏排列,脉脉有致,那是造物主轻轻的喘息,在这金色的瀚海激起的微澜。
在这金色的大漠背景里,有一些胡杨、红柳、骆驼刺在野性而倔强地生长着,蓬勃着,衰微着,死亡着,朽烂着,你生我死,你死我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前后承继,代代相传,延续着生命的肌理,渲染着生命的色彩。
这里的美,有一种辽阔浩瀚而又野性倔强之美。
我不禁想问,这世界上,大自然里,还有多少处这样的人类净土呢?若干年后,我记忆中的这些净土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不禁想问,这世界上,千万亿人中,还有多少人在心灵里保存着这么一片净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