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婚丧嫁娶
一
贾书平和贾武雄父子吃过早餐就开始在台阶上等候客人的到来,他好像总是焦虑不安,以前在外面做瓦工时,有几个相好,特别是那个包工头刘大柱,他在家嫁闺女时,他曾经前往他家给他随大礼道贺,还有那个泥瓦匠肉东西和云狗哥,也跟他是哥们,他们在家操办喜事时,他也曾经前往道贺送礼。记得五天前贾书平出门去给他们下请贴,那几个人在家迎接他时,都感到有些突然,因此神情就有些慌乱,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来给他捧这个场呢。历来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讲得是排场,前来道贺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客人多,说明你在村里人缘好,人气指数高。除了贾书平自己的亲戚朋友外,还有儿子以前在沙市城做木工时结交的一些朋友,好几天前万紫就给他们发出了电话邀请。另外还有村子里的那些父老乡亲,他们是不兴特别邀请的,只要歌舞团那台音响响起来,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有人缘关系的农户自然会前来道贺。
到了将近十点多钟的时候,亲戚们都相继到来,贾书平的那几个泥瓦匠朋友也骑着摩托车蹦跶着来了,还有万紫在沙市做工时期的那些朋友,也开着一辆专车从百里之外的地方赶来。以及村子里的那些乡亲,也都前来给他道贺,老父亲一边在礼单上给他们登记造册,一边给他们发着香烟,发着回头礼物。
在众多的来宾中,贾书平忽然发现乡亲当中忽然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张春水,长得略有几份姿色。张春水在他们家台阶上的出现令贾书平颇感意外,脸红到了耳根,似乎他与这个女人之间的那点私事一下子全部暴露在众目葵葵之下,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幸好那件事无人知晓,不然他不知自己会难堪到什么程度。
那还是半年前,贾书平在他的QQ聊天室经常与一位网名叫做红尘如梦的女子聊得火热,当然贾书平在网名上也有他的化名白马王子。红尘如梦说她是村里的留守女人,丈夫长期在外地打工,所以才上网与人交友聊天的,白马王子说他是村里的单身汉,希望找一个红颜知己,哪怕做情人也行。聊到动情处,白马王子令她脱掉衣服,打开视频,让他先睹为快。那女人果然就脱了衣服,打开了视频。当他在视频里看到她那雪亮的身体时,一颗心差点儿蹦出了体外。后来他们相约在三十里外的沙洋大桥左侧的汉江大堤上见面。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春季,太阳温和得像一位羞羞答答的小姑娘。当他们在远离村庄的汉江大堤上见面时,贾书平才看清对方原来是村里刘万贵的女人张春水,刘万贵比他小了将近十岁,果然如红尘如梦所言,是个长期在外打工的男人,孩子大概十来岁,在附近学校读小学。张春水因为要看护孩子,所以才守在家里种地为生的,那果然是个平时将自己打扮得有些妖冶的女人。张春水也猛然发现平时跟自己聊天的原来是村里的熟人贾书平,而且比自己大了十多岁,一时间脸红到耳根,正准备骑车离开,贾书平哪里还肯放过他,他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将她一把搂住,然后搬倒在地,将他的身体覆盖在了她的身上。得到身体的满足之后,贾书平又和她去街上买了衣服,逛了商场。后来他们又去宾馆开了个房,重新温习了一次对方身体的快乐,后来海誓山盟,要做一对永久的情人。
张春水的出现不仅令贾书平感到惊讶,其实也令众多的父老乡亲耳目一新,因为此前的几次操办张春水都不曾前来参与,两年前贾书平闺女出嫁,也算是一次较大的操办,除了自己家亲戚外,村子里能够拉上朋友关系的都来参加了,这种乡亲关系比微信朋友圈要复杂得多,现实得多,总会因某种原因,一时间就走动起来,从未有过来往的说明两家人关系很淡薄,不过因为这种男女之间的秘密关系而从此有了礼尚往来的现象实属罕见。
但很快这种尴尬的局面就过去了,贾书平和他父亲都是很会待客的主人,他们早就为客人准备了麻将桌,张春水很快就被安排在了搓麻将的行列之中。一旦进入那种赌博的状态,所有的心事都好像被取缔淡忘了。
但包工头刘大柱和肉东西、柳云狗三人却并不参与到那种搓麻将、斗地主的行列中去,以刘大柱为首的三人集团好像正在预谋着什么。刘大柱一来到贾书平家,就向那个歌舞团的团长讨要了一些化妆品,团长是个水桶腰型的女人,圆圆的脸,胖嘟嘟的腚,一看就知道已有五十多岁,她好像早就明白了刘大柱讨要化妆品的用意,很快就给了他。歌舞团每天要为歌手和演员们化妆,是从来不缺这类东西的。
这会儿刘大柱时不时地给媒婆打着电话,问姑娘那边发行了没有,时不时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当媒婆向他传来姑娘那边已经发行了时,刘大柱招呼肉东西和柳云狗二人突然将贾书平捉住,要给他化妆,贾书平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到底还是让他们给化了妆,也就在两边的脸蛋上各涂了一团鸡蛋大小的红色,又在额头点了一块,打扮得像一个小丑,接着又将他老婆张运枝捉住,在她脸上涂了红色,当娶亲的车队开回到村口的小卖部门前时,媒婆命令车队停下来,刘大柱和肉东西、柳云狗三人押着贾书平夫妇来到花车跟前,那时,贾万紫和秀娟刚从花车内钻出来,刘大柱命令贾书平蹲下将儿媳妇秀娟背回去,这就是乡下较为流行的背媳妇仪式。
因为娶亲的前一天晚上下过一场雪,汉水流域的雪水特别容易溶化,这会儿路面上的积雪早已溶化了,但乡村的土路多是泥泞之路,加上心里有些慌乱,贾书平背着秀娟行走不到几十步,就跌倒在地,背上的秀娟姑娘也随之压在了他的身上,惹得围观的村民一阵哄笑,贾书平当时身上就沾满了泥巴,实在不能再背她了,这时,贾万紫赶紧跟了上来,将秀娟背在身上,朝家门口走去。贾书平抄了小路从后门进屋在卫生间清洗着手上的泥巴和脸上的化妆品,又回房间换了干净衣服。自从秀娟被贾书平父子背回家后,台阶上一时间热闹起来,歌手们纷纷登台献艺,点歌台也张贴红榜,知明先生贾大年将那些出钱点歌的亲友名单用毛笔填写上去,音响也将它的音量放大到了极点,歌舞升平的响声传到了村子以外很远的地方。
那时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钟,贾大年开始招呼客人们入席,贾大年是贾书平本家的一位前辈,个高体大,颇具长者风度。客人们入席之后,贾大年又按照礼单上的名额清点了人数。整整摆了十二桌,确定全部到位后,厨师在厨房开始出菜,由两位专门端盘的帮工一批批的端出来,小楼内外,酒菜飘香,这种喜庆的氛围使得贾书平全家老小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之中。
贾万紫的姐姐贾红梅虽已出嫁两年,但她长年在广州打工,大概是擅长歌舞,她早早地就离开了酒席,在父母的房间里耐心细致的化妆,说是要亲自登台为弟弟和秀娟献上一首歌。祖父贾武雄和祖母刘玉兰也在堂屋里的一张酒席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喝酒。第一轮流水席因为有秀娟娘家送行的客人,所以就多做了两席,送行的客人多是秀娟在娘家居住时期的相好和闺密,青一色的年轻女子和小孩,当然还有秀娟娘家的兄弟姐妹,客流量很大,期间的状元席也在这一轮流水席中举行,状元席由十二位青一色的童男童女相陪新郎新娘入坐。这一轮流水席吃完之后,娘家所有送亲的客人必须全部撤离,用小车送回娘家去。因为第二轮流水席安排在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届时有一个特别重要环节,就是新娘子给每位客人敬茶,客人喝完茶,往茶碗里丢赞赏钱,赏钱的多少根据客人的身份而定,至亲者多丢,疏者少丢,乡亲更少,多者几百上千,少者几十块钱。这一切在乡村都有一定的定数和规矩,但娘家人娶亲这天是不兴向新娘子丢赏钱的,娘家人是在娶亲后的第三天送花篮过来,专门摆上两桌,然后敬茶,丢赞赏。
但就在这一轮坐状元席期间,出了件意外之事,祖父贾武雄饮酒期间,因为高兴,大笑了几声,顿时感觉身体不适,便起身回房间躺下了,祖母顺手拉上了房门。到下午四点多钟,新娘子秀娟开始给亲友们敬茶。敬茶分主次级别坐了十桌,然后由新娘新郎二人一人提壶一人在身边给新娘介绍,这是姑爷姑妈,或者舅爷舅妈,新娘子一边筛茶,一边轻唤一声姑爷姑妈请喝茶,舅爷舅妈请喝茶,以表示对长辈的尊敬。喝完茶亲戚们就将自己的赏钱放进自己面前的茶碗里,由新郎随后收取,办事认真的人家还要对亲戚的茶钱数额进行登记造册,以图日后回报。
因为父亲贾书平和母亲张运枝在歌舞团设置的舞台上向亲友们致辞讲话时,秀娟已给二老敬茶,二老也向新娘发过了红包,此次就不入席反复喝茶了。
敬茶到最后,已经快结束了,贾万紫忽然发现,怎么不见自己爷爷贾武雄出来喝茶,便和秀娟一道推开了老人的寝室,秀娟叫了声:“爷爷,您请喝茶。”但贾雄武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老人的寝室光线较暗,贾万紫打开了灯光,秀娟和贾万紫凑上前去一看,发现祖父眼睛紧闭,嘴巴微启,面如纸色,这不就是个死人嘛。秀娟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碗失落在地,碎成了两瓣,二人慌忙退出房间,秀娟跑回她的洞房里去了。贾万紫赶紧找到父亲贾书平,对他说:
“爸,你快去看看,爷爷的状况好像不对头。”
贾书平和贾万紫二人赶紧来到祖父的房间,祖母刘玉兰也随后走了进来。贾书平摸了一下老父亲的胸口、脉博和鼻息。确认老父已死。但在当时房门外的亲友们正沉浸在婚庆的喜悦之中,歌舞团还在表演节目,唱歌跳舞正是高潮时期。倘若消息一旦泄露,必然会造成人心慌乱,婚庆半途而废,儿子一生只有一次的好事从此大打折扣,抱憾终身。贾书平便向贾万紫和老母亲吩咐,要严密封锁消息,等喜庆结束,再给老人办后事。随即,父子几人便离开了房间,将房门拉上了。老母亲默默地守坐在房门口,防止不知情者意外进入。
婚庆仍在照常举行,没有谁察觉这突如其来的事变。那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冬季的夜晚本来就来得很早,天已经拉上夜的帷幕。
贾书平骑了辆摩托车,来到五里外的许家湾找到那个在路边开花圈店的许道士。许道士除了在路边开花圈店外,还兼顾给死者做法事。当他得知其老父在孙子的婚庆之日意外亡故的消息时,瞪大了双眼唉叹道:
“怪事呀怪事,他只不过笑了几声,就回自己房间圆寂了,从未听说过的怪事。”许道士一边唉叹,一边摇晃着他那秃了顶的脑袋。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贾书平问。
“今日是你儿子的婚庆之日,不易给老人下榻设灵堂,过了半夜零点,就是明天的日子了,你可先给老人准备几件寿衣,下榻布之类的东西,先放在我店里,等到明早零点一过,由我全部带过去,再为老人穿衣下榻,设灵堂。”
贾书平按照道士的吩咐在附近镇上超市为老人购买了寿衣和一应物品,放在了许道士的店内,等他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七八点了。那时老母亲仍守在房门口,见自己儿子回来便和几个家人在贾书平的房间里私下交谈,贾书平向老母亲叙说了许道士的意思。然后,贾书平又来到厨房跟厨师商议,明天继续给他做菜,接着他又跟歌舞团的团长商议,明天的演出继续进行,但团长说明天已许给了别人,舞台和布景必须撤走,只能给你留两个歌手和两具拱形布景,另请一套吹打班子,贾书平唉叹道。
“老父亲八十六岁仙逝,也算是个喜丧,若不操办一下也实在对不住老人。”
团长规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能有一套吹打班子和歌手为老人送行,也算是很可以了。”
随即,贾书平向在场的亲友们宣布了老父亲去世的消息,已经离开回家的,也给他们打去了电话,到十点多钟歌舞晚会才结束,帮手们将舞台布景装车,然后离开。
贾书平夫妇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半躺着眯了一会儿,许道士就骑着摩托车停在了他们家的门前,贾书平在门前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然后和许道士一道将老人更衣下榻,设置灵堂,将老人的遗像供上,将长明灯点上,火纸、香一起点起来,全家人除了新娘子秀娟外,一起在老人的遗体边守灵。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老母亲在遗体旁边嚎哭了一阵,被晚辈们劝说着停了下来,老人和儿女们仿佛一下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祖父贾武雄一下子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二
那大概是在上世纪五0年至五七年这段时间,五0年以前,武雄一直是在部队过着四处游荡,颠沛流离的艰苦生活,他十八岁就参军打日本,后来又打老蒋,到五0年时,武雄已二十六岁。那时候,国内局势初定,百业待兴。武雄其实并非青龙湾人,他的老家是在遥远的北方,他来到青龙湾是因为有位姓贾名石生的战士牺牲在青山岭时,曾嘱咐他将他的死讯转达给他的妻子,叫他另嫁他人,那时他就已得知老家已无亲人,家里那点破破烂烂的房产也倒塌了,没人收拾。当他完成了他战友的遗愿,举目四顾,发现青龙湾的确是个好地方,它属于江汉平原腹地,有河流,有耕地,比老家强多了。他就跟组织申请说不回老家了,老家也没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生何处无芳草,到处黄土都埋人。
解放初期部队就地解散下野,被安排居住在单身汉贾大拿家里。那时武雄就已二十多岁了,当年村里没有医生,村里人得了病要去永隆街上找郎中,没钱找郎中的人只好强撑着,过段时间病自然好了,有的抗不过去就死掉。村里早先有位中年妇女,刚开始是感冒,硬撑着,时间久了,转成了伤寒,再后来就死掉了。那时村里的人均寿命都很短,身上有病的人随处可见,有的人得了肺结核,长期咳嗽,有的人脑上有脓疮,没有药膏涂擦,就刮光了头皮,涂上棉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