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欲去心未舍,回眸是春秋
一
我跳上车,那男人下车,互相看了一眼,有几分熟悉,又不知哪里见过。
直到我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又见到他才知道他就是这里的人,家离得很近,老干部活动中心管事的,经常抱一架手风琴弹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头银丝反衬的更加健朗。老儒男一个,我一边鱼眼审视他的一举一动,一边颠簸着情绪在流离。
二
老干部活动中心,是库尔班小镇唯一能够施展文明的地方,有作秀的成分,有点地位的老干部不会到这里来的,能来这里的均是乡镇退下来的老同志,但怎么看没“干部”样子,土儿吧唧的,就怀抱手风琴的他有那么点洋气劲,这样一个男人我并没妖惑他的意思,是他发现我占据他的地盘儿由此搭讪而来:“小姑娘,你是哪里人?”
我瞄他一眼没说什么,走人了。
他在背后叹了一声说:“现在的孩子没啥规矩。”
三
再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我躲在一棵树的背后,那些老头老太坐得扎堆,只顾听一个人说书《杨家将》,小年轻没几个,且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嘀嘀咕咕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但听觉不在那几个哈萨克族小后生身上,银发男人的手风琴没出场,其实是我想听的节奏,脚站的麻疼生凉,新疆的九月不像内地还暖阳如春。
说书的人很投入,说到杨六郎眼儿憋的热烈,他是一位老军人,拖家带口落户到新疆了,说杨六郎像说到他自己,浑身满是激情,我却想走掉。
刚刚想从那棵树的影绰处走掉,银发老头突然叫我道:“小姑娘,要走吗?”
“嗯,我是骑白龙马来的。”
“有趣,这姑娘说话,男朋友送你来的?”
“是的,他在那边,我走了。”
四
他哪里知道我又折了回来,还是想听他的手风琴优美的旋律飘荡在库尔班这个近乎荒凉的小镇,他领导着一群“老干部”风云迭起的生活在这里。
他的手风琴在他怀里波浪一样的弹开又合拢,想起我父亲那把破旧的二胡,我疯了一样跑到器乐店买了把新的给我父亲,他却不知咋定调子,我才知道买错了胡戏种类,不是他习惯用的那种,父亲的白眼一直搁在记忆间。
银发老头一连弹奏了六首曲子,《喀秋莎》的曲子上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很快又恢复到曲子的旋律中,那些“老干部”们嚷嚷着再来一曲。
他终于看到了我,我的目光有泪,继而一阵风的闪了。
五
有几天因重感冒我没再去老干部活动中心,闹的像一只病猫在床上蹂躏着鲜活的思维,一个赛维拉的女子给我扎的针,输液吊瓶悬挂的投影里我似乎看到了银发老头,一边寻找一边装模作样的演奏他的《红梅赞》,遗憾我不是红梅,而是唐曼。
他弹没弹琴世界好像依旧如此,他的生活应该还是那个样子:每天怀里抱一架手风琴的老头,老太们微笑的打过招呼或者简短的寒暄之后认真拿捏一下今天所演奏的曲目,定不是《喀秋莎》的曲子,换做一首《英雄儿女》,他的银发就会热烈的欢动起来,眉峰也抑制不住的耀武扬威而特别有姿彩。
至于我被一个维族女护士扎针的崴脚技术怎么折磨他一概不知,也没什么关联,他不该想起我这个“小姑娘”,是吧,我叹叹气模一下凉薄的鼻梁,想着深秋的天空有多少南飞的鸟在想念家乡而生息不止的进行每年来的大迁徙,我该迁徙哪里?
他的曲子又该响起了,感觉旋律已穿过洁白的病房到我的窗前。
六
他居然没再怀抱红色手风琴来老干部活动中心,临时找那个说书的人替他管着,他唯一的女儿在上海出车祸人已香消玉殒去了天国!
当我从眯缝着一双无限褶皱的老太嘴里得到这样一个消息,脑袋几乎瘫痪的一片空白,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上空竟然华然失色,一只鸟飞过都背负着一种巨大的哀鸣,他去上海处理他女儿的后事!
那天我拔掉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一路狂奔到老干部活动中心,除几个孩子嬉闹外,仅有地面上稀疏落下的叶子,再无他的激情扬起的火热场面,眼泪止不住落在脚尖、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幔点,像蝴蝶,像兰花,像冬梅飘向上海,飘到他的世界。
七
火车票在手上沉甸时还想听他的曲子,他的精神风脉给我的深刻张力,他不知我要途奔几千里回老家看我生病的父亲,这次回去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返回这里,心思里那种塌陷他怎么懂?我从没和他交流过什么,但觉得彼此的神交已经酴釄了老干部活动中心这个地方,好似多年前他来这里,我也来这里,他弹琴,我唱歌,他跳新疆舞,我跳肚皮舞……而在这片荒凉的秋景里,从没发生过脑海里掠过的美好幻境。
要启程的日子我忍不住又去老干部活动中心,见到了他!
他一眼也看到了我,停下了手风琴在怀里的气势情调,而我却忘不了张合有度的音律管控,手风琴在他怀里飞流而出的情思寞落,琴声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我足有三分钟,这三分钟对视里我不知怎么理解,理解他,理解我自己。
八
他让所有人惊呆的是上前抱紧了我而不停呜咽,话难以凑句地说:“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我强压内心的焦灼回答他。
“我没了女儿死的心都有,老伴去的早,女儿很正气,考入复旦大学留校做教学工作,多次要我去上海,我喜欢这里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一眼阡陌纯心万里的感觉,还有精灵似的你!”
“我要走了,叔叔。”我无不沉重地说。
“你要走?为什么?”
“我父亲病重,回去探病、我在这里是出差,我的工作驻地在此。”
“哦……”
火车启动了,车窗外他老泪纵横,一双弹奏手风琴的大手摸着车玻璃,手指用力得似乎要穿窗而过,直到火车拉响汽笛消失在遥远的天色间。
他等我回来听曲,依偎他身旁叫一声“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