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霜序十四日(小说)
九月初一·温柔
黄淮江边,日照渐弱,斜阳酒楼。
京中名捕占腊声远赴徽东缉凶,与之同行的还有宗师邬南星,以及邬门大弟子韩文。
路途艰辛,三人入此酒家歇脚。韩文口渴难耐,急忙讨水解渴。占、邬二人有说有笑。环顾四周,人声鼎沸,出入客商,络绎不绝,实乃消息汇集,四通八达之地。
隔过一桌,是对青年夫妇模样的赶路人,男子相貌堂堂,女子却不甚俊俏,众人矣。
占腊声笑问韩文,“你看这对男女关系怎样?”
韩文摇摇头:“女子与之谈笑,男子却不为所动,面紧容冷,自顾着吃菜,虽时而给女伴添菜,却无甚言语,冷落了女伴兴致,总之不甚温柔。或许嫌其模样配不上自己。”
邬南星也摇了摇头,唤来温酒郎:“那桌那菜是甚么?我们也要一盘。”
“客官,那是我们黄淮名菜凉拌豆腐。用上好的黄淮海夏八月熟大豆制成,入口即化,人间无二的美味。”
菜到桌上,邬、占二老先让韩文动筷,韩文报以歉笑,伸出筷子,盘中豆腐一碰即碎,比寻常水豆腐嫩出十倍。任凭韩文如何小心翼翼,却徒劳无功,只得用起瓷勺。
邬南星大笑,指了指那对男女:
只见,男子筷头平稳架起一块豆腐,放到女伴碗里,白嫩如水的豆腐未损分毫仍在微微晃动。男子却又埋头吃了开来。
九月初二·一心
孙纵偷偷下山,路过瑶台山庄的时候,庄上有两件大喜之事:
第一件,为了庆祝彻底击退叛军,段庄主广邀群雄并亲铸两把利剑,以赠当世英豪。
第二件,段家嫁女,比武招亲。段庄主的掌上明珠段青青是武林少有的美人,也是少有的顶尖高手。谁能胜得她,便能抱得美人归。
有趣的是,这两件事又可并作一件。这宝剑是一对雌雄剑,谁能娶得段小姐,这宝剑一并作为陪嫁。
段青青站在擂台中央,倒提着两把锋如霜雪的宝剑,双目尽含桃李之年不该有的愁思,慢慢地向台下行礼。
“这是今天第十八个败了。段小姐的双剑,使得真是出神入化。”
孙纵听在耳中,兴致一起,纵身上前。
两人四目只一对,剑招已铺展开来。有意思的是段青青使的是双手剑,孙纵也是双手剑,只不过是双手持单剑。三十回合后,孙纵大喝一声,将段青青手中双剑击落,转头掠过众人头顶,飞出庄门,段青青紧随其后。
秋风、林间、落叶。
“阿姊,好久不见了。”
“是啊,小师弟,师傅近来可好?”
师姊弟两许久未见,寒暄开来,两人都在担心落入叛军之中的大师兄张戚连。
“师弟,许久不见,你的剑术又精进了。”
“阿姊,你当初三剑齐飞的绝技可是无人能及,远在我和张师兄之上。你可知为何如今只使双剑,却不敌我?”
“许是我武功大不如前了。”
孙纵摇摇头:
“人有双臂,自能使两剑,若能使三剑,便技艺远胜众人。只是,能使三剑之人,心也只有一颗。”
段青青噗嗤笑了:“阿姊今日不服,等我找到张师兄,让他收拾你。”
九月初三·未了
漫天星海、风吹尽、旧庭柯。
戌时过半,谭中水已到古稀之年。
末秋之月随凉风升上星沉的天空,孙纵将山门缓缓关起。天开始转凉,梧桐树落叶更频,从此开始一夜凉似一夜。
“看来归云剑势头不再,名头吸引不了人啦。”
每年今日,既是老剑师谭中水只有自己知道的生辰,也是归云剑山收徒的日子。直至日落,山门门槛未进一人,只有落叶簌簌。
“师父,今年兵荒马乱的,年轻人都无心学剑,叛军已节节败退,待到来年,学剑之人定络绎不绝。”孙纵心中也不免升起一丝落寞。
谭中水笑笑,望着夜凉如水的秋色,心念:若是在江南,一碗过炉的浑浊米酒便足以驱寒。若是在北方,便要提醒心爱之人加衣御寒了。而当年一梦,已轻如一羽。
“孩儿,为师一辈子痴迷剑艺,苦练二十余年,五十岁入江湖,名声鹊起;六十岁江湖已有我归云剑立足之地;近来更是桃李满天下。虽说到老才有所成,但到我这个地步,也应该无所求了。”
谭中水看见还未枯萎的萋萋芳草,深深地叹了口气,“世人只道我谭中水一派宗师,却不知我是个疯子啊,是个疯子。”
“师父何出此言,难道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谭中水遥想那年功成,携剑匆匆离家。可何曾别过田中老妻?
九月初四·知味
进了山寺庙门,是二十步的丹墀,两侧偏殿供奉诸佛罗汉。
大殿香烛供台前,陈隽裴跪在佛前。身侧,智丈禅师,轻拈佛珠,口唱佛号。
“弟子一心向佛,求大师成全。”
“你可知何为佛?”
“大智大觉,可渡厄渡难。”
“我既非我,佛也非佛,谈何渡你苦厄。”
“只因佛法无量。”
“因众生烦恼无量,佛法才无量。你既从军报国,当应从一而终,何来困惑烦恼。”
陈隽裴从军三年,征战四方,百姓流离失所,太平遥不可及,心灰意冷:“当世之人杀伐信口便提,我只愿弃金甲,换僧衣。”
智丈大师苦笑其痴,调转话头问他:“你是哪里人氏?”
陈隽裴:“厦县牌楼下小徐陈庄人,下山十里,过了大寨河便是。”
智丈又问:“你家可有什么亲人,虽出家悟道,但也要得到双亲准许。人在世,连人都做不好,谈何悟。”
陈隽裴面露苦楚:“父母早已身故,只有一妹,远嫁江南,现我已无牵无挂。”
智丈点点头,沉思片刻:“修行可比行军煎熬,在此可不是避世享福。”
陈隽裴闻言大喜:“弟子历经磨难已知人间百味,受得了煎熬。”
突然间,智丈发笑:“你道你已知人间百态,尝尽味道,我看不然。”
“此话怎讲?”
智丈:“你下山去吧,下山后往西二里,至十字坡口往东,见到酒旗上写着平生二字的酒店,便进去,找一位叫做平识味的厨子要两样东西,方可体味人间。”
“是哪两样?”
“一碗小园鱼水田黄金新米,一盘秋风粼光湖红膏肥蟹。”
九月初五·而立
林雾初褪,山寒涧肃。
胡世松使一把泼风刀,刚击退了王震威的断魂枪。与孙焕的伏虎剑交缠在一起。那处刀势猛烈,招招得法,这边剑法精妙,步步为营。
胡世松眼中有一头雄狮,刀势仿佛要斩平眼前阻碍的一切。
当下时局动荡,走镖的生意越来越难。作为镖局年轻一辈中最有为的镖师,胡世松又有雄心壮志,意欲建功立业。
要出一行就要闯门,得战过所属门内各个高手,此时出门,便不再是此行中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若偷偷溜走,反背个叛徒之名。
清晨浓雾未散尽,一个时辰内,胡世松已战胜了镖局内包括夏伟平、高成围、徐凤兴等的一众江湖老手。
此时,孙焕也败下阵来。
摆在胡世松面前的最后一个对手是总镖头随风,随风凭一手五绝刀立于江湖不败之地多年。一等一的高手都有成名绝技,而这些成名绝技下的亡魂也是数不胜数。相传,还没有人能接得了五绝刀三招。如果能接下,那么,随风便答应他一个要求。
两刀相对,必有一折。随风亮出了绝招,就是神仙似的也难躲过了。好在虚惊一场,胡世松勉强支撑,才挨过三刀。
出了此门,不再回头。众人望着胡世松远去的背影感慨叹息。
李文荣愤愤地说:“胡阿三这小子也太不讲义气了,把我们……”
“唉,话也不能这么说。”
随风打断了性格直爽的李文荣,“九月一过,胡阿三这小子,也到而立之年了。”
九月初六·酒醒
光。
刀光。
照在落叶上,厮混在月色间。
红色的鲜血,布满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陈隽裴就倒在血泊中。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倚躺在反锁的大门,手捂着胸口,奄奄一息。
刀影和血色交织,溅得弯月黯淡。慌乱的逃跑,紧密的追杀,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协奏曲。
逃跑的少女、冷血的杀手、死去的院丁众、倚在门边的汉子以及汉子口中叫喊的一声声“墨雪、墨雪......”
墨雪是哪个人名字。
墨雪不是别人,是八寨九省,黑白两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醉侠,一等一的好手,也是陈隽裴的至交好友。
墨雪昏昏沉沉,拎着酒葫芦蹩出酒肆。酒意尚在,酣睡间又惊魂一梦。
前些年的时候,好友陈隽裴上司王将军看上了他妹妹,强抢不成,派出武艺高强的杀手,杀尽了陈隽裴满门,墨雪闻讯赶到的时候,府内一片狼藉,尸体横陈,陈隽裴和其妹妹下落不明。
想为好友报仇的时候,忽闻王将军欺君罔上,被打入牢内,染上重病不治身亡。墨雪四下打听不到好友下落,怅怅然,整日饮酒,如行尸走肉。酒醉时常能梦见陈府的那凄惨一夜以及好友的声声呼唤……
今日喝了二斤,醒来醉步出门,墨雪听到一声叫唤“王将军出行!谁人敢挡,挡者死!”行人四散而逃,唯恐避之不及。
墨雪酒意全无,双眼闪着精光,王将军非彼王将军,但世间常有王将军。
酒醒,墨雪想起了侠客的称号。提着酒葫芦,纵身一跃,横卧在行驾前面。
“哪里来的醉汉,快给我滚。”
墨雪一笑:我可没醉!
九月初七·熬行
月色昏,星天沉,今夜又添一城魂。
打扫过的城内空无一人,破落的酒店里灯火摇晃。
关玉楼喝着陈坛浊酒,左手捏着碗,右手把着剑。
风灌进破楼里,吹开了纸窗。他停了下来。
不久,窗户自己关上了。
窗户第二次打开的时候,外面飞进一个人。一个浪客,轻裘长剑。
“喝什么?”
“随意,最好烈些。”
关玉楼从酒柜中找出白酒,放在酒炉上热着。
“前辈是这家酒楼的常客?”
“嗯。”
烛火下二人各自形单影只。
“二十年前,这里有个温酒娘子。”关玉楼端着半碗浊酒,“以后每年来,总惦记着她烫的一壶浊青。听说她嫁人了,现在不知怎样。”
浪客连望了一眼关玉楼鬓边霜发,苦笑一声:“真情为何总熬不住。”
浪客端起热酒的时候,关玉楼正欲离开这家店。
一块玉佩丢了过来,色泽温润如少女肌肤:“麻烦前辈把此物交还给段环枫庄主的千金段青青,我张戚连辜负了她,让她早作打算。”
关玉楼轻抚玉佩上犹如女子青丝般的流苏,把玩一阵,又丢给了张戚连。掖了掖挡风的外衣:
“你看那风里熬行的人,走了九十九步,只差一步就白头。”
九月初八·拳师
老洪是个胖子。
老洪是个拳师。
老洪是个只教小孩子的胖拳师。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老洪笑呵呵地问着前来拜师的孩子。
“徐学友。”
“嗯,好名字,你想学些什么?”
“兵器。”虎头虎脑的孩子欢快地说到。
“学刀怎么样啊?”
“太重,练起来累。”
“那剑呢?”
“太普通了,我家隔壁的廖道俊也学的剑。”
“那大枪呢?”
“俺爹说,只有当兵的才耍大枪。”
老洪送孩子出了门:“下次和大人商量好了再来找我吧。”
“哦哦,洪胖爷不会功夫!洪胖爷不会功夫……”
老洪望着出门的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夜正是秋风劲劲,拳馆围院儿的壁墙坍塌,瓦片横飞,今日搭起了竹架修葺。
老洪把孩子们都哄到完好的院墙下,三两下攀上竹架,修瓦建砖。这事和练拳一样,一刻也不能耽搁。
这么些活,看来又要错过明日的重阳大会了。
九月初九·潇洒
瑶台山庄秋菊开遍,恰赏名菊胭脂点雪。
李剑神走出重阳剑会,径直来到山庄,与花间亭中女子对饮。
“你剑神沙洲李好不潇洒,不好好在重阳大会上比剑,却来到我这小小地方。”
“我李某潇洒之名,又从不在这一身本事上。”李剑神望着庄内亲手植下的三百株名卉。
“你现在剑术无双,无人能敌,却偏偏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女子摇头叹息,为对饮之人又添了酒。
“青妹你不知,我可是败下阵,只好溜出来。”
“凭你李剑神的手段,也有人能把你打得落荒而逃?”
“墨雪大侠的拳脚隽秀,一手飞石出神入化,我不如也;智化师父的‘星星点灯’指法摧筋断骨,防不胜防;随风的五绝刀刚猛多变,也是劲敌。”
沙洲李说得煞有介事,“那个剑魔冲一飞更是视我为大敌,招招致命,不早逃之夭夭,恐小命难保矣。”
女子笑了开来:“如此说来,我的义兄沙洲李岂不是徒有虚名,一无是处?”
李剑神转了转玲珑酒杯:
“倒也不是,我比他们都谦虚。”
笑意在女子脸上绽开,雪白的面颊渗出胭脂的美艳。
九月初十·逼娼
上一次打马过江南,还是春花开、东风来的季节。柳絮飞,青砖湿。连环坞桃花落,九曲巷雕窗扣。
秋风掠过浅水,汪翠山心情大好,下马来看歌舞。汪翠山年轻倜傥,衣着华丽,在酒桌上解下佩刀,刀镡和鲤口都镀了金,绚烂夺目。
一时间陪酒的姑娘簇拥而来,个顶个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