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几天后，苏建明走上了与王金花离婚的道路。因孩子的抚养费和王金花的赔偿金问题，他们前去咨询了庙河街上的律师。最后按照调解结果，苏建明赔偿王金花五万块钱，孩子判给苏建明，当下就在庙河街镇民政所办事大厅办妥了离婚手续。
　　 那天中午，苏建明和王金花在庙河街上的迎宾楼订了几个酒菜，两个人在窗前默默地喝着分别酒。大楼后面那条弯弯曲曲的庙河和那湾清亮的河水，仿佛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冬季清冷的河风朝窗口扑来，像鞭子一样抽打了一下他们的脸，苏建明赶紧拉上了窗玻璃。当他重新坐回到窗前的座位上时，忽然听见王金花低头坐在那里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掏出一块手帕不断地擦泪，仿佛有着一千个不忍一万个无奈。后来当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将那个装着五万块现金的手提包扔给了苏建明：“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要。”当她起身即将走出客厅时，苏建明忽然又说：“你要是不同意离婚，谁还能勉强你。”王金花说:“谁又说不同意离婚啦？”然后就离开了。
　　 骑着摩托车行进在回村的路上，苏建明心里空落落的。到家里后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小半天，醒来时天都快黑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不太相信眼前的现实，以前有老婆时时管着他，他的心里老觉得不舒服，现在没老婆管他了，他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才发现这是真的。他急忙掏出手机给王金花发了个短信，里面只有两个字“假的”，后来仔细一想，这个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把自己给弄糊涂了。
　　 他把王金花甩给他的五万块钱重新装进钱柜，走出了屋外，心里仍有些烦躁不安。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走在黄昏的田野上，麦苗儿绿油油的，树木掉光了衰老的叶片，枝丫光秃秃的，几只乌鸦站在枝上发出一连串凶狠的怪叫声，仿佛对他抱着很深的敌意。土路上的枯草松软而又干净，他双脚踩了上去，土地寂静得能听得见枯草脆断的声音。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尝试，村里人也许会笑话我疯狂，我管他呢。”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二天早晨，王金花骑着一张电动车，将儿子冬冬送了回来，苏建明将他自己的几件衣服洗了，晾晒在屋前的那根竹竿上。冬季的早晨特别清冷，几只麻雀在竹篱上跳来跳去，公鸡在台阶上伸出了脖子长长地打了个响鸣。苏建明将冬冬抱了起来，顺便问了句：“吃了没？”王金花在一边回答:“吃过了。”她的声音好温柔。苏建明好奇地回头瞅了她一眼。
　　 王金花提了一袋水果走进了妈的房间。冬季农闲了，妈有个睡早床的习惯，每天都是早晨八九点才起床。妈看见王金花送儿子回来了，便穿衣起了床，在梳妆台前梳理着头发。妈的脸色很难看，问:“金花，你们这是怎么啦，好好的怎么说离婚就离婚了呢？”王金花说:“妈，我还是您儿媳妇哩，那只是民政局的人开的一个小本子，不算数的。”妈说:“你们把我都搞糊涂了。”王金花说:“不信您问建明，他会告诉您的。”
　　 冬冬已年满五岁，在庙河街上读幼儿园，已不太喜欢爸爸抱他了，他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来，跑进奶奶的房间，拿了一只苹果，背上书包又回到了台阶边。幼儿园那辆接送孩子的小客车，每天早晨都会从门前经过，傍晚时将孩子送回来。王金花来到台阶边同冬冬站在一起等那辆专车。苏建明拿眼睛瞟了一眼王金花的脸，王金花也瞟了一眼苏建明。四目相对有过一瞬间的碰撞，王金花小声骂了一句:“神经病。”冬冬抬起头看一眼爸爸又看一眼妈妈，忽然开心地笑了。这时候专车来了，将冬冬接走了。
　　 苏建明走近王金花小声说：“你要有点耐心，在娘家住上一个月，到了腊月下旬，我们再去民政局办个结婚证，然后才有理由风风光光地再办他个结婚庆典，好歹总可以把那些送出去的礼金收一些回来，我们往外面送了那么多的礼金，多少总要图个回报吧。”王金花却不再听他唠叨，朝隔壁台阶上聚集的那些邻居走过去，站在中间的那个名叫张快嘴的女人朝着王金花大声说:“金花，听说你跟建明离了，是真的吗？”“怎么不是真的？”王金花说着就从提包里掏出那本离婚证来，让众人传看着，接着又从提包里掏出糖来，每人发一小包，又说:“我跟苏建明离婚，是天下最大的喜事，大家请吃糖。”
　　 这时，李大兵突然骑摩托车出现在苏建明家门前，苏建明迎出来，王金花也回到了他们家的台阶上，正好将一包糖送在了李大兵的手上，说：“村长吃喜糖，吃我跟苏建明的离婚喜糖。”李大兵发愣:“有没有搞错哦，离婚也发喜糖？”李大兵有些狐疑，但很快转移了话题，对苏建明说:“今天是王书记他妈妈七十大寿庆典，叫赶紧把礼金给送过去。”说着从王金花手里接过那包喜糖，剥一颗放嘴里嚼着，又说，“离婚好啊，过些日子你们再复婚，我当主婚人，痛痛快快地办它一个复婚庆典。”王金花和苏建明都惊愕地看着李大兵，心想这王八日的果然是个人才，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思给看透了。他们都不说话，沉默地低下了头。
　　
　　 六
　　 傍晚送冬冬回家交给婆婆后，王金花回了娘家。苏建明和李大兵骑车来到王书记家门前，递交了份子钱。和往常一样，他又很快进入了吃流水席的行列。这天他跟村妇女主任叶桂枝坐在同一桌酒席上，一边饮酒一边夹着菜，席间叶桂枝问他:“听说你跟王金花离婚了，真有这事儿？”苏建明说:“这还能有假？”回答着就从荷包里掏出离婚证来，让叶桂枝看，众人也都争相传看了一遍。“既然已经离了，还是赶紧找个对象吧！”叶桂枝说。叶桂枝不仅担任着庙河湾村的妇女主任，同时还是这一带有名的红娘，每年农闲时期，她都会因从事这个职业过得滋滋润润的，也成就过一些好的姻缘。苏建明说:“那就有劳给介绍一位合适的，事成后，定有重赏。”叶桂枝说:“包我身上了。我们村就有一位。”只听苏建明问了一声“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叶桂枝说:“天机不可泄露，待会儿我单独跟你说。”众人一看叶桂枝收住了话题，也都转移了目标，把注意力集中在吃喝上了。
　　 庙河街这一带的婚丧嫁娶宴请宾客，一般都是上午和傍晚摆两轮流水席答谢来宾，礼数就算是尽到了。吃完酒席，众人都离席搓麻将去了，苏建明和叶桂枝坐在台阶边，苏建明抽着香烟，叶桂枝喝着绿茶。苏建明就问:“说吧，你刚才说的是哪一位。”叶桂枝说:“庙河村七组开豆腐坊的刘老二家的刘小小，今年三十岁了，大前年离的婚，孩子断给了男方，一直在外面打工，前不久回来了，她父亲在街上卖豆腐时遇见我，叫帮他闺女物色一个好女婿，你也就三十二岁，跟她很相配的。”苏建明猛吸了一口烟，有些下意识地问:“那刘小小，人长得好看吗？”“太好看了！跟她王金花比，无论如何比不下去的。”苏建明立马来了情绪，说:“那咱就去看看？”叶桂枝说:“看看就看看，反正离第二轮流水席还早着哩。”
　　 苏建明骑上摩托车，带着叶桂枝就往庙河村七组方向开去。庙河村七组离王书记家只有两三里路，苏建明驮着叶桂枝，冬季清冷的风在耳边迅疾地掠过，苏建明感觉一阵刺骨的寒冷，就顺便拐进庙河街一家超市，买了一对耳罩和手套，叶桂枝也跟进去转悠了一圈，买了件小东西，这才重新上了路。此时已是下午两点来钟，庙河街那条路边菜市已经很少有人摆摊了，刘老二的豆腐摊已经收摊回家了。他们直接来到刘小小家，见刘老二提着一篮子包豆腐的纱布去村外的堰塘边漂洗了，在台阶边往那竹竿上晾晒着。苏建明停好摩托车，同叶桂枝一道跨上了台阶。叶桂枝的出现立即引起了刘老二的注意，因为他此前曾跟叶桂枝谈到过自己女儿的婚事，刘老二立马迎了上去，将二人让进了屋里。叶桂枝说明了来意，要给刘小小介绍男朋友，刘小小是离过婚的二婚，所以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刘老二问那男的是谁，叶桂枝便伸手一指身边的苏建明，刘老二便释然微笑了，说:“叶主任真会说笑话，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叶桂枝说:“建明哥已经离婚了，他有个五岁的孩子，做了多年的组长兼村里的会计，其实才三十二岁。他原本大专毕业，不愿在城里打工才回村当干部的。”说话间，刘小小已从二楼的楼梯上下来，看见苏建明正跨出屋门准备离去，急忙叫住了他:“苏建明别走，坐坐说会儿话嘛！”刘老二惊讶地问:“你跟他认识？”刘小小说:“怎么不认识，同一个村，从小在一起读书上课，大我一个年级，也是老同学哩。”说着就将苏建明请上了二楼。刘小小本来也叫叶桂枝上楼去小坐片刻的，但叶桂枝没跟苏建明一起上去，而是坐在楼下的堂屋里等候着，刘老二也坐在一边跟叶桂枝聊起天来。
　　 刘小小和苏建明在二楼的客厅里深谈起来，这刘小小虽然已结婚生过小孩，但她长期在外面打工，很少下地劳动，因此依然肤白如雪，靓丽如玉，她离婚已经两年，前夫是外省籍男子，因为感情不好，家庭条件差才离婚的，跟苏建明的离婚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她当然不会想到，苏建明的离婚原是在做样子给别人看的，而如今他跟刘小小结交朋友，也是在做表面文章，造声势，要让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真的。楼下有人在等，二人不好久谈，于是交换了电话号码就要作别。临别时苏建明说过几天带她去武当山游山玩水，刘小小说现在山上冰天雪地的，要去你自己去。苏建明淡然一笑走下楼去。
　　 短短几天，刘小小就跟苏建明短信交流了上百个回合。得知苏建明的妈妈身体不好，这天上午，刘小小就买了一盒营养品过来看望。她走进老人房间时，见老人半躺在床上看一部电视剧，就将礼品放在床头柜上，说明了来意，弄得老妈妈啼笑皆非。苏建明慌忙给她解释说，刘小小跟他是老同学，来看望一下她也是应该的。刘小小在苏建明的房间里小坐了片刻，看了一会儿报纸，邮递员长期将报纸送到他家里，报纸堆积起来有了尺把多高，过一段时间后，收废品的会将它们全部拉走。刘小小离开后，苏建明的妈妈责怪他说:“你们把我都搞糊涂了，早些天王金花送冬冬回家来，对我说你们是闹着玩的，现在倒好，这刘小小都长驱直入地进屋门来了，假的都要变成真的了。”苏建明说:“妈这事儿你不懂，别操心。”妈说:“金花她在我们家都住五六年了，懂不懂我都舍不了她呢。”
　　
　　 七
　　 庙河是汉江沿岸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起源于江汉平原上一些大大小小的沟汊，经久不息地把田野上分泌出来的细流汇集成一条小河，然后流向大江大海，因为渺小，所以没有人留意它的存在。好多年前，这里的湖泊和河流进入冬季之后，会被冰雪覆盖，能够行车走人，但这些年来落雪结冰的日子已经很少了，平时靠河流近的人家会在河里的水埠边漂洗衣服和蔬菜，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留下人类生活的足迹。苏建明在水埠边漂洗着竹篮里的菠菜，忽然收到刘小小发来的一个短信：“吃了没，好想去城关洗桑拿，家里的条件差，好几天不洗澡了。”苏建明拿在手上看了看，也给她回了个短信：“好，等会儿我带你去。”
　　 苏建明提着菠菜回到家，见母亲还没有起床，就先给冬冬穿好衣服，冲泡了半碗方便面，看他简单扒了几口，就送他上了那辆赶过来的专车；又吩咐母亲起床后自己煮早餐，然后就骑着摩托车往刘小小家去。来到刘小小家门前时，见刘小小早已起床，在台阶上眺望着远方的田野。苏建明的出现给刘小小带来了几分喜悦和兴奋，她赶紧迎了上来。刘老二和他老婆早已出门去卖豆腐，家里就刘小小一人。刘小小将他带上了二楼她自己的房间。几年前刘小小曾是这个房间里的闺阁千金，嫁出去几年之后，这个房间依然保持着它原来的布局，因为每年的春节刘小小都会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月有余，床铺和写字台以及梳妆台都显得有些陈旧了。出嫁时因为路途遥远，娘家也没给她置办什么嫁妆，而是在丈夫那边直接花钱买了一套家俱，还是夫家出钱买的，所以刘小小跟丈夫离婚，没从夫家带回任何值钱的东西。
　　 苏建明在房间里参观了一遍挂在墙壁上的或摆放在写字台上的她和她女儿的照片，那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梳着分头，一对羊角辫翘在脑后，白嫩的脸蛋和明亮的眼睛与刘小小有着惊人的相似。苏建明此前从未走进过刘小小的房间，上一次来她家也只是在楼上的客厅里小坐片刻，此次站在她的房间里忽然有些尴尬，他忽然回忆起她的母亲，那个神情有些麻木的女人，上一次他来到她的家里，她只是简单地跟他打过一声招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脸上好像下了一层霜。可想而知，自己千辛万苦养大了闺女，好不容易嫁出去了，按乡村的俗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他们本不应该留她住在娘家的。如今刘小小又回到了娘家，成了个嫁不出去的姑娘，搁谁身上心里都不好受。刘小小又给他看了个相册，里面夹着许多她年轻时候千娇百媚的倩影。苏建明坐在那张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忽然有一只胳膊轻柔地放在了他的肩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眼睛从相册上移开了，转移在了那只带着女性温柔的胳膊上面。他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她的胳膊和胸脯，原来刘小小就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看那些照片，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他的内心敏感到了极点，他知道她的心思，此刻，倘若他转过身来将她像抱小孩似的抱起来，放到那张床上去，做一件男人该做的事情，她可能会十分温柔地接纳他的一切。但此刻他的内心忽然有了一些莫名的慌乱，他无法想象那么做的严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