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暖的手铐
一
林永远出门前,多往灰色帆布包里装了三个馒头、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儿子林宏图昨晚半夜还在卧室咳嗽,该不会是肺上得了什么毛病。直到天快亮,咳嗽终于变成轻微的鼾声,林永远才稍稍放下心来。借着窗户外透进的晨光,林永远又检查了一遍帆布包,该带的都带上了,然后走进厨房,看看天然气与水龙头都已关好,铝锅里的稀饭和蒸在上面的馒头都还是热的,儿子起床时应该还没有冷。林永远又在儿子的房门前立了片刻,才开门下楼。
阳光已经照到小区高层朝东住户的窗玻璃上,今天肯定又是大热天。林永远快步走向停在小区路边的人力三轮,跨上车后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儿子卧室的窗户与往常一样半闭着,才蹬着车子出了小区大门。刚骑上大街,路边便有人招手。平时,林永远总会为自己每天的开张生意而高兴,心里对每天第一个坐他车的人深怀感激,所以每天的开张生意他都会少收客人一元钱。此时,林永远却对招手的人歉意地摆了摆手,不减速不靠边径直骑了过去。
林永远拐过两条街,在一个挂着修理自行车、三轮车招牌的店门前停下,上前拍拍卷帘门。片刻,卷帘门打开一半,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内揉着眼睛看了林永远一眼,这么早就来修车,昨天干什么去了?林永远说,我今天要去外地办点事,你帮我把刹车和链条换了,我过两天来取。男子说,推进来吧。林永远将三轮车推进门,然后提起水壶、草帽、帆布包,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汽车站。
车站班车出口外已有不少三轮排着长队。看见林永远走来,熟悉的同行都和他打招呼。一个年轻车夫说,林老头,又要去上访呵?何必啦,耽误一天少挣几十块呢。林永远说,上访个求,去市里走个亲戚。另一个胖车夫说,林师傅,上次人家给你介绍的对象谈得怎么样呵,亲过嘴了没?林永远说,亲他妈,还是一个人自在些。年轻车夫又说,你儿子是国家干部,还少了你的钱花,何必来和我们抢饭吃哦。林永远说,听起来好听,就一个办事员,要是真当了个什么官,我还会来抢你们的饭碗?有人问,你怎么不进车站买票,里面买票才有座位呢,你是怕多花两块钱买保险吧。林永远说,这头班车上还能没空座位。
林永远不愿进站买票上车,既是不想多花两块钱买窗口上售票员卖的保险,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担心车站里有警察值班。虽然现在才早上六点,但谁也说不清楚,会不会有警察睡不着,爬起来巡逻了。
上车以后,林永远到后面找了一排没有人的座位靠着窗户坐下,看看窗外似乎没有什么人盯梢,直到班车驶出县城,才舒了一口气。从包里取出手机看看时间,六点十五分,到市里应该十点左右,如果顺利,中午十二点就能赶到火车站。林永远打算再睡上一觉。闭上眼睛,眼前却是二十年前去学校的山路两边树林里野鸡飞起时五彩的翅膀,还有儿子看见野鸡时脸上的兴奋。
二
二十年前一个秋天的早上,林永远带着七岁的儿子林宏图走在前往村小学的山路上,路边弯腰拔黄豆的乡亲都伸直腰杆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尊敬地叫他林老师。林永远虽然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但由于教书教得好,孩子们喜欢他,家长们对他特别尊敬,连家里没有孩子上学的老人见了他也是笑脸相迎。儿子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时而捡起一块石子追赶林子里飞起的野鸡,时而捡起一颗树上掉下的野板栗,剥了壳直接扔进嘴里。林宏图不满五岁就天天跟着父亲走一个小时山路去学校,坐在一只小板凳上看父亲上课,下午放学后又和父亲一起走着回家。
林永远带着儿子走进学校,正准备给儿子报名上学,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叫住了他,林永远,你被村上解聘了。林永远不明白校长的话,什么?校长说,从这学期开始,你就不用来学校上课了。林永远问,为什么?校长说,这是村上决定的。林永远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呆立了半晌,才有些恍惚地拉着儿子往回走。
在回家的山路上,林永远遇见村长的儿子,主动和他打招呼,说从今天起就去村小学教书了。林永远眼前一黑,忙蹲在路边,原来自己是被村长的儿子挤掉了!等村长儿子走过,林永远才从地上站起,村长儿子是高中毕业生,自己一个初中生当然不能跟人家比,这命就认了吧。
林永远带着林宏图回到家时,妻子赵元芳正在煮中午饭。一边忙一边问,今天怎么半上午就回来了,儿子名报了?林永远不说话,林宏图却开了口,爸爸被解聘了。赵元芳的脸立即如被霜打了的菜叶,他们不要你了?你教了十年,凭什么说不要了就不要了?林永远抬起头,人家村长儿子是高中毕业,我只是初中生,怎么能跟人家比。
赵元芳说,那咱们儿子读书呢?林永远说,我不在村里教书了,儿子当然也不能去那里读书!赵元芳说,那咱们孩子不上学了?跟你上山种地也太小了吧?林永远说,咱们让儿子到城里上学!赵元芳说,咱家又不是有钱人,拿什么供孩子到城里上学!林永远说,我想好了,反正咱家离县城不远,用这些年教书攒下的钱去买一辆三轮车送儿子上学,儿子上课的时候我就去拉客挣钱,儿子放学后就一起回来。他村长的儿子高中毕业,咱们的儿子今后要上大学。他村长可以让儿子把我挤下来,我儿子今后要当国家干部!
儿子林宏图在县城上完小学又上了中学,赵元芳对丈夫说,儿子住校了,你就不踩三轮了吧。林永远说,庄稼出不了几个钱,不踩三轮拿什么供儿子上学。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顺利在市里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赵元芳说,儿子大学毕业了,工作也有了,你就不要去拉客了,留在家里帮着拾弄地里的庄稼吧。林永远说,还是再踩几年吧,儿子还没娶媳妇呢。林宏图在公司里工作条件好工资也不低,林永远却坚持要儿子考公务员。林宏图说,爸,现在干啥工作还不都是为了挣钱为了生活,公务员待遇差又不自由,还不如在公司上班好。林永远说,如果你不当国家干部,我当初何必供你上大学。儿子说,那好吧。
儿子的媳妇还没有影子,赵元芳却突然一病不起。去医院检查说是胃癌晚期,神仙也救不了。赵元芳临终前对林永远说,一定要请青石沟的罗师爷来给自己选一处好坟地。罗师爷是龙台寺的还俗和尚,方圆百里闻名的风水先生。林永远带着赵元芳的嘱咐和从城里买回的好烟好酒,以旧教书匠的礼节登门拜访,终于请得罗师爷出山。身形精瘦的罗师爷躬着背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端着罗盘在秀才湾的山上走了三天,最后站在青龙垭长满柏树的一块两丈见方的凹地上说:就是这里了。
选好墓地后的第三天赵元芳便撒手西去。赵元芳下葬不到半年,儿子林宏图便考上了县里一个单位的公务员,没过多久又在城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儿子的女朋友不仅贤慧懂事,而且也是机关单位里的公务员。当林宏图带着身材高挑、长相斯文的李小玲回村里见父亲时,林永远更加坚信了罗师爷的高明,是好风水给林家带来了好运!当即大方地为未来儿媳封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二两老白干下肚以后,林永远对林宏图说,村长的儿子嫌民办老师工资少,去外地打工去了。我看他再怎么跳也是个农民,今后永远也不能跟咱们林家相比了。
林宏图说,爸,我和小玲打算在城里按揭一套房子,今后你就不要一个人住在乡下了。娘不在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林永远仍然坚持每天收车后骑五公里路回到秀才湾的老屋。如果时间早,就上青龙垭去赵元芳的坟前坐坐,抽一支烟,和土堆里的老伴说几句话,然后才回到屋里生火煮饭,准备第二天的干粮。
三
班车猛地刹住,林永远差点将头碰到前排靠背的横杆上,很多人都站起来到前面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永远想,会不会是县上公安局的人追上来拦住了车,会不会上车来察看,便将草帽盖在头上,悄悄盯着车门,脑子里一片茫然。没过多久,站在车前面的人又回到座位上,原来是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婆横穿公路,差一点被车撞上。班车重新启动,林永远又闭上眼睛,眼前却始终晃动着青龙垭坟上被挖出的坑。
夏天的一个黄昏,林永远收车回村后又去青龙垭抽烟,却发现一群陌生人在柏树林里比比划划,几个扛着铁锹、锄头的人走到赵元芳坟前,二话不说便挖。林永远还没反应过来,坟尾已被挖出一个坑。林永远上前抓住一个人的锄头:你们干什么,挖人祖坟啊!站在坟边一个胖子说:你是干什么的,关你什么事!林永远:这林子是我的林子,这坟是我媳妇的坟,怎么不关我的事。胖子说:这青龙山马上要搞旅游开发,整个山上所有的坟都要挖掉。林永远火上心头:这是我家的林地,你们有什么资格搞开发!胖子说:这片林子村上已经卖给了我们公司,合同都签了,订金也收了。林永远:这林是村里分给我的,五十年不变,我管你签什么合同,都不能让你们挖。林永远一边说一边抢过锄头举过头顶:谁敢挖我媳妇的坟,我,我就和他拚命。林永远举着锄头感觉自己如一个英雄举着炸药包,心里有一种彻底的悲壮。却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锄头被人夺下,腰上挨了一脚,然后被几个人按倒在地上。林永远用力挣扎、口里大骂,我操你娘!还没骂完嘴角便挨了重重一拳。林永远双手捂着嘴,再也骂不出一句清楚的话。
林永远找到村上,村长已变成老村长的儿子。小村长站在刚建好的村委会广场上,衣服干净如县上的领导,长得和老村长一模一样,只是嘴角多了一份大领导才有的的笑意。面对这张笑脸,当年自己被挤走的屈辱又清晰再现:当年你仗着你爹是村长抢了我的饭碗,今天又仗着自己是村长卖我家的山林,挖我家的祖坟!你……小村长说:青龙山整体旅游开发是经过了村民大会讨论,通过了一事一议,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林永远说:什么村民大会,什么一事一议,我自己的林地,我怎么不知道!小村长说:村上统一发了通知,你自己不来参加就算弃权了。林永远说:你要卖你老娘我都没意见,但我的林子是我说了算,我不卖!广场上已经围了不少人,小村长并不动气:林子的所有权是集体的,你只有使用权。你是当过老师的人,要学习国家法律。卖林子的钱都算出来了,你自己到村会计那里去领。我就不卖。林永远转身对着围观的人,乡亲们大家说,村上有没有权把我们的林子卖了?那些平日里热情友好的乡亲,此时却如教室里一个个面对提问的学生沉默不语。小村长又说:村上搞旅游开发是为了全村发展,你儿子是干部,要带头支持村上的工作。林永远左右望望有些陌生的乡亲,想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向小村长扔去,水泥广场上却什么也没有,只好空舞着双手:你,你乱搞,我要去告你!
林永远拿着写好的告状材料,如从前做家访一样,走进秀才湾每一户人的院子,听说他的来意后,从前忙着给他端茶倒水的乡邻,没有一人请他进门,没有一个人在他的材料上签字。只有村东头丈夫死在外地煤矿的张家嫂子给他端了一张凳子,倒了一杯开水,说,林老师,算了,别去告了。林永远没有在凳子上坐下,也没有喝张家嫂子的开水。一边转身离开院子一边说:你们都不去,我还是要去。
林永远第一次到县政府上访就见到了一个副县长,林永远向副县长讲述了自己家山林被卖、坟墓被挖的委屈,然后满怀希望地等着副县长给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听副县长讲了半天道理,却没有一句他要的答复。林永远没过几天便坐班车去了市里,市政府大门口的保安将他带到了信访局。市长没见到,副市长也没见到,信访局的接访人员脸色阴沉,没有听他诉说,只收了他的材料便让他回去。林永远说,你们不给我解决我就不回去。接访人员便抓起桌上的电话,要县信访局马上来接人。县信访局来接人时来了两辆车,一辆面包车,里面坐着一个工作人员,另一辆是警车,里面坐着两个挂着警棍的警察。林永远还想纠缠吵闹一阵,可一看见两个警察挂在腰间闪亮的手铐和冰冷的脸,心中的胆气如被扎了孔的气球瞬间全部泄光,如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闷葫芦一般灰溜溜地被拉回了县里。
四
班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林永远睁开眼,原来班车已经进了站。林永远靠在窗前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穿制服的人守候,才迅速挎好帆布包戴上草帽跟在人群后下了车。站在街边,林永远感觉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可以将任何一个人淹没得不留一丝痕迹。心里便有些慌,抬手招来一辆人力三轮,价也没讲就直接上了车。林永远不敢确定这满大街的人流车流中是否有一张或几张陌生的面孔、一辆或几辆车在盯梢着自己、跟踪自己,只等在某一个时间、地点一齐冒出来将自己按倒在地。林永远坐在三轮车上不仅没有取下头上的草帽,反而将草帽向下拉了拉,紧了紧包带,双手抓住三轮车边子,做好了随时跳车逃跑的准备。
走进售票大厅,一股凉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起头,原来是天花板上一排吊扇正卖力地转动。虽然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拦他,甚至连车站广场边卖烤红薯烤玉米的也不屑招呼他,但他还是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他,在暗地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多年以前每天下午从学校回家必须经过的那段山路,明明知道两边树林里没有猛兽,但仍然担心林子里突然钻出一只狼或一头野猪。
另:小说中人物对话有的地方有引号,有的地方没有,编辑过程中,改统一了。希望以后投稿,注意一下。冒昧之处,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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