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家事(小说)
一
走过头回,媒人就捎话过来,说不管是男方女方,其实双方老的想法都一样,早把儿女的事交付了就早了却一桩心愿!早点享清闲。
媒人倒是个实诚人,说的也是大实话。不过媒人的说法多半表达的是男方的意愿。理虽然是这么个理,可事实上调男家就调男这么一个独生女,还有一些事情没说妥,怎么能说交付就付呢。
媒人是调男的姑父。
姑父这话是对着娘说的。姑父说这话的时候,娘正埋头纳鞋底,她没吱声,只是拿眼睛朝门口看了看。姑父回转头又跟调男爹说,大哥你莫光坐在一旁吃烟!你是一家之主,这事你得表个态!姑父还没等爹表态又急着说,咱是一家人,胳膊肘还会往外撇了?妹崽早一天过去,周娃儿就早一天去剑阁接班当工人,按月拿工资呢。
姑父说完就眼巴巴的看着爹。
爹吃完烟,把烟竿在门坎上磕磕,站起身来抱怨了一通天气,说天天都落绵绵雨,烟叶收回来都沤黑了,再落几天,保准要沤烂……姑父打断他的话说,大哥你现在莫说烟叶的事,现在啥事都没妹崽的终身大事重要!
姑父说完又眼巴巴的看着爹。
那个啥……?
话终于归到正调上。爹咳了几声,不紧不慢的问,周华康把稳了要去接他老汉的班?
这还有假?!周老婆子亲口对我说的!姑父信心满满的回答。
那行嘛!
爹又咳了两声,噗嗤一口痰吐在地上,用脚擦了擦。
这事就算确定下来了。
二
娘平时是个爱絮叨的人,爹浇粪,她就在一旁不是叨咕谁家的鸡把萝卜樱子啄了就是埋怨爹肩上的粪桶绊歪了几棵旱烟苗。调男做饭,她不是嫌饭干了稀了就是嫌菜咸了淡了。总是有她说的。
但这些天却跟往常不一样,娘话不多了。娘有时还偷偷打量调男,好像自已养的闺女看了快二十年了还没看够似的。
娘的这些变化,调男感觉得到。但是调男不说。她知道儿女都是娘的心头肉,谁家做父母都一样,尤其是女儿家,出了这个门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替人家洗衣做饭,生儿育女。调男想到这里自已心里也怪不得滋味,鼻子酸酸的,想哭。但调男还得把这种感受掩藏起来。装做跟平时一样。不能因此来影响到父母的情绪。
那天姑父来过之后,娘就来到调男屋里说,周家要接人哩!妹崽,你的意见如何?调男一副赌气的样子,你们都决定好了的,还商量个啥?娘却反过来安慰调男,早过去晚过去都是要过去的,唉!女儿家,女儿家,大了就各人有个家……娘说着说着眼看就要落泪了,调男赶紧说,是,是,是,不中留,你们看着办!看着办行了吧?
娘离开后调男就坐在床沿上……本来那天姑来说媒的时候调男是不想答应这么早就谈朋友的,她还想多帮家里干几年活。父母也认为,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女,不说这些年花费的精力,单说宝贝女儿在家平时看着她使使小性子,抢白娘老子几句,也是挺惬意的。姑父跟姑那天一进门就表示,他们可不是专门端媒人这碗饭的,而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就这么个理。他们觉得周家条件好,没多的弟兄,老汉又是当工人的,换句话讲老的以后退了休,每月拿退休工资,不用小的负担个啥。说不定还反过来帮补儿子儿媳妇……俗话说亲帮亲邻帮邻,和尚还帮出家人呢!姑还说,大哥大嫂,换了外人,我们才不去多这个嘴呢!
这样,调男娘就被说动心了。
娘满心欢喜的说,光是我们老俩口子说了还不算,关健要看妹崽的意见哟!
调男从屋里钻出来,说,我不同意!并明里是埋怨父母暗地却是责怪姑:人家才多大年纪,啥时候碍你们眼了?就操这心!姑父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尴尬的笑了笑。姑接过话说,乖侄女儿,这会儿你理怨你姑,等你掉进福坷垃,到时感谢你姑还来不及了!
调男没理姑,掉过头来对娘说,娘你说我在这屋里吃闲饭没?洗衣做饭打猪草喂鸡喂鸭……调男说着说着就要哭了。娘赶紧说,对的对的,我妹崽又能干又勤快又懂道理……调男不依不饶,那你们还急着把我往外推……
这时,调男爹使劲磕了磕烟竿,屋里安静下来,都看着这个平时不多话,任何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决断的庄稼汉。调男爹说,她姑,姑爷,这妹崽嘴巴捡她妈,呱呱呱的,性格捡我,决定了的事牛都拉不回!
这话很明显,姑父更显尴尬,心里一个劲的埋怨姑:我说不来硬要拉我来,一个大男人在家做点啥不好,却要跑来凑这热闹!姑满脸的不高兴,却还说,周华康这娃实实诚诚的,搁哪哪稀罕,你们还挑这挑那,算了,当我的好心白费了!说完,拉了姑父就要走。这当口,调男惊呼:谁?周华康!姑回过头,略显诧异,对啊!周娃儿名叫周华康。怎么?妹崽认识?调男说,岂止认识,我们还是初中一班同学呢!姑说,哦!你们还是同学,那你说说看,这人……?调男说,同名同姓的多得很,也不晓得是不是?姑说,那就见个面?调男红了脸,赶紧低了头。调男爹又使劲磕了磕烟竿,脸上微微泛红,接过话说,妹崽你还愣着做啥?晌午了,还不弄饭,多弄俩菜,要不是为你的事,你姑父难得登这门!
三
按风俗,接下来就是男方向女方讨庚(生庚八字)讨完庚,再送期(婚期)书。
讨庚和送期书都是周华康一人来的。送期书那天,调男对娘说,娘你去歇着,灶屋里我一人就够了!
调男娘就出去了,临出灶屋门时又叮咛多放点糖!调男说,我晓得,我晓得!这些还用你来教!
周华康坐在堂屋右上角板凳子上。端着身子。调男娘有一搭没(mo)一搭地问:
小周!
嗯一一
合八字没?
合了,找的玉丰场向八字!
合得来不?
不晓得!
八字先生咋说?
不晓得!
你这娃,咋一问三不知,那讨庚合八字弄的个啥?调男娘半嗔半怒的抱怨着。周华康满脸通红,窘迫极了。调男这时端了一碗荷包蛋出来,三言两语就替周华康解了围。
娘你问这不是废话吗?期书都送来了,你还问八字!八字不合,哪还有期书?调男嘴上说着八字其实心里跟本没把这当回事。但她这一通埋怨却消除了娘的疑虑。
娘对周华唐说,这就是惯的,德性,看啥时候能改。
调男说完话,一眼暼见放在桌上的一张大红纸,揭过来抻开了轻声念道:比印日官劫食日劫乾造,己酉丙子己未甲子坤造……娘不耐烦了,趁调男咽口水的空打断她一一一啥乱七八糟的,你直说,定的哪个日辰?调男扫了一眼期书内容,目光定格在某处,她一字一顿地念道,冬一一月一一初一一八……
调男念到这里,感觉从心里涌出一热流卡在喉咙间,吐吐不出,咽咽不下,随即把期书一放,低头掩面进了房屋,随手带上门。
四
现在是农历五月份,距那个日子还有大半年。
调男很矛盾,有时候觉得那个日子一转眼就在眼前,这房前屋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她依依恋恋,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和如诗如花的少女时光都随着那个让人心悸又期待的日子的来临将一去不复存。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适应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她害怕想一件事,但她又不得不想这件事,经那以后,她的身份将发生一个由里致外的变化,由现在的听起来倍感亲切的“妹崽”变成平时里乡邻们口中粗野的称唤一一婆娘!
很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调男翻来复去睡不着。不脱衣服睡吧,五月间的天气闷乎乎的,长衣长裤裹在身上,就跟白天在密不透风的苞谷地里做活一样,憋闷得难受。脱了衣服睡吧,想着以后就这样要面对一个男人,这多难为情啊,他一翻身,一伸手就有可能触碰到自已……调男想到这里就又兴奋又激动,又暗暗地骂自已不害臊,脑壳里想精想怪的,又暗暗地骂自己傻里吧叽,生米都变成熟饭了,还计较那些。调男想着想着,身体就泛起阵阵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是向往还是排斥的感觉,调男又想哭又想笑。定下婚期以后,调男就陷入这样一个迷迷茫茫,浑浑噩噩的状态。因此调男也盼望那个日子早一点到来,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悉听尊便,好早一点结束这折煞人的夜晚。
但不管怎样煎熬,日子终归是一天天过去。一晃,就到了秋天。
距婚期就只剩三个多月了。
五
调男要把一块地拾掇出来,栽烟苗。这几年旱烟叶价格涨势很快,爹是一个精明的庄稼人,审时度势,把大部份包产地都腾出来种了烟,镇里信用社存下一笔可观的数目。
拔完草,她微微出了些汗。便脱掉罩在外面的嫩黄色衫子。接下来该锄地了。
这当口,太阳已升到了半空,明明亮亮的。调男往后捋了捋散在前胸的头发,向四周望了望,那些深绿色的,浅绿色的,墨绿色的树林和庄稼,褪去了穿梭在其间的丝丝缕缕的晨雾,呈不同的分布,不同的层次展示出怡人的生机。菜田旁边,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苞谷棵子,柔柔细细的太阳把叶面上的露珠儿已吸收干净,再镀上一层耀眼的蜡光。没有风,只有一群雀鸟在苞谷林里啁啾,随着调男落下的锄口深深吃进泥土,发出“嗤”的一声响,受惊的雀鸟便从苞谷林里扑上天空,扑动一片叶面,像池面展开一圈圈涟漪,粼粼耀耀。
除了晚上睡觉时记挂着那个日子,调男白天干活时也记挂着呢!调男一想到今后要跟那个叫周华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嘿!他还是那个样子呢,调男那天一听说那人叫周华康,心头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准是他,一定是他!
嘿,果然是他!
调男不喜欢那种话多的男人。这一点跟别人的看法不一样。别人认为男人要能说会道,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才算本事呢!调男说光会耍嘴皮子有啥用?她就举列说电视里节目主持人哪个不是口若悬河,可是有哪个当上了国家主席的?调男一句话把别人噎得半天转不过神。也有人拿话来讽她,调男找的对象一定是个大人物呢!调男恼了,刚想发作,但转念一想,跟这些人说这些有啥用呢!转身就走了。
周华康相貌一般,上学时女生私下里评论班上的男生是这样评论他的,五大三粗,黑不溜秋……周华康也属于不多话的人。上学的时候,班上其它男同学为某件事或者对影视里某个情节争得口沫飞溅的时他总是沉默不语,他要么说一句话便是总结性的,让人不得不信服,不得不采纳。这些在调男看来,都是优点呢!调男在心里为周华康评价就是一一面带猪相,心头嘹亮!调男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嘿嘿坏笑。
更好笑的是那天姑带着他过来相亲,那家伙刚开始还忸忸怩怩的窘迫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搁,听完姑的介绍,话还没说到那个份上呢,他便急着表态,我……没意见!嘿嘿,真是傻里傻气,你原来的沉默和稳重去哪了?
调男在心里笑着骂着,手上却一刻也没停歇,锄头挥出一道道银亮亮的弧线。
六
爹卖烟叶赶了趟远门,一回来就阴沉着脸。也不像往常那样一进屋板凳还没坐热就寻思活计。而是闷声不响的坐在门坎上吃烟。调男想,爹这是心里装着事呢!
吃中午饭的时候,爹终于开口说话了。
爹说,把这门亲事退了吧!
娘吃了一惊,放下筷子,问,老头子,好好的咋就退了?都听说啥了?
都在哄人呢!爹一提到姑父两口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还说胳膊肘不往外撇,这还没成事呢就连唬带哄的,接啥班接?国家政策早几年就不兴这了!
娘说,啥,不兴接班了?
这还假得了,为这我还专门去了一趟剑阁呢!
娘说,啥?
爹说这事要成也可以,可当不成工人了,咱又是另一种说法,在哪山头就唱哪山的歌……
调男听到这里就坐不住了,碗一搁,站起来用脚把板凳顺到墙边,激动得满脸绯红。
你们说变卦就变卦,咋不问问我本人呢!工人咋啦?工人就好上天了?农民咋啦?农民就不活人了?咱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都啥年代了你们还这脑筋!真是的,捉鬼也是你们放鬼也是你们!
调男的任性,爹娘早就习惯了,谁让他们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呢!可婚姻是件大事,关乎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由着她的性子呢,这事,必须替她把关!
爹说调男妹崽你年轻人晓得个啥?老子们费心巴力还不是为你好!
娘没理睬调男,接着问,老头子你刚说啥?
我说周娃儿顶不了他老汉的班,就让他到咱家来,招进门!咱们这家底,还亏得了他,亏得了他俩?
调男母女俩愣怔了一霎,娘立刻眉开眼笑。
对着呢!对着呢!
对啥对,人家就姐弟俩,姐出门子了就剩一个儿娃,这不是作难人么?爹,亏你想得出!
调男说这话的时候,心头却隐隐动了一下。
娘这下理清了脉络,回过头就唠叨个没完,哦!还没成事呢,就向着那边了,他的娘老子亲还是你娘老子亲?这人哟,有啥意思?血沥沥的生下来,辛辛苦苦的养大……爹在桌腿上使劲磕了磕烟竿,打断娘的话。
这事就这么决定!
爹说完就起身出了门。一会又折回来对娘说,通知她姑父明天过来一下。
调男没吱声。
晚上,调男躺在床上,把这件事冷静的,仔细的梳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