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不容易，父亲说，都是命啊！
　　 父亲的伤感一次次地加重了我的负罪感，如果我不来到这个世上，椿芽姐姐就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直到我长到六岁，母亲都没有再怀上一个弟弟或妹妹，父亲才确信我不会夭折。父亲说，我们是孔子的直系后代，你要去上学、念书，要出人头地。我上学之前，父亲为我起了大名孔乔。我在父亲的指导下，在作业本上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后来妃曾经多次问我，你真的是孔子的后代吗？我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是吗？妃只是一个护士，不是哲学家与哲学爱好者，所以我的话常常让她哑口无言。
　　 我在蒙昧与幻想中上完了小学、中学，然后走进了大学的校园。三月的樱花树下我认识了金发蓝眼的卡斯达丽亚，那个白种人与黄种人的混血儿，是一个流落到中国的异帮女子与一个中国汉子的非法而短暂婚姻的结果，达丽亚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吃中国菜、说中国话，却起了一个标准的外国名字。看见白里透红的达丽亚，我很自然地想到我过家家时的老婆、故乡桃花般美丽的流球。流球望着我时，两只眼睛总是闪着树梢上的露水被阳光照射时的亮光。面对达丽亚的直率与热情，我的耳边始终会依稀地响起流球清丽动人的歌声。
　　 达丽亚送给我饭票、菜票，送给我流行的毛衣与巧克力，唯一向我索取的是我写的诗稿，那些充满激情与梦想却又似是而非的句子，让达丽亚激动不己，然后在激动之中蒙昧地爱上了我。
　　 我说，我是一个山里的孩子，我的父母每天都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养活他们自己的同时供我上学，我没有汽车、别墅，没有高尔夫球场与渡假村。达丽亚说，山里是我最向往的地方，空气清新，青山绿水，毕业以后我一定去你们家看看。那个时候，我想达丽亚要是去了我家，流球肯定会伤心地流泪，所以，多少个寒暑假，当达丽亚提出要去看望我的父母时，我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她。
　　
　　 我终于一个人回到故乡的小山村时，却一直没有见到流球的影子。我在村庄里不停地以散步的名义徘徊，如期望能在路边上发现一张大面额钞票一样，期望能在村庄里的小巷与流球突然相遇；我又爬上官道上的山垭，期望能看到流球背着背兜从山上走来。我的心里第一次体会到了失落与惆怅，我终于支支唔唔地向母亲打听流球的去向。
　　 母亲说，流球早就没有上学，到城里去了。母亲说话时言辞闪烁，似有什么话没说出口。我问母亲流球到城里干什么去了？母亲说，不知道。我说，我想去找她！母亲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听说她已经跟了一个有钱的老板，已经成了有名的歌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不要再去找她了！母亲犹如一个佣人劝着大户人家害了相思病的小姐，诚恳而谨慎，让我无数次在村口的菩提树下如失去了亲娘的孩子，进退维谷，无依无靠。
　　 多少年以后，当我和流球在酒吧昏暗而安静的灯光下相对而坐，在低回凄婉的萨克斯音乐声中，流球深深地吸烟，浅浅地喝着白兰地。缓缓地向我述说着她离开学校，离开家乡的真实原因和离开后的的经历，如同一个垂暮老人回忆起年轻时失去一只苹果的心情，木然而平静。
　　 从家里回到学校，再次面对金发碧眼的达丽亚。我主动地向她伸出了手，达丽亚将脸颊靠在我的肩上，用高高的鼻尖拱着我的胸口，如一个想吃奶的婴儿，充满了依恋地低声呓语：“我想你！亲爱的。”
　　 我用诗歌换取达丽亚的眼泪，用哲学博取达丽亚的崇敬，用身体点燃达丽亚火一样的激情，用忧郁消耗达丽亚美丽的青春。
　　 我用手搂着达丽亚纤细柔软的腰，眼前却浮现出流球的影子和专注而凄楚的眼神。我知道，达丽亚已错误地把我当成了上帝的化身。我不是上帝，只是上帝已经遗弃与遗忘的孩子，只是一个徇难者。达丽亚炽热的眼神与身体只会增加我的罪过。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开始无缘无故地对金发碧眼高鼻梁的达丽亚发火，无数次无情地将她丢在半路上，让她独自流泪伤心。我目光游移，不愿正视达丽亚深蓝而不见底的眼睛，我故作高深，不愿回答达丽亚一次又一次why、why的质问。
　　 当毕业歌在校园里再次唱起，我与达丽亚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互道珍重，挥泪告别。我知道，达丽亚已经走出我的生命，消失在火车的轰隆声与茫茫的人流中。
　　
　　 四、乞讨
　　 达丽亚在火车站台上和我抹泪挥手告别以后，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南方。这个没有母亲只有父亲的女子，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一个高官的公子，那位公子就是后来成为我的上司的上司的方寸先生。虽然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诗歌与哲学，失去了并不忠贞的我，却拥有了豪华汽车、独立别墅，拥有了温暖的家庭、体贴的丈夫和三个天使一般的孩子。
　　 而我，告别校园告别达丽亚，便告别了充满激情的诗歌与充满玄妙的哲学，流浪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祥而宁静。我从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任人使唤的差役，一个见了人就点头微笑，听到指示就马上行动的被使唤者。我的勤恳与忠诚，让我成了老爷们上级们同事们指责、发泄、倾诉的对象，我由一个一丝不苟的执行者，逐步变成了一个参与者、同盟者。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大公小私，公而无私。我为寒冷者送去衣服，为饥饿者送去土豆和玉米；我将生病者送进医院，将失学的孩子送回课堂。我得到了善良的人们的笑脸，得到了正人君子的嘲弄和白眼。有的人说我年轻有为、作风正派、品德高尚、思想素质好，应该提拔重用；有的说我孤僻高傲、年少轻狂、动机不纯、缺乏政治敏感，需要继续锻炼。
　　 我知道我即使再有能力，没有关系没有人帮我说话，我也不会有任何政治前途，就是用完我的全部智慧，今生也就只能当一个小处长。父亲要我出人头地，我是用我的姐姐的生命换来的，我不能让父亲失望。我在黔驴技穷的时候想到了被我无情伤害过的达丽亚，想到了她背后的方寸先生。
　　 阿斯特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咸涩的海风与路边的榕树一样，都有一种粗犷的潮湿。街道整齐错落有致，街心花园塑着一只老年猴子，人们戴着白帽子与黑帽子很美很和谐。车站出口处立着一块高大的牌坊：没有恶梦的城市。
　　 卡斯达丽亚带着她的三个孩子从草坪上走过，来车站接我。十年之间，我们都变得几乎让对方认不出来。三个孩子阶梯一样立在她的向后，我的旅行包里什么也没有却很没重，我的帽子和外套上都扑满了重重的灰尘。
　　 我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卑劣技俩对达丽亚说，我只是来这里出公差，只是路过，顺便想来看看你，没有别的目的。达丽亚激动的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高高的鼻尖又显出了十年前的美丽，什么都没有表达，又都已经表达清楚I’mverygreattomeetyou!（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达丽亚将三个孩子一一介绍给我，又将我一一介绍给三个孩子，三个有四分之一日尔曼血统的孩子，都有着美丽动人的面容和美丽的中国名字：思秦、思楚、思蜀。三个孩子都礼貌友好地叫我“先生。”
　　 达丽亚平稳熟练的驾着奔驶600，在这座曾经属于我们的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穿行。达丽亚让我坐在她的旁边，三个孩子无声地坐在后排，想起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的那段美丽的日子，我们都沉重得无话可讲。有音乐从车内某一个地方溢出，同时开始无边无际地漫延。窗外，林立的高楼从我们眼前飞快地掠过，街道五彩缤纷，黄昏已有霓虹灯闪烁，高楼的夹缝中，天空明净而高远。
　　 达丽亚和三个懂事的孩子一起陪我故地重游，我们似乎都记起了多少年以前那些我们相偎相依的时光。达丽亚又谈起了我的诗歌，我的喜恶。我们曾经有过的理想，如只是播下种子而却未曾发芽出苗的南瓜，留给我们的只是淡如云烟的惋惜。达丽亚以东道主的身份热情地向我介绍城市里新增加的每一幢高楼，每一条干道，每一道景点，每一个新开劈的旅游区渡假村，影视城休闲娱乐基地。
　　 达丽亚终于问起了我十年来的工作情况：“以你的才能，现在已经大有成绩了吧？”
　　 “现在还只是一个副处长。”我吱吱唔唔如穷人到有钱的亲戚家借钱，“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关系、没有人帮着说话，仅有才能也是没有用的……”
　　 聪明的达丽亚似乎明白了我来这个城市看她的真实目的，慷慨地将我引见给了她的老公，年近五十的方寸先生。
　　 方寸先生行为稳重举止大度得体，并没有介意我曾经是达丽亚的校友同学恋人，无论我们过去怎么样，达丽亚现在都已经是他同床共枕十年的妻子，又是他三个孩子慈爱的母亲。我如同一个阴谋家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拜见了方寸先生。方先生同我握手，我委婉而谨慎地向方先生汇报我的工作、我的优点与缺点，汇报我的理想与人生观、价值观，方先生听着我的汇报，同我讨论当前体制上的弊病、改革过程中的关键与难点问题，和我一起吃饭喝酒，下围棋，然后要我多来看望他的妻子我的老同学。
　　 “你这么年轻，又有创新思维，好好干，会有前途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要把握得住大局，不要被眼前的一些具体事物挡住了视线。”方先生与我道别的时候说。“今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
　　 达丽亚带着她那像阶梯一样的三个孩子，从豪华的都市广场的草坪上走过，站台上，我一一抚摸三个孩子的头发，踏上一辆给我希望的列车。达丽亚的微笑忧郁而高贵，低低地向我伸出一只手：“先生保重！”
　　 三个孩子一齐说：“叔叔保重！”
　　 列车缓缓后退，我举起扑满灰尘的帽子。美丽的达丽亚包涵了伟大女性才有的恬退隐忍与坚强。虽然她仍然是那么忧郁的微笑，那种年轻的欢愉。而我却苍老得太快，我的苍老与稚嫩无疑都是我人生的两大悲哀，我的平静的庸俗与不平静的狂激都不能不成为我升华的障碍。我真诚地为达丽亚祝福，我希望我的祝福能够使她与三个孩子永远充满欢乐的宁静，我希望达丽亚的祝福能够让我下了这一班车还能赶上下一班车。
　　
　　 五、真实的陷阱
　　 终于有一天，一张张选票，一阵阵掌声将我从波谷推到了浪尖，从台下推到了台上，我当选成了这个二十万人口城市和它所辖的两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父母官。
　　 在掌声与照相机的闪光中，我不知道那张张选票、那阵阵掌声是否代表了一种真实的愿望，但我一厢情愿地相信那是对我品德与才能的认可，是对我的信任与期待。
　　 我不知道有一张如面具一般的笑脸，已经将一把锋利的尖刀悄悄藏在了身后。每一张笑脸都很近似，让我分辨不出那笑脸的真假，分辨不出那笑脸背后的真实目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那些背后藏着刀的笑脸会将我扔进某一个早已设计好的陷井。但是,我要努力在被扔进去之前在浪尖用心地舞蹈，在台上尽情地表演。
　　 做了父母官以后，我依然对这个地方感到陌生。我的门外到处都是远远近近的山群，我从窗口望着城市低矮的房屋与狭窄的街道，感受到了贫穷与落后下子民们无声的呻吟。会场上那一只只如刀剑般举起的右手，给了我压力，我有责任去为他们做点什么，有责任让呻吟变成满足的欢笑，让街道变得宽阔，让秃山变得翠绿，让失学的孩子走进课堂。我要这两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子民由饥饿到温饱，由愚昧到智慧，我要让山上的小路变成大道，让草棚变成楼房，让楼房变得高大。我不停地开会、调研、定规划作决议出政策，忘记了笑脸后藏着的尖刀，红地毯下的陷阱。
　　 我要为死水一般的生活投下一块石子，激起一圈波澜。我带着我的秘书兼仆人易一次次地去考察、去招商、去洽谈，去为这个陌生的地方引来资金、人才、技术与市场，去出入各种庄重严肃、灯红酒绿、乌烟障气的场所。去吃海鲜喝啤酒做按摩洗桑拿打麻将斗地主；我一次次地坐在老百姓的火炕边研究发展思路讨论远近目标，喝玉米酒吃老腊肉，帮民工讨回工资，为孤寡老人解决社保低保。一次次在夜里失眠，在早上不醒，在会场上眼睛红肿，在医院里接受B超肝功胃肠镜检查。
　　 我嫉恶如仇，大力惩制腐败，查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贪官，并让那些贪官一个个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有人告诫我，不要把台上讲的东西用到台下来，台上讲的那一套只能在台上讲，用到台下来是行不通的。台上说的和台下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区别不了台上和台下、幕前与幕后的人是迟早要吃亏的。有人提醒我，上级领导的的指示是必须要领会、贯彻与执行而是不能讨论的。“不惟上、不惟书、只惟实”不是我们这个层次的人所能做到的。老是在公开场合和领导争论与讨论问题也是迟早要吃苦头的。可是我以为领导也是人也有错误与不足需要指正，我以为领导会比我风格高、修养好，能够听得不同意见；我以为我很善良别人也会很善良，我以为善良的愿望、良好的出发点都能被接受被包容；我认为每一个人都是正人君子而不是伪君子，我以为有了掌声就有了奔向明天的康庄大道有了鲜花就有了秋天沉甸甸的收成。
　　 冬日里，阳光照进了我的窗口。我问我的秘书易，今天是什么日子。易说今天立春。我推开窗户，山上的雪已开始融化，远处的山坡上已有油菜花零星地摇曳。我对易说：“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