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水
六
秀才湾四面是山,如一个聚宝盆或者洗脚盆。又有人说如一条青龙盘踞,南边的山叫龙头山,北边的山叫龙尾坡,东边的叫夏家梁,只是在靠西的一边有一个大的缺口,龙头龙尾南北相对,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松树与柏树,四季常青,郁郁葱葱。所以当年淮南山人曾在此驻足,在感叹好风水的同时,又显出一丝忧虑,秀才湾的风水虽好却带有瑕疵,龙头龙尾俱有,龙的眼睛却被山石泥土蒙住,如果让龙的眼睛开光见天,那龙气就会释放。四周全是高山,唯秀水湾地势低洼,所以集聚了上万年的龙气,淮南山人当年曾说,谁能在靠近龙眼之南方十丈之内安葬祖先,谁家就会在一个甲子内出大富大贵之人。可是谁也不知道龙的眼睛在龙头山的什么位置,如果谁将龙眼毁坏,不仅子孙后代会遭殃,而且整个湾里的人也会受到牵连。当年夏天鸿的爷爷曾经请教过淮南山人,虽然好酒好菜招待,淮南山人也没有告诉他龙眼可能在的具体方位。淮南山人为秀才湾留下了千古之谜,也留下无限的期待。谁也没有本事把山上的树木全部砍光,把泥土全部运走,把每一块岩土都用铁扦打开,即使能做到,如果伤了龙眼,全家性命就会呜呼哀哉,所以几十年过去了,包括当年夏老爷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胆量去冒这个风险。
地主夏天鸿与老秀才都曾经在秀才湾寻找过龙眼,老秀才凭着自己的风水知识一个人爬上了秀才湾三面的每一座山包,在每一处都仔细停留观察过,用罗盘打过,没有任何结论。而夏天鸿则先后从外地请来了数位风水高人,也是带着罗盘上山寻找,虽然每个人都享用了大爷的好酒好菜,收了大爷不轻的红包,都没有一个人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龙眼所在的方向与具体位置,成了秀才湾的不朽神话,也成了秀才湾的世界级难题,成了秀才湾的哥德巴赫猜想与费尔马大定理。
阿秋带着造反派离开秀才湾,段国富提了一口袋鸡蛋也悄悄到了县上,三天后又回到了家里。到家的第二天,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段红军也走进了家门。红军跨进门槛便跪倒在父亲面前:
阿爸,求求你,把小柳救出来吧!
阿爸将老脸放进裤包里,找老战友说了半天的好话,费了吃奶的力才把你救出来,还有什么能力救小柳呵!
小柳没有出来,我出来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回去换她出来。
小柳一个地主子女,她到底有什么好!你这么多年读书白读了!
红军从地上站起。说,爹,不管你救不救小柳出来,只要她不被枪毙,我都要和她结婚!如果小柳被枪毙了,我就终生不娶。我到小柳家做干儿子,为她爹养老送终。
段国富半天不语,第二天又提上两只老母鸡和红军一起到了县上,而这一次却半个月后才回到秀才湾,只是回来时多了一个小柳。
小柳站在父亲病床前,虽然反复对自己说过不哭,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红卫兵与造反派先后离开,无疑为秀才湾阿秋的批斗对象提供了绝好的反扑时机。小柳回家后的第二天,地主夏天鸿就下了床,带上两瓶白酒、两把自家种的烟叶上村长段国富家答谢。两人十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干了一瓶白酒,就关系秀才湾命运的若干重大事项达成了一致。两人因为儿女之事共同受辱,又因为共同受辱而弃捐前嫌,化敌为友结成了新的无产阶级革命同盟,打出了保卫文化大革命成果的大旗,组成了“卫红造反联盟”,虽然以夏氏家族成员为主体,但夏天鸿却带头拥立段国富为卫红造反联盟司令,因为段既是党员又是村长,当司令名正言顺,而且还有重要一条,段国富是复员军人,懂得行军打仗,指挥与训练。
段国富当司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乡里造反派司令部老战友那里领回了十条步枪和一把手枪,将长枪发给了包括儿子段红军在内十个骨干造反联盟成员,而将领出的一箱子弹放到自己家里保管,段国富让成员每天练习刺杀、瞄准、射击,甚至训练了地形攻占、包围攻击等战术,卫红联盟司令在对付阿秋的重大原则立场上与财主夏天鸿取得了一致,那就是让阿秋永远不能在秀才湾再有立足之地,即使让他回来,也要让他永远成为秀才湾的一条看门走狗。
夏三爷说,秀才湾的风水出了问题,说不定和阿秋家的祖坟有关。地主夏天鸿也有这个担心。多少年后我听人说,阿秋的父亲才是一个风水高手,他当初从外地逃难途经秀才湾,站在湾口的青石板官道上,就看出了秀才湾不同寻常的风水,才再三恳求地主夏天鸿收留。土改时大家都争好田好地,只有阿秋父亲,要了大家都不想要的南坡上的一块坡地,临死前要阿秋将他埋在这块坡地中间。所以阿秋后来才能在秀才湾搅起一阵又一阵风浪。所以卫红联盟所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破除村迷信的名义,挖掉阿秋家的祖坟!这个决定得到了秀才湾所有夏氏家族的拥护。本来有人提出放火烧掉阿秋家的两间草屋,可是夏天鸿说,好汉不和女斗,草房里住着阿秋的瞎子母亲,段国富也说,共产党不跟一个瞎老太婆过不去。
老秀才夏老太爷虽然不是卫红联盟成员,也积极参与了抄阿秋祖坟的行动。事实上,挖阿秋家祖坟那天,几乎所有夏姓家族的人员都前去参与了行动,将革命运动与家族报复完全混为了一体。卫红联盟与夏姓家族成员用锄头、铁锹、铁杆,不到半个时辰就将阿秋父亲的坟墓挖开,人们站在土里如观看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一亩多地的麦苗被踏成了平地。
三尺土堆被挖开。埋着阿秋父亲的薄棺材还是夏天鸿所送。夏天鸿说看在他为我做了一年多长工的份上,这副薄棺材就当我还了他这一年多的人情了。棺早已腐朽,锄头一碰便成了粉尘。夏天鸿走到棺材边,轻声说你为我做了一年长工,我送了你一副棺材,事已扯平,可是你的儿子却砸了我家宗祠,还把我押到大庭广众面前向他下跪,我这人做事向来讲究公平,不欠别人也不让别人欠我,所以只好让你在九泉之下不得安身了,要怪就怪你那忤逆不孝的儿子吧!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站在小麦地里所有夏氏家族成员、卫红联盟成员、所有异姓人员、外来户人员、所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都一拥而上,把坑里已经腐朽与没有腐朽的白骨、黑骨、碎木屑、泥土等用铁铲抛向天空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天地间猛然刮起一阵北风,站在小麦地里的所有人突然感到很冷,似乎冬天来临。风将人们的头发吹得直指天空,似乎还想把大家的衣服吹掉。老秀才皱着眉头,要不是一手拄着一根拐杖一手扶住旁边的一棵小树,肯定早已被风吹倒。向坑里吐口水向坑里撒尿向坑里扔石块的人纷纷离开麦地,只有近六岁的我站在远处,如一个隐形的水鬼。
阿秋带他的造反队,举着红旗扛着枪,雄纠纠,气昂昂,带着秀才湾人的重托,带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向往,带着看热闹、找女人的梦,如赶赴一场空前的盛会、如志愿军过鸭绿江,走出了被踩得发亮凸凹不平长满青苔的青石坂官道。
各地的造反派打得火热,名字五花八门,武器一个比一个先进,有步枪、手榴弹、冲锋枪,甚至还有机关枪,人数也一个比一个多,几十人、几百人、还有的上千人。阿秋的队伍人数少、装备差,缺少训练。每走到一个地方,别的造反派要么赶他们走,不准他们在人家的地盘停留,要么要他们改编到人家的队伍中,就如缴械投降一个性质。阿秋当然不愿被缴械被改编,造反队便如一支找不到组织、失去了目标、丢失了根据地的游击队,灰头土脑、凄凄惶惶如丧家的狼狗。
就在阿秋家祖坟被挖开的那天下午,在外地造反的阿秋突然感到眼皮剧烈跳动,太阳穴疼得如被针扎。阿秋感到心里很慌,有种特别说不出的难受。只好让队伍停下来休息,自己坐在路边一棵树下不停地揉着太阳穴。金狗给他递来水壶,阿秋喝下一口,感觉头疼减轻了一些,身边的树却被一阵猛烈的大风吹得左右摇摆,然后啪地一声折断。阿秋从地上站起,大风悄然而去。兄弟们的眼睛都望着他,如没有娘的孩子望着亲爹。
不知不觉地在某一个黑夜,造反队进入了另一个造反派的伏击圈。那个时候阿秋和他的战士们正准备在一个废弃的工厂的操场上宿营,四周却伸出了黑洞洞的枪口。一支穿绿色军装的造反派以十倍的兵力包围了阿秋的造反队。喊杀声从四面响起,黑压压的人群从操场的四周包抄过来。阿秋还没来得及下达命令,金狗便率先开了一枪,冲过来的人群中有人应声倒地,穿绿军装的人立即还击,枪声让阿秋和他的战士们吓得全部趴在地上,当对方人群冲到面前准备再次开枪时,阿秋一边从地上站起一边举起双手,大喊,别开枪!别开枪!
绿军装中的一个头头走到阿秋面前,先下了他的枪,然后说,你们的人已经打伤了我的一个兄弟,你喊别开枪就别开枪!然后转过身对着趴在地上的战士质问,谁开的枪,站起来!金狗从地上站起,双手平端着枪,一根指头还扣在扳机上。阿秋急忙上前,抓住金狗的枪管举向天空,大声命令,金狗,把枪放下!
金狗就是不愿把枪放下,而且越抓越紧。阿秋转过身对绿军装头头说,我这个兄弟刚才受了惊吓才扣动了扳机,他不是有意的。我是司令,打伤了你们的人我向你们认罪。对方几个人一拥而上,迅速而麻利地将金狗的步枪夺下并将他按到了地上,几只枪托一齐向金狗砸去。阿秋猛地冲上前去,扑到金狗身上,口里高叫着,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穿绿军装的人群终于住了手,阿秋觉得自己头上痛得快要裂开,用手一摸摸出了满手鲜血。阿秋只是头上被枪托砸了一条口,在医院缝了五针就慢慢愈合,而金狗的一条腿却被活生生砸断,虽然被医生接上了骨头,留下了终生的残疾,成了一个走路像鸭子一样的跛子。
阿秋对三十个被缴了枪的战士说,咱们回秀才湾去,回去从头再来!
立冬这天,阿秋所率领的造反派回到了秀才湾。红旗被卷着扛在一个战士肩上,所有造反派战士手里已换成了赤卫队手里那种红缨枪,那是阿秋在外面铁匠铺找人统一打造的。
阿秋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已经听说祖坟被夏天鸿与段国富挖了,带领战士们直接赶到了埋着父亲的坟地,那块小麦地中间只剩下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坑,由于绵绵冬雨,所以坑里还积着半坑水,
狗日的夏天鸿、段国富,我当初饶了你们,你们却趁我不在的时候挖我的祖坟,在背后捣鬼算什么东西!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两个狗杂种都枪毙了,让你们永远不得翻身。
阿秋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身后还有多少造反战士,三十个人一个不少,都是平时对阿秋忠心耿耿的外姓子弟。金狗虽然少了一条腿,却拄着拐杖也站在三十人中间。阿秋高声说,在咱们到外地革命的时候,咱们东风大队被阶段敌人敌人翻了天,以地主分子夏天鸿、资本主义当权派段国富为首的反动势力不仅否定了秀才湾的阶段斗争成果,而且还挖了我家的祖坟,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与他们势不两立,与他们斗争到底,你们愿不愿跟我去!三十个人一起回答,愿意!阿秋便一挥手,三十个人举着三十条红缨枪向地主夏天鸿家院子冲去。
夏家大院院门紧闭。地主分子夏天鸿你出来,我还要绑着你游街,去跪主席台!阿秋在大门外大叫了一刻钟,仍不见院门打开,便挥手让战士们砸门,木板门很快被砸开,三十个人如潮水涌进院子,却见夏天鸿一人站在房门前的屋檐下。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喊杀声,屋内也冲出十几人,有的端着带刺刀的步枪,有的举着铁锹锄头,直奔阿秋面前扑来,阿秋急忙带人退出院外,四面已被段国富指挥的卫反联盟成员和夏姓家族男人们围住。一场混战顷刻间展开,喊杀声怒吼声哭泣声被铁锹砍中被红缨枪刺中的嚎叫声响彻了秀才湾的上空飘过了每一个山头。由于卫红联盟和夏姓家族人数众多,很快就占了上风。阿秋和他手下的战士渐渐地只剩下了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阿秋挥舞着红樱枪抵挡着来自前后左右的进攻,太阳穴又是一阵刺痛。阿秋,娘要喝水。阿秋听见瞎子母亲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却没有看到母亲的人影。阿秋举着红樱枪向一个卫红联盟成员刺去。阿秋,阿秋,娘要走了。阿秋又听见了母亲在叫自己的名字。腰上被猛击了一下,阿秋觉得自己站立不稳,只好将红樱枪当作拐杖,强行将自己撑住。住手,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站在院子门口的夏天鸿下达了停止攻击的命令。卫红联盟成员和夏姓男人们才停止了对阿秋造反派的围攻,阿秋一根肋骨被铁锹砍断,三十个战士有一半已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另一半立在原地手里握着红樱枪准备继续战斗。卫红联盟司令段国富向阿秋造反派下达了缴械投降的命令,造成反派战士纷纷将红樱枪扔到地上,只有阿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手捂着肋骨一手提起一把红樱枪如远古的武士喊叫着冲向夏天鸿,还未冲到夏天鸿面前就被断肋骨痛得倒在地上。
听大人们说,那一场武斗虽然没有出人命,但双方受伤人员共计达四十多人,十几个人落得不同程度的残疾,成了秀才湾历史上的又一重大事件。
段国富宣布,撤销阿秋民兵连长职务,秀才湾所有的造反派从此解散。所有人回生产队抓革命促生产,按时出工。秀才湾从此不再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