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书店很大，三层楼，然而文学类书占的空间非常小，超不过一层的十分之一，即使这样，这么长时间也只有我一个人在看文学类的书，好像领导人专柜就只有怪人一个人一样，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失落的原因，可能与前几天一位文学朋友的话有关，经济活了，文学死了！
　　 靠东墙是一排高柜台，这里摆的都是当地作家的文集还有地方一些史料，包括县志、地方志等。从这个书柜放书情况可以看出，好久没有人整理过这些书了，摆放凌乱，杂乱无章。里面好多文集的作者我都熟悉，这些文集大都是自费出的。其中有一本是我好朋友的文集，我顺手拿来看了看。记得当时文友告诉过我，他往书店里存放了一部分书，三四年过去了也没有买过一本，他也懒得去书店取回。
　　 看着这些布满灰尘的书，让我惆怅，不由轻叹一声。
　　 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车，晚了就没有回家的公交了。随手拿了几本著名作家的书抱在怀里，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书，或者说我没有明确的购书目标。
　　 五
　　 疾步来到一楼大厅门口收银台前，结完账，便去距我放书三四米远的地方开发票。
　　 “先生，表头怎么开，开成什么书？”收银员看了看我问道。
　　 也许我的回答收银员没有听清楚，也许怕出差错，收银员递给我一支笔。我接过笔，在纸上写了单位及书的种类。
　　 收银员看了看，没再说话，把脸转向电脑。
　　 我有意无意看着收银员开票，眼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柜台上的书。猛地一惊，我迅速将脸扭转过去。
　　 一只手，对，我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抓住了我书旁的塑料袋，正一点一点地往手心划拉。
　　 塑料袋是我刚花了三毛钱买的，用来装书的，一个不值钱的塑料袋子也有人拿，现在的人是不是都疯了。
　　 定睛观看，我愣了，在拿塑料袋的正是刚才那个怪人。
　　 怪人一边张望，一边往手里划拉塑料袋。样子极其滑稽，像极了汽车上正在行窃的扒手。看到怪人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总之我一瞬间的想法是，我要抢回我的袋子，它属于我。
　　 我紧走几步，来到怪人跟前，抓住塑料袋说：“这个袋子是我的，我花了三毛钱买的，用来装书的。”说这些话时，心里发虚，好像自己在行窃被人抓了现行。后来想，当时我的形象特别滑稽，像极了孔乙己吃茴香豆的场面，用手指罩住盘子，文绉绉地说，多乎哉不多也。
　　 其实为了一个三毛钱的袋子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的不顾形象，大不了再买一个。事后感觉自己太不绅士，太不男人了。如果让人知道，又会说，千万不要跟老师打交道，老师心眼儿太小。
　　 听我这么一说，怪人赶紧松开抓塑料袋的手，并迅速撤回，同时斜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到柜台的一摞书上，正是我买的四本文学书。
　　 我终于看清楚怪人的容貌了。
　　 或许今天室外温度过低，怪人把自己包得非常严实。上身穿一件呢子大衣，带着一个小毛领子，头上带着帽子，帽子上围着一条围脖，怪人的脸镶嵌在了帽子和围脖形成的空腔中。鞋子、裤子、帽子还有围脖什么颜色，实在没有记忆，或者压根没有看到，记住的是上面的片片污垢，俨然三级画家醉酒后的泼墨画。
　　 因为怪人把头捂得很严实，再加上怪人侧对着我，不能看清怪人的表情，但感觉出怪人有点不好意思。怪人用手划拉了一下前面的书，然后缓缓把脸转向我问道：“这些文学书是你买的？”怪人把“文学”二字说的很重。
　　 这个时候，我看清了怪人的面容。帽子里面，镶嵌着一张非常清秀的脸。估不准怪人的年龄，大概三十多或者四十多吧。鼻子上扣一副眼睛，应该是近视镜，回想起他刚才看书的情景，一准是一个高倍近视镜。单看帽檐深处的这张脸，有书生气，像一文人或者学者。
　　 怪人避开了塑料袋不提，我也就不再追究，毕竟塑料袋已经紧紧地抓在了我的手里，谁也不会把它抢走。听到怪人问我，我点了下头，回道：“是的，是我买的。”
　　 怪人的嘴咧了一下，似笑非笑，一脸怪异，好像在表扬我，又好像在讽刺我：“看来，你很喜欢文学啊？！”
　　 怪人怪怪的问题，怪怪的语气，怪怪的眼神，怪怪的举止，让我心里怪怪的不舒服，像在饭菜中看到了苍蝇。我诧异地看着怪人，他问的这个问题，不知道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怪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内心，又咧了一下嘴，然后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到书上，整个过程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像艺人手中的泥娃娃。怪人不等我回答，他就又问道：“这书打几折？”
　　 这个问题，又让我愣了。我没有想到，他竟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样的问题太俗，太名利。一向自认为聪明，脑子反应快的我，真的估不透眼前的男人想的都是什么，肚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花花肠子。
　　 他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是脱口而出的无意之言，还是暗藏杀机预谋之语。看着怪人，我好生怪奇，本想察言观色，从他脸上或者是他的眼神读出点什么东西。我失败了，他的眼神、他的面容，无论做什么，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明显的变化。换句话说，他的脸上，他的眼神干净的像一张白纸，没有流露出一点内心想法。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怪人的真实反应，只是他的城府太深，不外露罢了，由此看来，对怪人绝不能等闲视之。
　　 怪人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虽然懒得去回答，但又不能不去回答，否则我就会成为怪人眼里的怪人。既要回答，我又要回答的有力度，对怪人还要有震慑力，让他不要在我跟前耍心眼。我眨了眨眼，用力挤出点笑脸说：“这里的书都不打折的。”我之所以这么回答，感觉怪人问的问题太怪。或者说，压根就不该问这个问题。虽然，现在我说话的底气不足，但从我的回答内容，我的语气，甚至从我的表情，明显有讥笑怪人没有见识的嫌疑，我知道我这是在报复或者是回敬怪人对我的歧视，对我的不尊。
　　 怪人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回答，或者对我的回答不满意，总之怪人压根没有去理会我说的话，也许对我说的话或者说话的语气不屑一顾，他继续他的问话：“你这书打几折？”声音略有提高，但仍不失斯文，说完目光从书上又回到我的脸上，整个过程像太极拳的动作，恍恍惚惚，慢慢悠悠的。
　　 还是那样无精打采的表情，还是刚才那个眼神。感觉他那看似无神的目光里暗藏一把利刃，正在刺透我的身躯，窥视我的内心深处，这不由得让我心里发慌，头皮发麻。
　　 在怪人眼里，我刚才煞费苦心的回答，竟然像一颗没有打出去枪膛的臭子，那样的没有威力，没有价值。
　　 虽然跟怪人只较量了半个回合，我感觉我不是他的对手，怪人出招没有套路，出牌没有章节，像霍元甲的迷踪拳，让人防不胜防。
　　 怪人的言行，尤其是对我不屑一顾的神态，让我头发根冒凉气。尽管心里发怵，但不能就此认输啊，便硬着头皮再次回答：“这里的书都不打折。”我的声音也提高了很多，并把“这里”二字说的很重，意思是告诉怪人，你小子太无知了，还找领导人的书，新华书店里的书会打折扣吗？这里卖的都是正版书，你认为是在大街小摊卖盗版书吗？哼！还想讥笑我，你也不上秤称称你几斤几两，够斤秤吗？说完这句话，好像出了口恶气，舒服了很多，我用眼的余光看着怪人，看他有何反应。
　　 后来我才知道我本想讥讽怪人的话，是弄巧成拙的，彰显了自己的无知，怪不得怪人对我的回答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新华书店的书也会打折的，只是自己很少来书店，不知道行情罢了。
　　 怪人轻眨了下眼，眼睛好像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轻轻地摇了下头，脸上的皮肤像轻微的颤抖了一下，又好像没有。自始至终，怪人的表情几乎没有明显的变化。我搞不清楚，这张几乎没有表情木偶般的脸下隐藏着的是讽刺？是冷淡？还是挖苦？也或许是怜悯。我一点都拿捏不准，现在我好像成了他捕掠的尤物。他就这样面对我僵持了几秒钟，或者更长的时间，让我好不自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冷的天，我的手心脚心都冒汗了。也许他看透了我内心的恐惧，把目光又回到书上，然后慢慢伸出那个还算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翻看我每本书的定价，并进行累计，嘴里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二十八、三十五、二十三块六、二十六块八。喔，四本一百多，这么贵？”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看着怪人一味的发愣，似笑非笑，又似苦笑。
　　 怪人见我没接话茬，用手轻轻拍了拍书说：“现在谁还看文学书？在南方，这样的书非常便宜，都是按斤卖的。”
　　 怪人把“这样的书”四个字说的即重又慢，像是故意说给我听，又像是对文学书的鄙视。
　　 听怪人这么一说，我又把他跟疯子连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疯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更主要的是他的话很伤我自尊。我本是搞文学创作的，按他说的，我不就一文不值了吗？娘的，你知道个屁！我心里暗骂了一声。不屑地瞟了怪人一眼，你知道多少人在为自己的稿子上不了大刊，而郁闷，多少人为了出书费尽心血。咋在你这个怪人眼里就一文不值了？呵，操。
　　 心中骂完之后，又感觉怪人的话有道理，而且是颇有道理，只是自己以前对这类问题没有拷问过，深究过。譬如，怪人说南方的文学书不值钱，也不无道理。南方可是代表着中国发展方向的，代表着中国改革开放，代表着新时期中国人的精神风貌。南方的孩子从小就受到家庭社会的熏陶，满脑子铜臭味，生意经被有意无意地灌输着，一个字占领了他们大脑的主要位置，那就是“钱”。南方人不看“这样的书”是在情理之中的了，在南方“这样的书”按斤卖也就见怪不怪了。看来怪人说“这样的书”按斤卖是给我留了面子的，怪人有文人骂人不外露、不带脏话的范儿，其实在怪人眼里，“这样的书”就是垃圾。的确，金钱第一的今天，人们都太过浮躁了，追求更多的是物质享受，“这样的书”很少有人去关注，即使有人去购买，也是那些所谓的文人，互相捧场，自己给自己找点面子，找点尊严。
　　 越想怪人的话越有道理，我几次来到书店，光顾文学专柜的顾客稀少，偶尔有光顾的，他们要么是诗人，要么是作家。即便是这些人也只是翻一翻，看一看，很少有购买的。有的直接就是看书柜上有没有自己的专著，刊物文集是否收录了自己的文章。
　　 我来书店购书，也没有太明显的目的，如果一定要说出目的，那就是一开始说的，为了充电或者从中找点灵感，绝对不是想去欣赏谁的作品，至于说想找莫言的书，也主要想翻翻看看，如果真的要买网上是可以购买的到的。说实在，在自己搞文学创作之前，从来不会关注这些东西的。书店畅销书都是关于理财、胎教以及学生教辅，如此一想，怪人说的颇有道理了。
　　 看来文学真的走到了低谷了，尤其是纯文学作品。好多著名作家要么下海经商，要么开始在网络上写色情小说。如果一定要说赚钱，也是那些所谓的名家学者打着去辅佐新秀，开办多种形式的培训班，为了他们可怜的欲望，为了满足他们发表文章的虚荣心，去赚他们的钱。我的一位朋友就报了这么一个培训班，两期花了三千块钱，在他们导师的指导下，发了两篇作品，共收到几十块钱的稿费。后来再也没有发表过，前些日子看到他，他告诉我他早不写了。
　　 怪不得有人说，现在的一流作家，还没有三流书法家值钱呢！操！
　　
　　 六
　　 现在卖文学书的地方很少，尤其是县城乡镇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即使有也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文学书的旗号，做教辅生意，好多跟学校直接挂钩，挣孩子的钱。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惆怅。
　　 怪人见我一脸苦瓜样，眼角眉头露出难以察觉的得意，我现在好像就是他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
　　 看着怪人的恶心样，心虽不快，也不好发作，便打趣说：“嘿嘿，南方的书的确便宜，可是，去南方买路费太贵了，太贵了，嘿嘿。”我一边回答，一边嘿嘿地傻笑。
　　 我自以为幽默的回答以及我当时的窘相，似乎没有引起怪人的兴趣，甚至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继续他的问题：“你是搞文学的？”不等我回答，他又问道，“写小说的，还是写诗的？”
　　 我非常清楚，虽然平时以自己能写两下子而感到自豪，但在怪人面前我绝对不能说是搞文学的，否则，冷不丁他会冒出一句什么话，让很尴尬，伤我自尊，我眨了下眼回道：“我不是搞文学的。”
　　 “你不是搞文学的？”怪人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扭头瞅了瞅我，然后又把目光转到收银台的书上，“不是搞文学的，你咋买这么多文学书啊？”
　　 “没事的时候喜欢看书，只是喜欢看。”其实我这些话都是谎言，事实上我很少看书的。
　　 “看到你买这么多书，认为你是搞文学的呢。”怪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接着说，“现在谁还买这书？买这书的都是搞文学的，所以我认为你是搞文学的，虽然你看起来很土气。”
　　 怪人的话把我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只好嗯嗯啊啊点着头，我怎么土气了，难道我的着装还不如你吗？不由得把怪人从下到上又看了一遍，像极了从修车坑里爬出的修理工，满身油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