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昏暗，阴沉沉的，偶尔飘落下几滴雨，仿佛像被谁戳到了伤心之处，挤落下几滴晶莹的泪花。
　　 柳眉从客户家走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地向公交站点挪去。由于这几天她有点小感冒，再加上今天客户家的活，既多又比较的繁琐。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强健的身体有点虚晃，双眼皮也比平时跳动得更加地厉害。莫非爹娘这对老冤家，又在家里闹腾了？柳眉突然晃过神来，心里暗想道。她随即掏出手机，给娘打过去，只听见电话嘟嘟地响，就是没有人接听。又拨打爹的电话，同样是嘟嘟声，无人接听。
　　 柳眉急忙在街上买了一些爹娘平时最爱吃的东西，搭乘一辆出租车，就去了汽车站。买了一张去刘家屯的汽车票，就向三十里外，农村的老家赶去。
　　 柳眉刚到村口，就遇到邻居刘婶从地里回来。她立即迎了过去，帮六婶提着菜篮。两个彼此寒暄一阵后，柳眉问刘婶：“婶，这几天，您听见我爹娘俩又在嘀咕了吗？”
　　 “好像都嘀咕了好几天了。”刘婶放缓了脚步。
　　 “又在嘀咕什么？”柳眉试图想从刘婶口中打探一点信息，回家后，才好有的放矢地去劝和爹娘。
　　 “我最近耳朵不大好使，听不大清楚，似乎有点响动。”刘婶不是一个爱嚼舌根的人，想从她嘴里获取一点信息，那是比登天还要难。即使刘婶清楚地听到了什么，再相好的人，她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让你自个去猜。多年以来，她一直认为：嚼舌根，那是在挑弄是非，会让别人家里乱上加乱。不如自己装点糊涂，大家耳朵都落得清静些。
　　 “哦。”柳眉失望地低下了头。
　　 “不过老是这样嘟囔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俩都嘟囔了一辈子了，也该消停消停，安度好晚年的生活了。”刘婶似乎又开始清醒起来。
　　 “我们多次想接他们俩去城里住，城里的条件要相对好些，可他们俩就是不去。我们作为晚辈的，也感到束手无策。婶，您见过的世面多，就给我提示一下呗。”柳眉急忙接过刘婶的话茬，趁热打铁询问。不然，一会功夫，刘婶她又会装起糊涂来。
　　 “还真拿他们俩没办法？”刘婶双手一摊，还真装起糊涂来。
　　 “那您就给我讲一讲，他们俩以前是怎么认识的，这个您不会又记不清，给侄女我装糊涂吧？”柳眉知道刘婶心里有话憋着不说，故意挑明将她一军。自己下意识的一个跨步，拦在刘婶的前面。意图也很明显，您刘婶再给侄女我装糊涂，我就拦着您，不让您走。
　　 刘婶见状，伸出曲弯的手拇指，在柳眉的鼻梁上，轻轻地滑了一下，微笑着说：“又一个牛脾气犟驴。”
　　 “谢谢婶。”柳眉迅速闪在一旁，与刘婶并肩而行。
　　 “他们俩在文革时期认识的，那时候，你爹娘分别是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分队里的积极分子。那天，你娘带领的小分队到咱们村里来搞宣传活动，不巧，她带领的小分队在村里遇到了你爹带领的小分队。那时，两个小分队的立场与主张都是针尖对麦芒，尕合不到一块，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于是，两个小分队决定，在村里聚会的院坝里，举行一场辩论会。各方派出一人，依序提出自己队的主张与立场，并加以论述。好家伙，参赛的每个队员，个个都是口若悬河，论据滔滔不绝，相互攻防舌剑唇枪，充满着火药味，辩论既精彩又激烈。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来了，摇旗呐喊，鼓掌助威。辩论到最激烈的时候，双方还发生了肢体上的接触与推搡。一阵混乱下来，你猜发生了什么？”刘婶抿着嘴微笑着。
　　 “发生了踩踏？”柳眉疑惑地望着刘婶。
　　 “两个辩论的主角，你爹娘双双都被压在了人堆的下面。”刘婶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啊！那辩论的结果呢？”柳眉好奇地询问道。
　　 “大家都不欢而散呗！”刘婶两手一摊，又想装糊涂，蒙混过关。
　　 “那不白忙活了吗？”柳眉又闪到了刘婶的前面。
　　 “嗨！两个主张、立场完全都尕合不到一块的人，居然，居然，能窜到一个被窝里，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你瞧，这事给整的？冤家真成了冤家。”刘婶疑惑地摇着头，就从柳眉手中取过菜篮，与柳眉分道而去。
　　 这下刘婶她还真没有在装糊涂，感情的事谁都说不清楚。甚至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咋回事？
　　
　　 二
　　 柳眉听了刘婶的讲述，自己满脑都是浆糊式的疑惑。心里再次思索着：父母俩长期都是处于争吵之中，为何还能尕和在一块？
　　 想着想着，几次较清晰的争吵，又浮现在柳眉的眼前。
　　 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发生在大集体时期，柳眉才刚刚开始记事。那时候的农村，实行的是工分制分钱粮政策。即每次参加大集体生产的劳动者，按一定的等级标准给予评分，并把每次的工分都累积起来，不参加当次生产的劳动者，不得评分。分钱粮时，就按累积工分的多少来分，累积工分越高者，分得的钱粮也就相应的多。
　　 柳眉还小，又无人帮忙看管。为了能挣到更多的工分，娘时常把柳眉带在身边，甚至有时把她背在自己的背上，与其他妇女们一起，参加大集体的生产劳动。凡是能带着孩子参加的生产劳动，柳眉娘几乎都没有缺席过。由于农村的农活比较的多又繁重，村民一般都是参加完集体的生产劳动后，回到家里，还得继续干家务活。柳眉娘也不例外，一整天下来，一个字形容，那就是“累”。
　　 那天半夜里，柳眉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听见爹娘俩，刚开始在小声地议论着。
　　 “孩他娘，听说春生家的媳妇又怀上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了？”柳眉爹和衣斜靠在床头上，轻轻地推醒了睡梦中的柳眉娘，试探性地询问。
　　 “现在还不行哟。”柳眉娘迷迷糊糊地醒来，侧翻过疲劳的身躯，努力地睁开眯合的双眼，瞄了一眼斜靠着的柳眉爹，顺手给柳眉盖起被子来。
　　 “为啥？”柳眉爹拨弄着柳眉娘黝黑的秀发，时不时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又嗅。
　　 “柳儿还小。”柳眉娘给柳眉盖好被子，也挪了上去。她紧紧地依偎在柳眉爹的怀里，温顺得像只小羊羔。
　　 “人家春生的娃，不就才刚满一周岁，又怀上了吗？”柳眉爹低下头，下颌触抵在柳眉娘的头顶，眯着双眼，沉醉在发香里；左手轻抚在柳娘的脸颊上，揉捏着每一块肌肤。仿佛像一位巡查的战士，巡查着鼻子、眼睛、嘴巴、耳朵，是否在繁重的生产劳动中，受到意外的触碰刮伤；右手掌沿着柳眉娘的左肩，触滑于胳膊之间，轻轻地抚慰着。然后，又慢慢地攀抚上肩，抵近脖子，折扭过手掌，越过锁骨，沿着胸沟缓缓地滚落而下。到达高高跳动的双乳之间的谷底时，戛然而止。曲弯着手掌，挤进暖暖的乳罩里，轻轻地攀援而上，游魂于乳峰之巅。
　　 “人家春生的娃，有老年人帮忙照看着。我们家的娃呢？”柳眉娘扭过头来，凝视着柳眉爹。
　　 “现在，柳儿不是自己能走路，并能独立地玩了吗？”柳眉爹翘起嘴巴，亲吻了一下柳眉娘的额头。
　　 “等再过一两年要娃，比较的合适。”柳眉娘回吻了一下柳眉爹。
　　 “为什么？”柳眉爹疑惑不解。
　　 “你想想看，柳儿现在还小。我们紧接着，又再生一个娃，我同时带两个娃，如何参加生产劳动？不参加劳动，挣不了工分，拿什么来分粮食？”柳眉娘分析道。
　　 “不是还有我吗？”柳眉爹用力抱紧了柳眉娘。
　　 “再生一个娃，就是四张嘴巴吃饭，靠你一人去挣工分，够吃吗？不行，那样家里的压力太大了，你也太辛苦。恐怕全家人饭还没有吃饱，你就趴倒在地了。”柳眉娘摇头拒绝。
　　 “我能行，只不过是生活过得拮据些而已。”柳眉爹伸出左胳膊，晃动着强健的肌肉。
　　 “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又是评高工分的时候，我们不能分心，耽误了参见劳动，错过了得高工分的机会。”柳眉娘握住柳眉爹晃动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
　　 “借口，借口，一切都是借口！”柳眉爹嘟囔着，游魂中的右手随即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那样着急呢？”柳眉娘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柳眉爹。
　　 “还没生到儿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有句古语说得好，你知道不？”
　　 “什么古语？”
　　 “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早享福。”
　　 “再等一两年，柳儿长大了些，她就可以照顾弟弟妹妹了，我们再生也不迟呀？”柳眉娘卷曲着身子，把柳眉爹依偎得更紧。
　　 “再等一两年，人家的儿子都会走路了。我们不是又落在了人家的屁股后面？”柳眉爹一下就把柳眉娘从自己的怀里推开。
　　 “我们怎么就落在人家的后面了？柳儿不是也长大了吗？怎么就落在人家的后面了？真是的。”柳眉娘也有点气愤了。
　　 “丫头迟早要嫁人，嫁到别人家去的，儿子才……”柳眉爹彻底怒了。
　　 柳眉爹与柳眉娘两个互不相让，争吵的声音，越吵越大。随后就听见，两个相互之间推搡和打斗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心里感到委屈的柳眉娘，伤心地背着柳眉就去了娘家。一见到自己的爹娘，泪流满面，数落着自己心里的酸楚，几度哽咽。姥爷听罢，双手叉着腰，瞪着大眼睛，甚是像吃人的样子，向柳眉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吼：“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古话说得明明白白的，你不懂呀？一受点委屈，你就向娘家跑，这不是给你娘家爹娘丢人现脸吗？再说，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是你作为媳妇，应该遵循的本职，这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你就不能好好地给她讲吗？”姥姥接过幼小的柳眉，递给柳眉娘一张手帕擦拭眼泪。
　　 “你就这样惯着吧！我就看你这个‘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儿’，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长大成人？”姥爷又向姥姥一阵怒吼。
　　 一顿训骂后，柳眉娘乖乖地背起柳眉，哭着鼻子，抹着眼泪，离开了娘家，嘴里喃喃自语道：“这，还是我爹么？”
　　 从那以后，柳眉娘遇到烦心的事，几乎很少回娘家，去找自己的爹娘诉苦。不久后，柳眉娘就怀上了柳眉的弟弟。
　　 第二次的争吵，发生在国家土地下放到户的时候。全国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民拥有耕地的使用权，耕种完全自己做主。大家甩开膀子，卯足劲干，都期盼自己家谷粒满仓，丰衣足食，生怕落到了别人家的后面。于是，柳眉的爹娘共同商量决定：家里养猪。一则，吃肉不用花钱上街去买；二则，耕种有农家肥使用，节约了一些买肥料的钱。但是，家里是否要养母猪？两人的意见不一致。柳眉娘坚持要养母猪，其理由是：母猪一年一般要下两次崽，猪崽满月就可以出槽赚钱，比养肥猪赚钱的周期要短。若是自己家养肥猪过年，更不用到外面去，再买猪崽回来喂养。柳眉爹坚持不养母猪的理由是：耕种需要大量的农家肥，多养几头肥猪，农家肥多，能多节约一点买肥料的钱。养母猪既费时又费力，特别是下崽的时候，就像侍候月子一样，小心谨慎，整天离不了人，会耽误了耕种。
　　 第三次的争吵，是在柳眉高考落榜时，恰逢中国改革开放。柳眉爹要求柳眉继续进入高考补习班学习，来年再参加高考，考入大学，多学点知识，不然，自己今后很难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立足。柳眉看到家里的窘况，有放弃继续就读的想法，自己出去打工挣钱来添补家用，给弟弟创造读书的条件。于是，就对爹劝说道，铁饭碗都已砸破了，以后，各行各业全部都是实行打工招聘制。即使上了大学，学业期满回来，也是出去打工挣钱。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踏入社会，节约点时间，早点打工，早点挣钱。正在柳眉与爹僵持不下时，柳眉娘就过来劝阻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柳眉自己的路，就让她自己去选择吧！柳眉爹听后，气得破口大骂，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又争吵了起来。
　　
　　 三
　　 这次爹娘俩的争吵，柳眉也不知道是第Ｎ几次了。
　　 柳眉悄悄地靠近老家的房屋，先隐蔽在一个角落里，仔细地观察屋前屋后，院坝及家里，察看有无异常情况，再伺机进到家里。
　　 只见瘦骨嶙峋的爹，左手背在后背上，右手叼着旱烟袋，仿佛像一位山大王，徘徊在猪圈前，巡查着。他时而把头探进猪圈里，反复地瞧了又瞧；时而又习惯性地举起旱烟袋，连续地吧嗒好几下，吐着浓浓的烟圈；时而又对着圈里的猪崽们，嘴里轻声地在嘟囔着什么？房屋里传出，娘剁猪草的碰碰声和间断性的抽泣声。
　　 看来，自己的感觉没有错，爹娘俩一定又是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并且还不轻。柳眉心里暗自嘀咕道：刘婶说得对，如此频繁地争吵，不是办法。我得好好“治”一“治”，让他们和睦相处，安度好晚年生活。但如何“治”呢？多年来自己心里一直都没底。
　　 柳眉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过去，拼住呼吸，悄悄地跟在爹的身后，伸出食指，犹如蜻蜓点水般地戳触了一下他的脊背。装出幼小时的童音，调皮地问：“您猜猜我是谁？”
　　 “还用猜吗？我的柳儿回来了。”柳眉爹没有立即转身，吧嗒了几下旱烟，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爹，您一点都不幽默，怎么一下就猜到是我呢？”柳眉翘起嘴巴撒着娇。
　　 “你还在那边的旮旯里，我就闻到了烤鸭的香味了。你说，不是你，还会是谁？”柳眉爹转过身来，又吧嗒了几口旱烟，吐着烟圈，继续说道：“回家，还搞一套侦察的小把戏，哪有侦察兵带着香味去侦察的？”柳眉爹磕掉烟斗里剩余的旱烟，接过柳眉手中的食品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