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烈日暴雨(小说)
鸡叫头遍,二婆就起床了。
二婆起床的动作很轻,也许是怕惊醒二爷。
二婆哆哆嗦嗦抽开堂屋门栓,热浪裹着厚厚的土腥味便层层汹涌进来,并迅速向整个房间蔓延。二婆倚着门框,低头用手背揩了揩眼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努力的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该下一场雨了!”二婆终于嘀咕出一句。
二婆嘀咕完这句话就来到灶屋,淘米,掺水,坐好锅,她摸索着,"嗤"的一声划了根火柴,引燃麦草,然后捏住噼噼波波火红烟白的一团胡乱的喂进灶膛。二婆一边烧火,一边在脑海里努力的搜寻着昨天那些残存的记忆……
快两月没落雨了。烈日灼心。
持续的高温致使稻田开裂了,二爷要抽水润苗。
水库里有水,清汪汪的。二爷的稻田挨着水库。二爷首先要搭电。搭电方便,水库边上栽着电线杆,只须把两根胶皮线头子剥开,露出铜芯或铝芯,弯钩,挂上就行了。但电管部门不允许这么做;广播里三令五申,说是逮谁罚谁。
二爷刚搭上电,银贵便发现了,就赶来了。
“狗日老天爷一个多月都不落雨,秧子都要旱死了!”
二爷边说边抹汗,脸上挂着笑,从裤袋里抠出一颗潮乎乎的香烟递了过去。
银贵也抹了一把汗,摆手说:“不能抽!”
“咦!啥时候戒的?”
银贵说:“这水不能抽,不准抽!”
二爷张了张嘴,笑疆在脸上,好像烈日下渐渐枯萎的一棵苗。
“那庄稼呢,不要了啊?”
“你抽我抽,三抽两抽,水抽干了,我鱼咋弄?”
银贵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嗓门。
“说了啊!不能抽!喂!你听见没!赶,赶,赶紧拆,拆了……”
二婆的汗水一下子就让火光给逼出来了,迅速溢满额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并顺着松耷耷的脖颈往下泛滥。很快,二婆的背就汗湿了。
昨天发生的事,二婆费了很大劲,才终于强迫自己想起来的。
二婆拿根棍子斜着往灶膛里戳了戳,新一轮的噼波声又响起来,火苗腾出身子抚着黝黑的灶沿。锅盖四周开始滋滋的冒出白烟。
“狗日棒老二黑心肝……”二婆想起一句骂人的话。
准确的说,她骂了一声那个叫银贵的人。
空气沉闷得犹如一潭变质的死水,二婆的声音很低。
二爷年轻时走过南也闯过北,有见识,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很少在人前怂过。他是绝不允许自己的形象在一个记忆中鼻涕横流,穿开裆裤,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屁娃面前崩塌的。但二爷是讲道理的,平时常挂在嘴上一句话——吃饭要吃米,讲话要讲理。
二爷说:“建水库是为群众浇庄稼还是为你养鱼?”
银贵说:“你庄稼值几个钱?承包款几大万!闹着玩啊?”
二爷说:“温总理都说了以粮为纲,我今天这水一定要抽,非抽不可!”
银贵急了。
他急了就结巴。
“日,日,日妈的我偏不让你抽,整,整,整一架都不怕!”
二爷也急了,“我不日你妈我日你姐,整一架就整一架!”
银贵气势汹汹,“你今天你想做啥,嗯?”
二爷针锋相对,“你想要做啥我奉陪,噢!”
银贵没有动手打人,却一脚把抽水机蹬进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溅得老高。二爷擦了把脸,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咕咕"的,拳头也捏得“咕咕”的,他握着拳头,颤抖着,扬向天空……
银贵连声喝道:“老杂,杂种你敢!敢动手,就弄,弄死你!”
说着,随手操起镙丝刀指向二爷。二爷的拳头停在半空,手指抻了抻,往天上抓了一把,像是攥下了一把云。二爷搓了搓手,猛地想起沉进水底的电机,就直接跳进了水里,可他却忘了电机上的插头连着电源……
后来,村人们说起电就满脸惶恐,电老虎电老虎,不管什么老虎,屁股都摸不得的,噢!
二婆又往灶里喂了一把柴,粥就沸了,粥沫子冒出锅盖不停往灶台上涌,柴烟味里便混进一股子米香味。二婆揭开锅盖,脑壳里一下子清晰地闪出昨天二爷在水里扑腾的情景,幸好,有几个人从附近跑过来,拉下电闸,七手八脚把二爷弄上岸。
那个时候,二爷浑身湿淋淋的,被斜放在一张门板上。
过了一会儿,二爷醒了。他睁开眼先是呜啦呜啦吐了一阵清的白的黄的的混合物,再是噢噢的哭了一场,最后坐起来,有气无力的,断断续续的对着围观的人说:“这事没完,噢……噢……这事没完。”
这事的确没完。
二婆第二次依在门框上往外探头的时候,太阳已跃出了对面的山坳,开始了新一轮的疯狂。唯一让二婆不对先前的判断产生动摇的是,沿着太阳轨迹的正前方悬挂一团像浸透墨汁的云块。黑压压的。
“这不正常,乌云拦东,非雨即风……”
二婆心里刚这样想着,空气里就微微牵出一线风。这当口,太阳离乌云更近了,光线更加炽烈,热浪逐层递增,那些在夜里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机的草儿叶儿,刚站稳身子,又蔫不拉叽的垂下头。
关于水库的承包权是怎样落银贵手中这事,二婆不一定知道,二爷也不一定要给二婆说。因为二婆只知道干活吃饭困觉,顶多还知道一些比如天上落雨路上打滑的常识。
二婆盛了两碗饭凉在桌上,没动筷子,也没叫二爷。只是默默等二爷起来。
二婆第三次探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太阳已隐去了半边身子,乌云周边的天幕像涂上一层铅灰色的油彩。这时,屋里空气更加沉闷,闷得让人窒息。在乌云的映衬下,村子周边的山坡和林木、庄稼,更显得寂寥和晦涩。
又起来一阵风,比先前那阵风稍大一些。气温降了许多,二婆先前汗湿的衣裳紧紧贴在后背上。动一动,冷飕飕的。这让二婆莫明其妙的感到一阵阵恐慌,心里空落落的。
霎时间狂风大作,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大块大块的乌云,正四面八方往头顶融汇。昏天黑地,飞沙走石。
二婆走到门口,又望了望天空。
“乌云拦东,非雨即风!”二婆仍然重复着先前那句话。
昨天晚黑困觉前,银富来过。
银富昨晚上刚开始都没问发生在水库边的事,提都没提。他只是强调村里争取到几户低保户名额,准备把二爷家登上去。
“你们家无儿无女,老伴又是半痴呆,按说早该报上去了。”
二爷抬了抬眼皮,嘴里哼了一声,继续吃烟,对银富的话不置可否。
银富尴尬的扭头看看门外,说:“二爷,这天马上就落大雨了,只要一落雨,庄稼的事还算个事吗?二爷,当然了,我兄弟这事也处得不好,我一回家就狠狠数落了他一场,这样……”
银富皱皱眉头,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说:“二爷你拿着,这事就算过去了!”
银富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说:“那行嘛!我还得往镇上电管站去一趟。”
风越刮越紧,昏黄的天幕很快被无边的乌云遮蔽。闪电像利刃一样把天幕割开一道道口子,这使得天空不再神秘而辽远,仿佛往前方紧跑几步,便能触碰天空的伤口。二婆混浊的眼前一黑一亮,那些在黑暗中与狂风争斗的草木狂舞的身影被一束束强光瞬间投射在天地之间,也定格在二婆的脑子里。
闪电过后又是雷声。雷声像是从远处的山崖上跌落下来一样,呻吟着,起伏着,翻滚着,由远及近……快到跟前的时候,骤然上升,轰——轰隆隆——……
二婆感觉雷声就在房顶,又像是在头顶上炸响!这不由得使她眼花耳鸣,脑子眩晕了好一阵……
迎着风口,二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关上。
终归是落雨了。
落雨了,先是几点清脆的声音敲击在屋顶,二婆仿佛看到那干旱的稻田里,稻秧欢快的饮下了甘露,身躯为之一颤,慢慢睁开双眼,苏醒了。
天是一位妙手回春的郎中,他有着让世间万物起死回生的本领,包括人心。
“这雨落得……”二婆脑子里突又冒出个想法,“这老天爷要早一天落就好了!”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雨点越来越急,雷鸣电闪,世界一片混沌。天地像一对狭路相逢的冤家,撕扯着,扭打着,难解难分。很快,山洪暴发了。汹涌的浪涛挟裹起泥沙,杂草,枯枝烂叶,顷刻间就填满了低处的沟渠,稻田,并以摧枯拉朽之势涌向更低处的水库。
此时,第一滴雨击在房顶上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给人的惊喜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焦躁,忧虑,恐惧……
没有电,也不知是啥时候停电的。二婆在黑漆漆的屋里绊着凳子跌了一跤,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过了不知多久,她扶着倒在地上的凳子,慢慢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里屋端来一碗米,对着门窗反复拋撒,嘴里嘀咕道:“老天爷莫落雨,保你娃娃吃白米……”
暴雨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越下越大,毫无减弱之势。天空像一盏无边的漏斗,倾泻而出的水柱疯狂的洗刷着大地。闪电携着惊雷,一次又一次的逼露着大地,无助而痛苦。
二婆胆战心惊的守在屋子里,她没点灯,也没生火做饭。暴风雨使她往日唯一遵循的三餐一宿的生活习惯变得渐渐模糊,凌乱,以致于丢了时间、饥饿。
风雨中隐隐夹带一两声竹木的脆断声。
二婆恐惧不已,身体瑟瑟发抖,她的心脱离了胸腔,飞出门外,在雨里飘忽,在风中起伏。
雨停了,天亮了。有人说在昨晚那场暴雨中听见二婆屋里有哭声。
这是二爷遇险的第三天凌晨。
“开门!开门!”
“咦?没动静!”
“开门!”
跟着银富一起来的人其中一个胖子很不耐烦,抬起脚"咣当"一声踹开堂屋门,屋里的情景让银富一行略显诧异。
二婆坐在堂屋地上,背靠墙,墙壁的依靠使她的身子才不致于歪到;猛一看,就像一蓬半枯的蒿草折靠在墙边。银富大声对旁边的人说,看看,看看这事弄的!这不是抗旱的么,搭回电这还较上真了,还非要我带路,乡里乡亲,这不是让我着难么?
“当家人呢?”
“二爷呢?”
屋里一片狼藉,二婆没抬头,只是嘴皮动了动,谁都没听清她说什么。
银富一边问,一边绕过二婆抻在潮湿的地上的双腿,往里屋走。
“狗日棒老二,黑心肝……”
同行的几个人终于听清楚二婆嘴里嘀咕的啥了。那个踹开堂屋门的胖子想要说什么,旁边有人抢先说:“这是镇电管站的麻主任,是来罚款的,前天张二爷私拉乱接,差点酿成大祸,按规定必须罚款!罚款!”
“咦……呀!呀!呀!死人了——死了——”
银富从里屋跑出来,惊慌失措,声音都变了调。
“人都硬了,罚款!还罚啥款,我日!”
银富带着电管站的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太阳刚刚跃出对面的山坳,只是稍稍收敛了些往日的疯狂,但这季节,不出几日,炙热的高温很快便会重新笼盖大地。
散居的村邻们闻讯后纷纷赶往二婆家探视。
他们走在被先前的人踩得泥泞不堪的田埂上,一边走,一边叹息,一边谈论着昨天那场雨。